冬至過後,又連下了幾場大雪,再過不久就要過年,繡莊裏的繡娘們越發忙了起來,隻是夜長晝短的,一日做活計的時辰實在有限,顧三娘免不了要熬燈費油的趕工,東廂的沈拙留意到,往往更鼓都敲了好幾個更次,對麵的燈還亮著,便是禦哥兒也常常說,晨起去西廂找小葉子頑,顧嬸娘十迴倒有九迴是早就出門去上工了。

    這日,烏雲陰沉沉的,眼瞅著又要下場暴雪,繡房裏的光影昏暗,顧三娘繡了幾針,便搓著凍得冰涼的手指看著窗外,她想著,這會子又是風又是雪的,燈火最是要仔細,她們住得西廂冷得很,平日她不在家,從來是不許小葉子燒火取暖的,也不知今日她會不會往秦大娘或是沈拙屋裏去避寒。

    如此怔了半日,莫小紅也停下手裏的針,她揉了揉眼睛,嘴裏嘀咕一句:“這鬼天氣,成心不讓人好好幹活。”

    繡娘們都瞪著眼睛幹了一日活,身子又冷又乏,因此又有幾個人抬起頭來搭話:“可不是,越是這樣,繡活催得越是緊。”

    顧三娘耳邊聽著她們說話,手指摸著紋路又繡了起來,一個邊角才剛繡完,管永旺就進來了,他對著顧三娘說道:“三娘,外頭有個人找你,說是你鄉下的親戚。”

    聽了管永旺這話,顧三娘心裏一驚,她在鄉下還能有甚麽親戚?這麽一想,顧三娘忽然迴想起前些日子小葉子說在縣裏看到王金鎖夫婦,找過來的人莫不是他們?

    顧三娘沉吟了片刻,便放下手裏的針線,起身跟著管永旺出了繡房,走到天井裏,她隔著窗戶望了幾眼,看到有個人影拱肩縮背的坐在門房邊的火盆旁烤火,隻待再看清他的臉時,顧三娘一口銀牙險些咬碎,果然叫她猜對了,這來的人正是王金鎖。

    一旁的管永旺見她氣得渾身直顫,便問道:“怎的,這人真是你家的親戚。”

    顧三娘嘴裏恨道:“是親戚,是專門想著要謀我家財害我性命的親戚呢!”

    管永旺隻聽這麽一說,便已猜了幾分出來,他說道:“既然如此,你且別出去,省得跟他歪纏,我自叫人打發他走。”

    顧三娘轉念一想,王金鎖已找到繡莊來了,難保他不會再找到秦家大院去,便是躲過了今日,也避不過下迴,不如就去看看他這葫蘆裏賣得甚麽藥。

    “永旺叔,不必勞煩你,我這就過去。”

    說著,顧三娘和管永旺一道走了出去,隻等走近時,隻見王金鎖麵帶菜色,他身上裹了一件破棉襖,腳上穿

    了一雙露出腳趾的草鞋,顯見這段日子過得很不如意。

    “哎呀,弟妹,你總算是出來了。”看到顧三娘後,王金鎖滿臉堆笑的站了起來。

    顧三娘臉帶冷意,她說:“不敢當你這聲弟妹,你有甚麽事就直說罷。”

    那王金鎖臉上立時做出一副苦像,他嘴裏吱吱唔唔的說道:“噯,要不是實在沒法子,我也不會找上門來。”

    原來就在不久前,王金鎖的兒子大柱腿上生了瘡,家裏都隻當是尋常的小病,不過抹幾日草藥也就好了,誰知大半個月過後,那瘡不光未曾褪下去,反倒越發厲害了,眼看大柱連路都走不了,王金鎖兩口子這才慌了,先是送到鎮上去醫治,銀錢花了一堆,苦藥也吃了不少,隻是那瘡就是不見好。

    後來有人說這瘡若是再不好,大柱這條腿怕是要廢了,王金鎖兩口子被唬得不輕,他們家就這一個哥兒,日子剛剛好過一些,大柱連媳婦兒都沒說一個,要是腿廢了,還有哪個姑娘會嫁給他?這下王金鎖再也坐不住了,他們兩口子一咬牙,把大柱帶到縣城裏醫治,頭先幾日,瘡確實褪了一些,王金鎖和他媳婦見狀,歡天喜地的迴到牛頭屯,誰知好景不長,大柱腿上的瘡疾又複發了,甚至比先前更加重了。

    王金鎖為了給大柱治醫,家裏的銀錢全都花完不說,田地也被賣了好些,他本想著跟三弟王鐵鎖借些錢,哪曉得平日親熱的兄弟二話不說就跟他翻臉了,便是他親生的爹娘也不願拿錢出來,他們兩口子在屯子裏名聲又不好,這會子沒一個人出手幫忙,眼見這幾日拿不出錢來,縣裏的郎中都不給大柱看病,王金鎖家的想起顧三娘先前在縣裏的繡莊當過差,就要她當家的來找顧三娘借錢。

    當日顧三娘和她閨女就是被他們王家人趕出牛頭屯的,王金鎖心想就算找到她,她也必定不肯借錢,隻不過他就這麽一根獨苗,沒得要他白白看他耽誤下去,因此王金鎖隻能硬著頭皮找過來,他一路打聽找到金氏繡莊,聽聞顧三娘仍舊在這裏當差,心裏便暗暗鬆了一口氣,既是還在幹活,手裏肯定多少有些銀錢,到時再說幾句軟話,想來是能借到錢的。

    “弟妹啊,你就這麽一個侄子,看在我二弟的份上,你就借些錢給我罷。”

    不提她男人還好,一提起她男人,顧三娘心頭的怒火直衝腦門,她指著王金鎖痛罵道:“王金鎖,你怎的還好意思腆著臉來找我借錢?那日你如何不看在那死鬼的份上,放過我們孤兒寡母,今日莫說我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會借你一

    個子兒。”

    王金鎖可憐巴巴的說道:“弟妹,不關我的事,這主意是老三出的呀,他說怕老二死後你守不住,便攛掇著分了你家的田地和房產啊,你要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等把大柱的病治好後,我迴到屯子裏就要老三把田地還給你。”

    橫豎分給他家的田地都賣得差不多了,先哄著她拿錢出來把大柱的病治好了,到時迴到屯子裏要老三把得的好處都吐出來,也正好報了老三不借錢給他的仇。

    王金鎖自以為打得一手好劃算,可惜顧三娘卻半個字也不相信,她朝著王金鎖惡狠狠的啐了一口,罵道:“報應,這都是報應,人在做天在看,你且等著,苦果還有得你嚐呢。”

    她這句好似是戳中了王金鎖的心口,他再也裝不下去,嘴裏氣得破口大罵:“王顧氏,你別給臉不要臉,你是我王家花銀子買來的,要不是顧著老二的臉麵,我早把你捆迴去了,哪還容得了你在我麵前大聲嚷嚷。”

    王金鎖氣勢洶洶,好似真的要發落顧三娘,可顧三娘並不怵他,當日她在牛頭屯舉目無親時就敢拿刀去跟他拚命,更何況這裏是在縣城,繡莊裏有幾個幹活的夥計怕顧三娘吃虧,早就圍了過來,要是王金鎖膽敢撒野,他們一準兒把他胖湊一頓,好不好的剝了他的衣裳,讓他嚐嚐這冷風雪雨的滋味。

    “王金鎖,你別當這還跟鄉下似的,要是你敢動我一根指頭,我就揪著你去見官,正好問問縣官老爺,奪人家財該判個甚麽罪名!”顧三娘盯著他厲聲說道。

    其實王金鎖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他看到圍過來的幾個夥計,又聽到顧三娘說甚麽去見官,原先的氣勢早就弱下來了,隻是嘴上卻還不肯服輸,他一邊往門外退,一邊胡言亂語:“王顧氏,你等著,我饒不了你,看我去請屯子裏長輩們來治你!”

    看到他還罵罵咧咧,顧三娘順手抄起火盆裏那壺燒著的開水朝著他潑了過去,王金鎖慘叫一聲,再也不敢多留,狼狽的跑遠了。

    直等王金鎖走了大半日,顧三娘胸口的氣總算是平順了一些,管永旺勸了她幾句,說道:“為這樣的人置氣不值當,你隻需仔細別招他報複才是。”

    顧三娘冷哼一聲,不屑的說道:“就憑這樣的慫貨,還敢做出甚麽事來?”

    “老說都話狗急跳牆,你還是多留意一些才是。”管永旺說道。

    顧三娘漸漸靜了下來,她心知管永旺這是好意,便說道:“永旺叔,我省得了。”

    鬧了這麽大半日,顧三娘匆匆迴到繡房,她剛剛掀開簾子進去,就見屋裏的人都望著她,剛剛外頭吵哄哄,她們哪裏還靜得下來做繡活,聽了大半日,親眼看到顧三娘把個大男人逼退,莫小紅衝著她說道:“三娘,你可真行,那個男人被你罵得頭都抬不起來,看了真是解氣。”

    顧三娘坐迴到自己的繡架旁,她說:“要不是有長栓和喜生他們站出來,哪有那麽容易趕走他?”

    “這就是你老家的大伯子?”莫小紅問道。

    顧三娘沒心情再提這事,她隨意的點了兩下頭,又重新撚線準備繡花,隻是屋裏的繡娘們卻越發來了興致,平時她們都埋頭幹活,難得有個熱鬧看,眾人你一句我一言,從今日王金鎖這事,又提起東家婆媳拌嘴西家夫妻打架,顧三娘自始至終沒有插一句嘴,她正在穿線時,就聽不遠處的宋嫂子看了她一眼,嘴裏涼涼的說了一句:“往常還不知道,竟不知你是你夫家買來的啊。”

    屋裏繡娘們說嘴的聲音都停了下來,眾人一起望著顧三娘和宋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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