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睡眠不足,我的兩眼熱辣辣的,疼得要命。再說,我還有點兒感冒了,可我身上連一塊混帳手絹都沒有。我的手提箱裏倒是有幾塊,可我並不想把箱子從存物處牢固的鐵箱裏取出來,在公共場所當眾把它打開。


    我旁邊的長椅上不知誰丟下本雜誌在那裏,我就拿了看起來,本想藉此轉移思路,至少暫時不去想安多裏尼先生和千百萬樣其他事情。不過我看了那篇混帳文章,心裏反倒更不好過了。文章裏全是談的荷爾蒙。它描寫如果你身上的荷爾蒙正常,你的臉色應該怎樣,眼神應該怎樣,可我完全不是那個樣兒。我倒是跟文章裏所描寫的那種荷爾蒙失常的人一模一樣。因此我開始為我的荷爾蒙擔起心來。接著我看了另外那篇文章,寫的是怎樣預測自己有沒有得癌。它說你嘴裏要是有什麽潰瘍,一時好不了,那可能就是癌的症狀。我的哺唇裏麵正好有個潰瘍,已有兩個星期了。因此我懷疑自己已經得了癌。這雜誌倒是一服小小的興奮劑。未了兒我不看雜誌了,出去到外麵散一會兒步。我揣摩自己大概要在一兩個月內死去,因為我得了癌。我真是這樣想的。我甚至肯定自己一定會死去。這當然不是太舒服的感覺。


    天象是要下雨的樣子,可我還是出去散步了。


    主要是,我覺得我應該吃點兒早飯。我肚子並不餓,可我覺得我至少應該吃點兒什麽。我是說至少吃點兒有維生素的東西。於是我信步往東走去,那兒有不少廉價餐館,因為我不想花很多的錢。


    我一路走去,看見有兩個傢夥在一輛卡車上卸一棵大聖誕樹。一個傢夥不住地跟另一個說:“把這婊子養的抬起來!抬起來,老天爺!”管聖誕樹叫婊子養的,確實少見少聞。可是說來可怕,我聽在耳朵裏,竟還覺得有點兒好笑,所以我不由得笑起來。這實在是我千不該萬不該做的最最糟糕的事,因為我剛一笑,就覺得自己要吐。確實是這樣。


    我甚至開始嘔吐起來,可是不久也就好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麽迴事。我是說我不曾院過任何不衛生的東西,而且我的胃一向很健康。嗯,不管怎樣我慢慢好了,我心想要是去吃些東西,說不定還能更好過一些。因此我走進一家外表看去非常便宜的餐館,要了份油炸餅和咖啡。不過,我沒吃那份油炸餅。我實在咽不下去。問題是,你要是為了某種事情心裏懊喪得要命,就會食不下咽。那個侍者例真不錯。他把那份油炸餅拿了迴去,沒要我錢。我光是喝了咖啡。隨後我走出餐館,開始向五馬路走去。


    今天是星期一,離聖誕節已經很近,所有的鋪子也都開門了。因此在五馬路上散步倒是挺不錯。


    很有聖誕節氣象。所有那些瘦瘦的聖誕老人全都站在角落裏搖著鈴,還有那班救世軍姑娘——臉上不搽脂粉和口紅什麽的——也在那兒搖鈴。我東張西望,尋找昨天吃早飯時候遇見的那兩個修女,可我沒看見她們。我知道我看不見她們,因為她們告訴我說她們是到紐約來當教師的,可我還是一個勁兒找她們。嗯,不管怎樣,一霎時已是一片聖誕節氣象。千萬個小孩子跟他們的母親一起來到市中心,在公共汽車裏上上下下,在鋪子裏進進出出。我真希望老菲芘在我身邊。她已經不是那種幼稚的孩子,一進兒童玩具部就高興得命都沒有了,不過她倒是喜歡看熱鬧,逗笑取樂。前年聖誕節我曾帶她一起到市中心買東西。我們的確樂了一陣子。我想那次是在百花公司裏。我們一起進了鞋部,假裝她——老菲芘——要買一雙高統雨靴,那種雨靴總有一百萬個穿帶子的眼兒。我們簡直把那個可憐的售貨員折騰死了。老菲芘試了約莫二十雙,每試一雙,那個可憐的傢夥就得把一隻鞋子上麵的帶子全都穿好。這實在是種下流的把戲,可是差點兒把老菲芘笑死了。最後我們買了雙鹿皮靴,付了錢。那個售貨員倒是十分和氣。我想他也知道我們是在逗著玩兒,因為老菲芘老是咯咯地笑個不停。


    嗯,我就這樣沿著五馬路一直往前走,沒打領帶什麽的。接著突然間,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發生了。每次我要穿過一條街,我的腳才跨下混帳的街沿石,我的心裏馬上有一種感覺,好象我永遠到不了街對麵。我覺得自己會永遠往下走、走、走,誰也再見不到我了。嘿,我真是嚇壞了。你簡直沒法想像。我又渾身冒起汗來——我的襯衫和內衣都整個兒濕透了。接著我想出了一個主意。每次我要穿過一條街,我就假裝跟我的弟弟艾裏說話。我這樣跟他說:“艾裏,別讓我失蹤。艾裏,別讓我失蹤。艾裏,別讓我失蹤。勞駕啦,艾裏。”等到我走到街對麵,發現自己並沒失蹤,我就向他道謝。


    等我要穿行另一條街的時候,我又從頭來一遍。可我一個勁兒往前走著。我大概是怕停下來,我想——我記不太清楚了,說老實話。我知道我一直走到第六十條街才停住腳步,都已經走過了動物園什麽的。隨後我在一把長椅上坐了下來。我都已喘不過氣來了,渾身還在冒汗。我在那兒坐了總有一個鍾頭,我揣摩。最後,我打定主意,決計遠走高飛。我決意不再迴家,也不再到另一個混帳學校裏去念書了。我決定再見老菲芘一麵,向她告別,把她過聖誕節的錢還她,隨後我一路搭人家的車到西部去。我想先到荷蘭隧道不花錢搭一輛車,然後再搭一輛,然後再一輛、再一輛,這樣不多幾天我就可以到達西部,那兒陽光明媚,景色美麗;那兒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隨便找個工作做。我揣摩自己可以在一個加油站裏找個工作,給人家的汽車加油什麽的。不過我並不在乎找到的是什麽樣的工作,反正隻要人家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人家就成。我又想起了一個主意,打算到了那兒,就裝作一個又襲又啞的人。這樣我就可以不必跟任何人講任何混帳廢話了。要是有人想跟我說什麽,他們就得寫在紙上遞給我。用這種方法交談,過不多久他們就會膩煩得要命,這樣我的下半輩子就再也用不著跟人談話了。人人都會認為我是個可憐的又聾又啞的雜種,誰都不會來打擾我。他們會讓我把汽油灌進他們的混帳汽車,他們會給我一份工資,我用自己掙來的錢造一座小屋,終身住在裏麵。我準備把小屋造在樹林旁邊,而不是造在樹林裏麵,因為我喜歡屋裏一天到晚都有充足的陽光。一日三餐我可以自己做了吃,以後我如果想結婚什麽的,可以找一個同我一樣又聾又啞的美麗姑娘。我們結婚以後,她就搬來跟我一起佐在我的小屋裏,她如果想跟我說什麽話,也得寫在一張混帳紙上,象別人一樣。


    我們如果生了孩子,就把他們送到什麽地方藏起來。我們可以給他們買許許多多書,親自教他們讀書寫字。


    我這樣想著想著,心裏興奮得要命。我的確興奮。我知道假裝又聾又啞那一節十分荒唐,可我喜歡這樣想。不過我倒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到西部去。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向老菲芘告別。因此突然間,我象個瘋子似的奔過街心——我險些兒連命都送掉了,我老實告訴你說——到一家文具店裏買了支鉛筆和一本拍紙簿。我想寫張便條給她,叫她到什麽地方來會我,以便向她道別,同時把她過聖誕節用的錢還給她。我打算先寫好便條,然後拿了它到學校裏去,叫校長室裏的什麽人把條兒送去給她。可我隻是把拍紙簿和鉛筆塞進農袋,飛快地向她學校走去——我心裏實在太興奮,沒法在文具店裏寫那張條兒。我走得極快,因為我要她在迴家吃午飯之前收到那條兒,但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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