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呢,請問?”


    “為什麽?哎呀,這事說來話長,先生。我是說問題極其複雜。”我不想跟他細談。他聽了也不會理解。這不是他在行的學問。我離開愛爾敦。希爾斯最大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的四周圍全都是偽君子。就是那麽迴事。到處都是他媽的偽君子。舉例說,學校裏的校長哈斯先生就是我生平見到的最最假仁假義的雜種。比老綏摩還要壞十倍。比如說,到了星期天,有些學生的家長開了汽車來接自己的孩子,老哈斯就跑來跑去跟他們每個人握手。


    還象個娼婦似的巴結人。除非見了某些模樣兒有點古怪的家長。你真該看看他怎樣對待跟我同房的那個學生的父母。我是說要是學生的母親顯得太胖或者粗野,或者學生的父親湊巧是那種穿著寬肩膀衣服和粗俗的黑白兩色鞋的人,那時候老哈斯就隻跟他們握一下手,假惺惺地朝著他們微微一笑。然後就一徑去跟別的學生的父母講話,一談也許就是半個小時。我受不了這類事情。它會逼得我發瘋,會讓我煩惱得神經錯亂起來。我痛恨那個混帳中學愛爾敦。希爾斯。


    老斯賓塞這時又問了我什麽話,可我沒聽清楚。我正在想老哈斯的事呢。“什麽,先生?”我說。


    “你離開潘西,有什麽特別不安的感覺嗎?”


    “哦,倒是有一些不安的感覺。當然啦……可並不太多。至少現在還沒有。我揣摩這樁事目前還沒真正擊中我的要害。不管什麽事,總要過一些時候才能擊中我的要害。我這會兒心裏隻想著星期三迴家的事。我是窩囊廢。”


    “你難道一點也不關心你自己的前途,孩子?”


    “哦,我對自己的前途是關心的,沒錯兒。當然啦。我當然關心。”我約莫考慮了一分鍾。“不過並不太關心,我揣摩。並不太關心,我揣摩。”


    “你會的,”老斯賓塞說。“你會關心的,孩子。到了後悔莫及的時候,你會關心的。”


    我不愛聽他說這樣的話。聽上去好象我就要死了似的,令人十分懊喪。“我揣摩我會這樣的,”我說。


    “我很想讓你的頭腦恢復些理智,孩子。我想給你些幫助。我想給你些幫助,隻要我做得到。”


    他倒是的確想給我些幫助。你看得出來。但問題是我們倆一個在南極一個在北極,相距太遠;就是那麽迴事。“我知道您是想給我幫助,先生。”


    我說。“非常感謝。一點不假。我感謝您的好意。


    我真的感謝。”說著,我就從床邊站起身來。嘿,哪怕要了我的命,也不能讓我在那兒再坐十分鍾了。“問題是,咳,我現在得走了。體育館裏還有不少東西等我去收拾,好帶迴家去。我真有不少東西得收拾呢。”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又開始點起頭來,臉上帶著極其嚴肅的神情。突然間,我真為他難受得要命。可我實在沒法再在那兒逗留了,象這樣一個在南極一個在北極,他呢,還不住地往床上扔東西,可又老是半路掉下,他又穿著那件破舊的浴衣,還裸露出他的胸膛,房間裏又瀰漫著一股象徵流行性感冒的維克斯滴鼻藥水氣味——在這情況下,我實在呆不下去了。“聽我說,先生。別為我擔心,”我說。“我是說老實話。我會改過來的。


    我現在隻是在過年輕人的一關。誰都有一些關要過的,是不是呢?”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


    我最討厭人家這樣迴答問題。“當然啦。當然誰都有關要過,”我說。“我說的是實話,先生。


    請別為我擔心。”我幾乎把我的一隻手擱在他的肩膀上了。“成嗎?”我說。


    “你喝杯熱巧克力再走好嗎?斯賓塞太太馬上——”“謝謝,真謝謝,不過問題是,我得走啦。我得馬上到體育館去。謝謝。多謝您啦,先生。”


    於是我們握了手,說了一些廢話。我心裏可真難受得要命。


    “我會寫信給您的,先生。注意您的感冒,多多保重身體。”


    “再見吧,孩子。”


    我隨手帶上門,向起居室走去,忽然又聽到他大聲跟我嚷了些什麽,可我沒聽清楚。我深信他說的是“運氣好!”我希望不是。我真他媽的希望不是。我自己從來不跟任何人說“運氣好!”你隻要仔細想一想,就會覺得這話真是可怕。


    --------


    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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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一輩子大概沒見過比我更會撤謊的人。說來真是可怕。我哪怕是到鋪子裏買一份雜誌,有人要是在路上見了我,問我上哪兒去,我也許會說去看歌劇。真是可怕。因此我雖然跟老斯賓塞說了要到體育館去收拾東西,其實完全是撤謊。我甚至並不把我那些混帳體育用具放在體育館裏。


    我在潘西的時候,就住在新宿舍的“奧森貝格紀念齋”裏。那兒隻住初中生和高中生。我是初中生。跟我同房的是一個高中生。這個齋是以一個從潘西畢業的校友奧森貝格為名的。他離開潘西以後,靠做殯儀館生意發了橫財。他在全國各地都沒有殯儀館停屍場,你隻要付五塊錢,就可以把你的家屬埋葬掉。你真應該見見老奧森貝格。他或許光是把屍體裝在麻袋裏,往河裏一扔完事。不管怎樣,他給了潘西一大筆錢,他們就把我們佐的新齋以他的名字命名。今年頭一次舉行橄欖球賽,他坐了他那輛混帳大“凱迪拉克”來到學校裏,我們大夥兒還得在看台上全體肅立,給他來一個“火車頭”——那就是一陣歡唿。第二天早晨,他在小教堂裏向我們演講,講了足足有十個鍾頭。他一開始就講了五十來個粗俗的笑話,向我們證明他是個多麽有趣的人物。真了不起。接著他告訴我們說,每逢他有什麽困難,他從來不怕跪下來向上帝禱告。


    他教我們經常向上帝禱告——跟上帝無話不談——不管我們是在什麽地方。他教我們應該把耶蘇看作是我們的好朋友。他說他自己就時時刻刻在跟耶穌談話,甚至在他開車的時候。我聽了真笑疼肚皮。


    我可以想像這個假模假式的大雜種怎樣把排檔推到第一檔,同時請求耶穌多開幾張私人小支票給他。


    他演講最精采的部分是在半當中。他正在告訴我們他自己有多麽了不起,多麽出人頭地,坐在我們前麵一排的那個傢夥,馬薩拉,突然放了個響屁。於這種事確實很不雅,尤其是在教堂裏,可也十分有趣。老馬薩拉,他差點兒沒掀掉屋頂。可以說幾乎沒一個人笑出聲來,老奧森貝格還裝出壓根兒沒聽見的樣子,可是校長老綏摩也在講台上,正好坐在他旁邊,你看得出他已經聽見了。嘿,他該有多難受。他當時沒說什麽,可是第二天晚上他讓我們到辦公大樓上必修課的大教室裏集合,他自己就登台演講。他說那個在教堂裏擾亂秩序的學生不配在潘西念書。我們想叫老馬薩拉趁老綏摩正在演講時照樣再來一個響屁,可他當時心境不好,放不出來。嗯,不管怎樣,反正那就是我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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