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接天可見雲,是那萬人跪拜上香的伏魔山之頂。


    這流雲頂前白玉台如今已然是修繕一新,唯有道觀大門門檻之上,還留著一道深刻斫印,幾乎要把從未褪色的朱紅門檻給攔腰切斷。


    年輕青衣道士坐在那條門檻上,眼神望向遠處翻滾雲海,疾風過處,一隻空蕩袖管隨風而烈烈漂浮空中。


    “流雲頂,流雲頂,眼高可見流雲,卻難看得清楚世間。”曾被秦方一件長亭短砍了一條臂膀的劍道新秀,如今卻是目光無神滿臉髒汙。


    被人家一劍而敗,楊宗瀾也未有過多怨言,雖說那一劍有投機取巧的嫌疑,但我楊宗瀾豈是無賴之輩?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無甚多言之話語。


    可是,我枯練戮魔仙劍十數春秋,怎的就不敵那橫空出世的詭異劍士?


    一身青衣無法作答,一袖空空無法作答,頭上流雲冠亦是如此。


    “宗瀾。”


    楊宗瀾聞言猛然往前一望,一襲同樣青色卻略顯肮髒破爛的道袍拄著一把老桃木拐杖,顛簸而來。


    這個已出生都沒哭過的天才劍士口中嘶啞一聲,眼眶紅透,“師父。”


    “咋的啦,被人欺負啦?宗瀾別怕啊,老頭子這就去把那小混蛋用我這打神杖給打他個三天三夜,保準他屁滾尿流落荒而逃!”老年道士手上還有兩條新近殘破的鐵鏈,這枯瘦老頭卻毫無感覺一般,緩緩行到算是自己一手撫養長大不出伏魔便已名動天下的年輕新秀。


    目光漸漸收攏,楊宗瀾撇過頭看著這個打記事起就如此衰老的一臉褶子的老道士,輕聲道:“您呐,還是別動這手,免得人家說你為老不尊。況且,您這身子骨,也經不起山下那一群虎狼的衝殺。”


    “那不打緊,老頭子數十年如一日,寶刀未老!”老道士學著小時的徒弟拍了一下胸脯,一口大黃牙笑得格外有神。


    “您是逃出來的吧,快些走吧,保不齊一會那群捉妖魔的家夥又得來把你給收走了。”楊宗瀾伸出僅剩的左手,一把攙扶起年邁不知幾許如師如父的老頭,往白玉台上走。


    走到白玉台盡頭,老道士突然停下腳步,“當日那小子便是在此處劍插白玉台的?”


    青衣獨臂的徒弟應了聲是。


    “功夫尚淺,不過那幾劍是不錯。”老道士脫離開楊宗瀾的攙扶,顫顫巍巍往山下走去,連楊宗瀾都搞不清他說的是那白衣書生的三把劍還是那一劍長亭短。


    “獨臂一劍起天瀾。”形貌落魄衣衫襤褸的青衣老道士話未說完,兩把把銀亮彎刀自九天飛下,直直釘入那枯瘦老頭琵琶骨。


    “妖魔休得作祟!還鎮魔洞而去!”隨之兩個白衣的說不出是道長還是真人的一人一邊扛起老道士,騰地一聲自白玉台飛了下去。


    楊宗瀾滿眼淚光,將一臉的髒汙都快要衝刷幹淨了去,“好嘞。”


    老頭子說,我做。


    ————


    洛陽城外不遠處的小村之中滿了九歲的九九背著大塊黑炭般的劍匣,手中捧著本書塾先生送的有著圖畫的書,看得滿眼的炙熱。


    看到最為不可置信“這神神鬼鬼的東西,竟有這般大的能耐!一抬腳就把一座山給踢平了?!”


    “那可不是!還有更厲害的,一個伸手就把天給拉了下來!”


    九九聞聲抬頭,見著個學著那些老書生蓄須的中年先生。


    “九九啊,看膩了沒,看膩了明兒到先生書房裏那上一大包!放心你娘不會拿擂槌砸你的。”頭上戴方巾的書塾先生一把拉過稚童的手,往村外小鎮子上的書房而去。


    “先生當真?”九九放下了那裏麵裝了漫天的老書,眼睛直眨巴。


    先生捋須而笑,“呦,真看膩了不成?”


    長大了一歲卻沒長大膽子的九九紅了一張小臉,支支吾吾道:“那,那自當是沒有的。”


    “貪心鬼。你可知貪心不足蛇吞象啊!再說了,先生我教你的都是些正經書籍,這些隻能……隻能晚上躲在被窩裏看。”捋須的先生頓了頓,終於想起那一句自己都不懂的話。心道那小子是這般說的吧,沒錯的。


    “被窩裏怎看?被窩裏一片黑漆漆,連個螢火蟲都無!”九九抬著頭,滿腦子想來想去都沒想懂這句先生說的話,在被窩裏看,把油燈帶進去?那不得燒了房子去!


    “這個嘛,沒有什麽了,你這小家夥長大之後自然就懂了。”書塾先生搶過那一本神鬼誌怪的聖人禁書,塞進懷中便跑向位於鎮子東邊的窄小書房。


    九九一下沒反應過來,被先生搶了書籍,連忙撒開腳丫子就衝了過去,也不顧麵紅耳赤。


    先生迴望一眼那奔跑稚童,心中一歎,沒想到我這被人唾罵的老古板還能跟小兒玩鬧嬉戲,說出去怕是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


    朱門九丈,江南雄心。


    一架馬車於那一眼望上去便要插天而去的九丈朱門之前,青衣儒生模樣的青年走了下來,手中折扇微微搖動。


    王府官家一見這人便低頭道:“老奴見過二殿下。”


    青衣殿下笑問道:“我爹現如今在何處?”


    “迴殿下,安南王在殿下‘和子院’中。”老管家說完老腰一彎,仿佛那殺神的名號說了一聲都會化作一座山給壓在背上。


    安南王府依山而建,為安南王秦埕、安南王妃和兩位殿下分別斥巨資修建兩座巨型庭院,有如那永安宮城。


    穿過無數飛簷迴廊亭台水榭,再過了一山樟樹林,秦二殿下搖著扇子便走入了那依照棋盤布局修建而成的“和子院”。


    院內地麵石板上有遍地黑色溝壑縱橫交錯四通八達,青衣儒生踩踏而過。


    至一七層樓閣,秦二殿下這才放緩了步子,拂去青衣上不小心沾上的一些旅途紅泥,施施然便走進了七層樓閣。


    若是有人抬頭觀望一眼,便可看見第六層樓閣之上有一塊大匾,上頭用的黑底金字:


    “落日樓頭”。


    樓閣之內,錦裘鋪地,三足香爐焚香氤氳升騰。青衣人卻是一眼都未曾看過,便走上了不知何方木材所造的深紅樓梯,上了幾十步,便拐角見著了那個獨臂曾經吃了數日的大蟹的中年殺神背影。


    秦二殿下小跑而上,走至書架一旁抽出一方棋盤正要拿上那兩罐棋子,一聲嘶啞自身後傳來。


    “爹不是跟你下棋來的,隻是想知道現如今的九亭如何了?是個什麽光景?你跟爹說說。”


    青衣放手棋盤,轉身坐在父親大人對麵,隻是隔了個矮小深紅的桌子。


    青衣抖了抖,“那臧術被洞玄家陳野望給罵了一番,說他不諳世事隻知清談,連同九亭之上那一群書生文士都給罵了進去。楊家楊林雖是能言善辯,卻始終是見識短了些。其他麽,今年李家韓家仍舊沒有多少好苗子,更不論其他小家族了。不過有些遺憾的是,那陳野望似乎跟一個白衣負劍的不知開路的野路子遊俠兒跑了,至今找不到蹤跡。陳府大門被巨力轟穿,陳家老太爺吐血身亡已久,沒想到那陳家兒媳婦竟果決至此,拔劍自刎而死。”


    “如今,洞玄陳家也就隻剩下陳野望這根獨苗了,將一家人都賭在他一人身上,陳家人一如當年的對自家人狠辣。”一刀斷了陳家大勢的安南王巍然一歎,接過兒子親自沏的茶,飲了一口。


    “等你大哥從北地迴家探親,就一塊吃個飯吧,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迴來看望看望老子……”有些暮色的秦埕,起身下樓。


    秦二殿下起身作揖,然後便直起腰板笑道:“一定一定!到時候我替爹罵他幾句,說不定還能在他那塊堅實胸口上砸上幾拳,給咱爹出出氣。”


    聽聞腳步聲漸遠,二殿下反過身,又抽出那方棋盤,手執黑子,落下當心一子。


    “大哥,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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