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漫步在公墓內,直至天色漸晚。徘徊在墓碑之間,欣賞雕刻的同時,努力辯認主人的名字。偶爾一個傳說中的名字或姓氏躍入眼簾,心中就肅然起敬。暮色漸濃,天空呈暗寶石藍,整個雪白的園區漸次抹上了極其憂鬱的色調。


    那些偉大的名字,我再也看不清了。


    天空中灑滿了灰塵般的鳥群,除卻它們的鳴叫,耳畔隻有自己腳下的踏雪之聲。二十多年來,我頭一次得以與自己的靈魂,安靜相處。


    死亡原來可以如此優美祥和,幾乎令生命都黯然失色了。


    至於巴黎——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愛她。


    也許怪我出行方式窮酸,隻能搭乘巴黎的地下鐵去這去那,為一次5歐的票價心痛的同時還需要忍受售票小姐不耐煩的嘴臉。巴黎地鐵因為歷史太久,破舊而骯髒的坑洞,逼仄的隧道,真像《不可撤消》裏那場強暴戲的拍攝現場,幾乎叫我得了急性幽閉恐懼症。最恐怖的是,地鐵裏陣陣撲鼻而來的強烈尿騷味,真叫我窒息。我無法理解,以香奈兒套裝或波爾多紅酒為傲的法國人,怎麽能夠忍受這樣臭的市政建設?


    慕名傳說中的香榭麗舍大道而去,大失所望。聽說老佛爺裏擠滿了趕集的中國人,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


    直到站在凱旋門前,我才徹底地傻眼了。我見到的是一個聰明的流浪漢在凱旋門前安了家,因為地麵上的一個排風口在冬天能冒出陣陣熱氣。


    歐洲之冬(5)_塵曲


    我拍下了凱旋門與這個另類的家,轉念一想,很想替照片取名為:自由。


    鐵塔是個大傢夥,可是距離我想像中的樣子,又差了十萬八千裏。


    還好,還好,還好巴黎有羅浮宮。即使每一件展品隻看一眼且僅僅花一秒鍾,也要9個小時。既然如此,我就還是學《夢想家》裏麵的孩子來個羅浮宮飛奔吧。太大了……我和同學勉強跑完了三層主要展廳,三個多小時下來,真讓人氣喘籲籲——令人哭笑不得的經歷。


    傍晚趕去了桔園,終於見到了莫奈的真跡。在桔園印象派展覽館裏,站在巨幅的《睡蓮》組畫跟前,色彩流動,時間靜止。我終於覺得,之前的忍受——臊臭逼仄的地鐵,陰冷灰敗的街衢——都是值得的。


    隻是仍然不得不說,對於巴黎,我像一個拙劣的樂手,麵對一張手書潦草的古老琴譜,左右端詳卻依然扒不出一首傳說中那樣動聽的歌曲出來:琴譜傳世又如何,我懂不了它的韻麗——那是世人賦予它的品質,而我無法人雲亦雲——於是一切與蛀紙無異。


    賦得永久的獻世(1)


    第二部分 散文


    賦得永久的獻世


    “你想起年少時,固執地奪取單一的絢爛與歡樂,抗拒枯萎與悲苦,不禁感到羞赧——真像淺塘在暴風雨麵前痛哭。人生應如秋林所呈現的,不管各自在歲月中承受何等大榮大枯,一切都在平靜中互相唿應,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優美。樹的枯葉裝點了磐石,苔痕襯托浮光,因容納成就麗景。當心胸無限空曠,悲與歡,榮或枯的情事,都像頑皮的鬆樹偶然拋來的小果粒,你咽下後,微笑一如老僧。”


    在二十二歲的八月下午,病中,輸完吊瓶迴家,躺在椅子上讀簡媜。這是她寫在散文《溫暖的空曠》中的一段話。這些年過去,我依然有做閱讀摘抄的習慣。


    悲苦,人生,這些個字眼實在太大太重,我無資格觸碰。我隻能說我多慶幸,即使年少足夠愚蠢,上天也未曾允許我輕待生命。否則而今的活著隻能是一個假設了。


    事隔這麽多年,我的確應該恥於再提及一九九九年四月那些昏迷中的天日,不知下落的遺書,我記得它的樣子,沒有任何的標點,十幾歲的我顫抖著寫下,如此潦草混亂,句子斷裂——沒有人相信我在裏麵說的是真話。我就將它放在桌上,然後似乎還落了一點淚。後來我昏睡過去了,聽說是很多天很多天,聽說最後那封信被我那匆匆趕來的班主任偷偷收起來,聽說並沒有交給過我的母親,盡管裏麵都是我寫給她的話。這已經是七八年之前的事情,而我早已結束所謂的青春期,那些可怕的動盪,過於輕易的絕望和被傷害。這遺書與所有令人難過的往事一起不知下落,而我也從未再想追尋。我隻是覺得何其幸運,在這樣的插曲中,死去的隻是我的另一麵。


    人總把死亡看為黑暗的事情。我想,也許生命理應博得燦爛,但死亡隻不過是它的一道必然過程。所謂隻有站在黑暗裏才能看到光明——我信仰黑暗有黑暗的意義。


    十六歲的時候開始寫字,刺痛感的迴憶有些近在咫尺,所以那些在現實中難以啟齒的暗色調的畫麵得以用一種矯情而婉轉的方式復活——甚至它們博取了和我同樣年少的閱讀者的喝彩和共鳴——但這隻不過是一種不夠正確的過渡。


    多年後的今日,再迴頭看到那些記敘,所痛心的早已經不是當初所切膚感受到的傷害,而是自己麵對那些“所謂的傷害”時何等脆弱的內心。


    但是我一直覺得,忘卻就是一種原諒,即便不是最高尚的那一種。


    這麽些年,青春期早就過去了,我們都嘲笑過自己少年時的善感,並且許諾要在今後日漸成熟的寫作與人生中,不再表白,不再傾訴,不再發泄,不再迴憶,不再自傳……要學會舉重若輕地,活下去——用智慧,用意誌,用已經失望的希望,或者註定冷卻的激情。


    我何其所幸,比如在偶然看到了今生最美的月亮的時刻,比如在陽光漸漸燦爛,不聲不響地流進房間來的時刻;比如在小廚房裏做飯,收音機裏播放了手風琴探戈的時刻,我多慶幸隻要有興致,就可以踩著黑白相間的地板瓷磚,一格一格地跳舞。這一切不再僅僅是個假設。而我留給世界的,也絕對不再僅僅隻是一張語焉不詳的潦草遺書。


    其實也不用經過太多事情就可以懂得,沒有什麽不可原諒。因為沒有什麽不可忘卻。記憶總是在被篡改的,唯一作用不過是誇張當初的歡愉或苦痛,用以襯托當下所需要的情感安慰。


    曹方送給我的朋友一幅畫。畫的是夢在春天裏。她說,既然是喜歡夢想的人,那就不要醒,夢下去。


    我不願醒,也不想死,盡管有時候仍然活得不耐煩。


    我也並未期望——像某些名句所說的——渴望站在死裏去看看生。那些動盪的年輕歲月過去之後我變得這樣的惜命。 過馬路的時候很小心,開車的時候很謹慎,對飲食控製很嚴格,經常保持運動,注重養生。所謂“絢爛而豐盛地活著”那不過是文字遊戲的噱頭,人所能做的不過是好好地活著。


    隻是依然睡眠不好,曾經應驗了醫生說的睡眠障礙每一條標誌,入睡困難,做夢很多,很容易醒來,醒後很難再入睡。這些年每夜都做很多很多夢,多數是噩夢。最多的是被追殺。各種各樣的追殺。追到最後我眼看快要被人殺掉時卻跑不動了,嚇得心跳快要停滯的一刻陡然醒來,滿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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