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線消息"多半是他寫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園的洋車上,李天然才感覺到,這位金主編很會講話,沒明講他該寫什麽,還是等於說了。反正看這份兒畫報的人,都是些少爺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們從南門進去,經過兩排老柏樹,穿過了"公理戰勝"石牌坊,順著東邊曲曲折折的長廊,沒走多久就到了"來今雨軒",一座很講究的宮殿式建築。


    二人剛上了軒前磚地,一位白製服領班就上來招唿,"金主編,裏邊兒坐外邊兒坐?"


    金士貽看了看上空藍天,又左右瞄了下一個個位子上的客人。"外邊兒坐。"


    領班引著他們穿過幾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欄旁邊一張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開了椅子。


    "來過這兒嗎?"金士貽坐了下來。


    "沒來過。"


    "這兒地方好,西菜也不錯……"他掏出煙點上,"看看比美國如何。"


    李天然請他介紹。金士貽想了想,跟領班叫了兩瓶"玉泉山"啤酒,兩客炸雞。


    啤酒送來之後,上菜之前,金士貽已經和進出好幾位客人打過招唿了。


    李天然別說沒來過這家餐廳,連中山公園都沒進來過,小時候跟師父他們進城,也從來沒到過這種地方。金士貽建議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麽水榭、花塢、蘭室、金魚,什麽五方土、社稷壇,什麽鹿園、溜冰場,都值得看看。他又問剛才經過石牌坊,有沒有注意到那兒有兩尊銅像。李天然說沒留意。


    "這兩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當年在清軍當兵……咱們董事長的老長官馮玉祥,就在他們手下。辛亥那年,搞了個灤州起義,給是給朝廷壓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這兩尊銅像就是逼宮之後,民國十七年那會兒,馮王祥給鑄的。"


    軟炸的雞很棒,啤酒也夠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陣陣輕風之中靜靜地聽。金士貽還建議他沒事可以來泡泡這兒的茶館兒,像西邊兒老派的"春明館"和"長美軒",還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歡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個人看人的好所在。不過他說要留神,去那兒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際花和胡同兒裏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這不都是咱們的讀者嗎?"


    金士貽聽了大笑,"這幾年北平可真變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錢也跟著跑了……從前,我還在北大那會兒,西單那邊兒有個白宮餐廳,裏頭有位女招待,可紅了,叫小一號……做官兒的不來了,也沒幾個人有這個錢去捧場了……前幾年她還在,可是聽說每月賺不到三十元。好傢夥!民國十五年那會兒,她每個晚上都不止這些……八大胡同的館子,十個關了九個……"他喝了口酒,臉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靜是清靜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爾湊湊熱鬧,可是哪兒能和從前比……什麽意思都沒了,連玩兒的地方都沒幾個了……這麽說吧,如今,你上哪兒去找個小鳳仙?"


    他又叫了兩瓶啤酒,"您剛從外國迴來,真不知道這幾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長還是袁良,他以為掏糞的好欺辱,可以隨便加稅……"


    啤酒送來了,他敬了李天然,"……說到哪兒了?……哦,好嘛!那些山東糞夫,一個個背著糞桶,把市政府給圍了起來抗議……哈!"他又敬了一杯。


    "後來有人在報上寫了副對聯兒……你聽,自古未聞屎有稅,如今隻剩屁無捐……哈……你聽過以前在三慶園,後來去了廣德樓,那個唱評戲的白玉霜沒?……沒?……她唱得可真夠騷,尤其是《珍珠衫》、《馬寡婦開店》,結果硬給我們袁市長趕出了北平,說是有傷風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麽著?現在袁市長早下台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紅特紅……喲!"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我差點兒給忘了……"立刻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紙盒,遞給李天然,"董事長交代的。"


    李天然打開了紙盒……是一疊名片。正麵直排印著"李天然"三個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畫報,英文編輯",左下角是郵政信箱和電話。他取出一張,翻了過來。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頭銜等等之外,正中橫排著"t. j. lee"。


    金士貽看了看手錶,幹掉了啤酒,"我不迴九條了。得去拜訪個人。"他們就在"來今雨軒"門口分手。


    李天然懶得逛公園,一個人慢慢遛迴藍府。蘇小姐不在。他自個兒繞著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張辦公桌移了移,背對著窗,既不麵向金主編,也不麵向蘇小姐。電話響了,他猶豫了片刻才接,"餵?"


    "t. j.?"


    "oh,hi,藍小姐。"


    "別叫我藍小姐,就叫藍蘭。"


    "好,藍蘭,找誰?"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車去天津,和爸爸過節,禮拜五迴來。"


    "哦。"


    "我想請你來參加我的party。"


    "哦?"


    "禮拜六。"


    "什麽party?"


    "你別管,就在家裏,晚上七點。"也沒等李天然說去還是不去,就掛上了電話。


    5.八月節


    他第二天還是差不多十點到的報社。隻有蘇小姐在。還是那身白衫黑裙,隻是上麵披了件綠色坎肩兒,她點頭招唿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坐在那兒喝茶看報。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辦事桌後麵,看著上頭的筆紙硯台墨水瓶,幾疊稿紙,也不知道該幹什麽。


    他去屏風後頭倒茶,"有什麽消息?"


    "符保盧迴國了。"


    "誰?"


    "撐竿國手,剛從柏林迴來。"


    "哦……"他迴到他桌子,才想起剛開過奧林匹克。在船上就聽說了,不過都是關於美國黑人選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國也參加了,"還有什麽?"


    "你先聽聽這段兒世運新聞……《北平晨報》,是咱們代表團副領隊下船的時候跟記者講的話……"她清了清嗓子,"我國籃球代表隊,當與日本比賽時,因精神過度興奮,致上場時之緊張,幾如犯人之赴法場。失敗後精神之頹唐無以復加,見人俯首無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帶隊之職員雖均極力勸慰,有擬請其看電影者,亦均堅謝不往。故至第二周與德國比賽,亦遭失敗,蓋精神刺激過深,迄未恢復也……",她合上了報,看著李天然,語調有點憤恨,"怪不得人家說咱們是東亞病夫!丟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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