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死亡不僅有潮濕的味道,還有一點乙醇和消毒水的味道,甚至乙醇和消毒水的味道要蓋過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潮濕的苦味。


    我想我一定已經死了,天國的世界是如此地寧靜、祥和。我好像看見一群潔白的羽鴿煽動著它們美麗的翅膀,在白色的天空裏自由而歡快地飛翔。我亦舒展雙臂,腳踏清風,在雲端曼舞。


    隻是讓我略微有些遺憾的,是天國裏也彌漫著乙醇和消毒水的氣味,雖然十分淡薄,淡薄得甚至讓我有點喜歡它,但這總不是我曾經幻想過的天國應有的樣子。


    正當我對天國裏的這種不請自來的味道有點悶悶不樂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那個聲音好像就從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但我左顧右盼,就是看不到人,一個人都沒有。


    “瓊,醒一醒,醒一醒吧,是時候睜開你的眼睛了。”


    我心中大感詫異:睜開眼睛?我的眼睛不是睜著的嗎?否則我怎麽能看見天國裏這麽奇妙的景象呢。


    誰在叫我睜眼?


    管他呢,我還是第一次到天國來,且把天國的美景先飽覽一番再說。於是我到處奔跑,四處張望,可是眼前看見的隻有白色,到處都是白色,濃得像乳液一樣的白色,除了白色外,其他什麽顏色都沒有。


    怎麽會這樣?這也和我曾經想像中的天國大不一樣啊!


    如果天國真是這樣,就真的沒有什麽值得期待了。我不禁有些悵然、有點失望。


    就在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瓊,醒一醒,醒一醒吧,是時候睜開你的眼睛了。”


    啊,這個聲音那麽溫柔,充滿了男中音應有的磁性。是誰在對我說話呢?


    既然叫我睜開眼睛,我就睜開眼睛吧。既然我已經睜開了眼睛,就把眼睛睜得再大一點吧。


    於是我動了動眼瞼,努力把眼睛睜大,睜得再大一點。漸漸地,在那片充滿了天國的茫茫如流乳的白霧中,我終於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可是這個影子實在模糊,隻有朦朦朧朧的模樣,卻不知是誰。


    “是你在對我說話嗎?”我問道,“你是誰?”


    那個影子沒有迴答,隻是在我眼前不停地飄過來,又飄過去。


    “這裏是什麽地方?是天國嗎?”我又問道。


    “瓊,你睜開眼睛,隻要你睜開眼睛,就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知道我是誰了。請你睜開眼睛吧。你的眼睛那麽漂亮,為什麽不睜開它們看看呢?”


    “我沒有睜開嗎?”


    我突然有點心慌,難道我現在的世界和那個對我說話的人的世界不是同一個世界?


    我忽然感到很累,實在不願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隻想好好地睡一覺,哪怕就這樣睡一輩子也可以。但睡著了又能如何?如果此刻屬於我的天國真的如此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清,我寧願醒來,寧願迴到我以前的世界。


    在說話人一次又一次的鼓勵下,我努力地把眼睛睜得大了一些,更大了一些。


    漸漸地,黑影在我麵前變得清晰起來,好像他正從白霧中慢慢地向我走近。等我終於看清那個黑影的麵龐時,我不禁驚訝得叫出聲來:“馬教授!”


    正像我前麵介紹過的那樣,馬教授是馬豔麗的父親,是我的導師和生活資助人,他也是我們學校裏的教導主任,學院院長,是我所學專業領域裏的知名學者。


    可是他怎麽也到了天國?


    我看見他朝我點了點頭,嘴角始終掛著一絲迷人的微笑,正像和藹可親的老教授通常所表現的那樣。他的微笑能融化我心中的堅冰,他的微笑能源源不斷地給我注入堅強,他的微笑能讓我恢複勇氣,他的微笑是我能感受到的天地間最正義的力量。縱使我的內心再虛空、再軟弱,看見他的微笑,我都能從空虛變得充實,從懦弱變得堅強。他的微笑是我的依靠,他的微笑就有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


    我終於從夢中醒了過來,我終於恢複了短暫錯失的意識,我終於知道自己不在天國,我終於知道自己依然逗留在人間。


    我扭頭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床在房子中間。房間裏到處都是白色:牆壁是白色的,桌椅是白色的,床單和被麵是白色的,就連馬教授的衣服也是白色的。除了白色,幾乎就沒有其他的色彩。


    “這……這是什麽地方?”我依然有些不安,遲疑地問道,“為什麽到處……到處都是白色?”


    馬教授的嘴角依然掛著那種老教授所特有的標誌性的笑容。“小戴,這裏是實驗室,學校的實驗室啊。”


    “實驗室?”我又看了看四周,疑惑道,“我怎麽會在實驗室呢?難道正在做實驗?”


    “是有一個實驗。”馬教授的聲音慈祥又親切,“請你迴憶一下,告訴我,剛才你看見了什麽?”


    “我……,剛才……”


    “是的,剛才你在做夢,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噩夢,是不是?告訴我,把夢裏你看見的都告訴我。”


    “實驗室?我為什麽會在實驗室呢?”我迴想道,“我明明看見了一座院子,一座廢棄的院子,我走進了那個院子。院子裏長滿了荒草,我穿過了那片荒草。荒草圍著一幢小樓,我走進了那幢小樓。樓上有房間,我走進了那個房間。房間裏有個鐵籠,我……,不知為什麽,我被關進了那個鐵籠。之後……之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哦,那個房子裏可能有人,我看見一個全身裹在長長的黑色雨衣中的人走進了那個院子,但是後來……後來他就消失了,不知所終。我還在那個房間裏看見了……看見了一張臉,天哪,蒼白的臉,沒有一點血色,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麽,不知道,我不知道。”一想到那張臉,我仍然心有餘悸。


    “哦,可憐的瓊,你不用害怕。那一切都是夢,你隻是在做夢而已。你一直在這裏,在這間實驗室裏,哪裏都沒有去。沒有什麽院子,沒有什麽小樓,沒有什麽穿雨衣的人,沒有什麽鐵籠,也沒有什麽蒼白的鬼臉。一切都是夢,剛才你睡著了,你在做夢。那些都是你的夢境,不是真的。”


    “夢?我真的隻是在做夢?”我疑惑道。


    “完全是夢。”


    “我真的什麽地方都沒有去過嗎?”


    “沒有。你一直都在這裏。”


    “為什麽……為什麽我身上的衣服都濕了?大雨,對的,正在下著瓢潑大雨,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澆濕了。”


    “瓊,親愛的,那不是被大雨澆濕的。剛才你在做噩夢,淌了很多汗,是的,很多汗。”馬教授輕描淡寫地說道,“淌了這麽多汗,衣服當然會濕了。”


    “衣服是被汗水浸濕的?”


    “好了,瓊,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那樣對你沒有好處。”教授的話總是權威的最終結論,權威得讓人不容有任何質疑,“你在這裏,你一直都在這裏,其他什麽地方都沒有去過。”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又問道。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難道你忘了為什麽會在這裏了嗎?”馬教授似乎不相信我的疑問。


    我搖了搖頭,臉上有些發燒。


    “我們在做實驗啊。瞧,剛才你進入了催眠狀態,……”


    “催眠?”


    “是的,催眠。你很快就進入了催眠狀態,而且睡得很沉。這不,我喊了好多聲才把你叫醒。”


    我被催眠了?似乎這是一個天方夜譚。


    馬教授見我仍然迷惑不解,繼續說道:“你難道忘了,這是你自己設計的一個試驗項目啊?瞧,這裏還有你簽字的文件。”說著,馬教授從桌上厚厚的一疊文件中抽出一張紙,遞到我麵前。


    我接過馬教授遞過來的紙,看見上麵明明白白地簽著我的名字。白紙黑字,證據確鑿,我還有什麽好懷疑的呢?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隻是被催眠了?我隻是做了一個夢?太真實了,簡直太真實了。院子,小樓,房間,鐵籠,一切都像在我眼前確確實實地存在過似的,鮮活、生動、印象深刻。夢?夢境哪有這樣地真實?


    我沒有再把這些疑問說出來,因為對教授過多的尤其是對他已經做出的結論的質疑隻會被他視為對他的不敬,而他卻是我的恩人。


    或許教授是正確的,我的確什麽地方都沒有去過,我經曆的這一切隻是我的夢,隻是一場夢而已,而這個夢卻是我自己有意設計的。


    難道我的計劃就是設計這一場經過催眠的夢?


    可是我對自己設計這個夢以及夢發生之前的那段經曆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隻依稀記得我把要做的事情告訴馬豔麗,我們在宿舍裏產生了一點爭執。天哪,那些爭執也是在夢中發生的嗎?除了這一丁點殘留的印象之外,其他的段落都已經變成了空白,就像一個主宰者拿著剪刀從我記憶的鏈條裏“哢嚓”一聲剪掉了似的。我努力想找迴點記憶,可是空白,被剪成的空白怎麽可能再彌補呢?


    大概馬教授發現了我內心不斷掙紮著的痛苦,又露出他慣常的讓我記憶深刻的笑容,安慰我道:“你一定累了,好好休息一會吧,其他的事情等你完全康複以後再說。我現在出去有點事情,過一段時間再來看你。等我再來的時候,希望你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不要想得太多,那樣對你的身體沒有好處。”馬教授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間。


    馬教授最後的那番話並沒有在我身上產生明顯的效果,我仍然躺在床上,掙紮著,這種掙紮的滋味並不好受。我的身體好像被無數的蟲子在叮在咬,又痛又癢,這樣躺也不是,那樣躺也不是,輾轉反側,殊難安靜。


    我正在床上左右掙紮、不知如何是好時,忽然感到腰間被什麽堅硬的東西擱了一下,一種強烈的刺痛霎時扭曲了我的臉。


    “哼,這是什麽床,竟然還藏著這麽硬的東西!”我憤憤地說道。


    我伸手去摸,很快就從我身下的床單上摸出了一樣東西,把它握在手心,拿到眼前看時,隻見這個東西圓圓的,扁扁的,上麵有一個圖案:周圍是一個圓環,中間有一團火焰。


    我心中一凜,立刻想起在那個廢棄的、雜草叢生的院子裏,從一個被拋棄的布偶的體內發現的那個東西,它,此刻不正在我的手裏嗎?而且此刻,我才發現我右手的掌心,竟然也被割開了一條口子,雖然經過仔細包紮,但我畢竟知道那是一條傷口,那是我在那個廢棄的、雜草叢生的院子裏乍一見到布偶恐怖的麵孔而驚倒時被尖石割裂的傷口。


    這……這是怎麽迴事?


    這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


    我大驚失色。


    馬教授對我說我在那個荒宅裏的經曆隻是催眠後出現的幻境,但那並不能解釋我手上被劃破的傷口和自己此刻正握在手心裏的那個堅硬的物體。如果隻是幻境,它們從何而來?為什麽與幻境中發生的一模一樣?


    是幻境,還是真實?


    我隻相信現實,此刻我手上的傷口和我手裏的那個物體都清清楚楚地告訴我,這一切不是夢,我沒有做夢,我根本沒有做夢。我的確去過那座院子,我的確進過那幢小樓,我的確見過那張鬼臉,我的確被關進過那個鐵籠。


    我……我在院子裏、小樓裏、房間裏所有的經曆都是真實的,真實得不容再有絲毫懷疑。


    但是,如果曾經發生的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那麽馬教授對我說的所謂我隻是在做夢就一定是假的。他,我所尊敬的馬教授,我的長輩,是在騙我嗎?他為什麽要騙我?


    我思來想去,隻有一種推測,如果馬教授真的騙了我的話,那不是他在故意騙我,他之所以騙了我,是因為他也受到了蒙蔽。


    他被什麽蒙蔽了呢?他怎麽也會被蒙蔽?


    這背後發生了什麽?


    事實究竟是什麽?


    騙,還是沒有騙?


    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


    我不可能再從馬教授那兒得到任何解釋。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人老了總會變得更加固執。他不會承認騙我,也不會承認受到蒙蔽。


    誰能幫助我呢?


    我忽然想起了馬豔麗,她是馬教授的女兒,她或許知道這件事背後的一點秘密。那天下午她不是苦苦地勸我不要隻身犯險嗎,除了出於友情的本能外,是不是也有一點其他的什麽原因呢?或許她能告訴我真相:我究竟有沒有去過那幢小樓?


    想到這裏,我已經無法再躺在實驗室裏的這張好像長滿了刺的床上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去見我的室友,迫不及待地要從她那兒搞清楚這一切事情的原委。如果她無法告訴我全部真相,能給我一點提示或線索也好。我必須搞清楚,我在那幢小樓裏差點不能迴來,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同時,我也不願相信我那可敬的教授對我說的話都是謊言。


    我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跳下床就向門外衝去。可是我的腳剛一著地,就像踩上了一堆軟綿綿的棉花,腳底不穩,一個踉蹌便撲到在地。我全身酸軟虛脫,到此時還沒有恢複。


    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扶住房間裏一切可以借力的東西,慢慢地挪到門邊,打開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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