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到底有什麽?我不知道,但此時我已不會再胡思亂想。不管樓上有什麽,都需要我眼見為實,此時憑空猜想,不僅毫無意義,而且會徒增自己的緊張與憂慮。


    當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腿和重如山石的腳邁上最後一級階梯、終於踏上了小樓二樓平坦的地麵時,我終於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好似完成了一項極其艱巨複雜的任務。但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狹長的通道,通道的那一頭湮沒在濃厚的黑暗中,一眼看去,好像沒有盡頭。


    通道當然不會沒有盡頭。我把身體貼在牆壁上,沿著通道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摸索著走去。我現在的經曆極像一些探險類的電子遊戲,我正在探索一個未知的被黑暗覆蓋的世界,隨著我的走近,原來隱藏在黑暗中的東西一件又一件地呈現在我眼前,於是我逐漸看清了通道的兩邊是一扇又一扇的門,幾乎一模一樣的門,同樣的大小,同樣的樣式,沒有門牌號,沒有任何特殊標記,每一扇門都關得嚴嚴實實。這些門的後麵一定是一個又一個房間。我沒有細數,隻覺得這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走道的兩旁排列著一扇又一扇看不到盡頭的門,這一扇又一扇看不到盡頭的門的後麵該有多少一間又一間不及細數的房間啊!一個普通人的家庭——即使是一個貴族大家——哪裏需要這麽多的房間,除非他是開旅館的。可是從人們的傳說來看,曾經住在這裏的人和旅館沒有絲毫關係,甚至這麽大的房子裏隻住著寥寥可數的幾個人,一個是中年婦女,還有一個是年輕的女孩,如果更多一點,再加上管家和傭人——如果她們有管家或傭人的話,也不會用到這麽多的房間。那麽,這幢房子裏為什麽會有如此之多的房間呢?這些房間真的都是用來住人的嗎?麵對這一個又一個疑問,我心裏充滿了好奇和困惑。


    我嚐試著去推旁邊的一扇門,門鎖著,關得很緊,盡管我稍微多用了一點力氣,也絲毫沒有推開一點點。於是我又走到另一扇門前,嚐試用更大一點力氣去推,門依然緊鎖著。我一連嚐試推了八扇門,都是這樣鎖得緊緊的。我簡直有點想放棄了,它的是關是開,與我何幹。可是極大的好奇心牢牢地抓緊了我,如果有門不推,如何能甘心。


    於是我嚐試著去推第九扇門了。正當我的手快要碰到門上的時候,我的心猛然一跳,因為我看見這扇門沒有關緊,門和門框之間還留了一道窄如薄紙的縫隙。就是這一條細細的縫隙,讓我的心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期待。


    親愛的讀者,如果我能預知未來發生的事,如果我能預知這一推門對我未來整個生命所產生的影響,即使這條縫隙再大一倍、兩倍、三倍,即使它的誘惑力再增加十倍、百倍、千倍,我也絕不會推開這扇門。我應該立即收手,立即下樓,立即走出院門,立即迴家,立即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喝上一杯熱茶,洗好一個熱水澡,躺在溫暖而綿軟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覺。


    然而我不是神仙,我無法預知未來,甚至連短短的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麽我都不知道,於是在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當然會推開那扇門,我當然會看見門裏麵的東西,於是我的生命當然就會被改變了。


    人的命運往往會被一些人生旅途中預料不到的事情而改變,這些改變似乎隻是因為一次偶然的事件,說是偶然,卻又冥冥中存在著某種必然。


    當我小心翼翼地輕輕推開那幢小樓二樓第九扇門的時候,躍入我眼簾的不是床,不是桌子,不是櫃子,不是一個正常人家裏所擁有的任何一件家具。我看見的這個東西比這些家具都大,從地麵一直延伸到屋頂,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二房間的麵積。它竟是一個籠子,一個碩大的鐵籠子,一根根鋼筋筆直地豎立著,每根鋼筋足有拇指粗細,鋼筋和鋼筋之間的空隙僅能容一隻拳頭通過。鐵籠又有兩排同樣粗細的鋼筋水平地焊接在中間,使整個籠子看上去更加結實牢固。籠子裏空無一物,僅有一隻大鎖落在地上,鎖上拴著和籠子差不多粗細的鋼筋箍成的鐵鏈,鏈子的另一頭扣在籠子的一個角落裏。再看那鎖,長寬各一尺,鎖身不知是什麽金屬,黝黑發亮,大概足有百斤之重。鎖舌大開,再一細看,似乎有些彎曲,好像是被什麽東西用大力強行扭曲了似的。


    我走進這個房間,驚訝得喘不過氣來。誰會在房間裏放置這樣一個大鐵籠!難道……難道這個房間曾經是一個牢房?小樓裏竟然有一個牢房?


    很顯然,這個大鐵籠曾經被用過,因為我發現鐵籠上有幾根並排的鋼筋略微不規則地向外突出,很明顯是被鐵籠裏的物體向外撞擊所致。


    看著鐵籠上粗壯的鋼筋,我很難想像是什麽人或什麽動物——我當然認為曾經被關在鐵籠裏的一定是人或者什麽動物——能有如此令人驚駭的力氣。可又不應該是人,在我的認知和經驗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這麽大的力氣,除非他像某些小說或電影裏那樣,常年累月堅持不懈地撞擊籠子的同一個地方,或許若年月後,也能撞出一個這樣的凹槽來,但我相信,那隻是在小說或電影裏發生的要讓讀者或觀眾激動的虛構,在現實生活中是絕不會發生或存在的。如果不是人,就一定是動物了,可是為什麽要把如此可怕的一個動物關在這樣的鐵籠裏呢?難道是把它飼養了當作寵物?我知道有些衣食無憂的人——例如有能力住這樣房子的人——常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奢好,養一些稀奇古怪的寵物,大概也不足為奇。但看著眼前的這個碩大結實的鐵籠,再想著傳說中的這裏隻是住了兩個不見得有多麽強健的女人,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這個鐵籠和寵物掛上鉤。


    我喘著粗氣,眼前一陣陣地眩暈。


    如果我現在不知道,何必再去想呢,或許謎底在未來的某一天自然會揭曉。現在讓我再看看這個房間裏的其他狀況吧。


    鐵籠對麵的牆上隻有一扇不到半平米的小窗戶,而且離地麵特別高,幾乎頂在了屋頂下方。窗戶上照例沒有一塊玻璃,而且沒有任何欄杆。與其說這是一扇窗戶,不如說更像牆上的一個破洞而已。


    正當我盯著那扇窗戶看的時候,忽然窗外閃過一道電光,猛然間轟隆隆一陣巨響,好像把這幢房子都震得搖晃起來。正當我的心被這陣巨響揪緊之際,耳中突然又隨著電光鑽進來一道尖銳的嘯聲,綿長而刺耳,好像一把鋒利的長劍,從耳中一直插進心裏。我的心被這道嘯聲刺中,立時感到一陣絞痛,疼得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鐵籠上粗壯的鋼筋,彎下腰去。


    這是什麽嘯聲?它為什麽會有那麽大的魔力,直擊我的心房,痛得我無法站直身體?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嘯聲,這種嘯聲讓我驚恐,讓我受傷,讓我兩腿顫抖,讓我無地可藏。


    當嘯聲消失後,我勉強使自己略微鎮定,一隻手扶著鐵籠,一隻手捂住心口,準備接受再次傳來的那一道尖銳的嘯聲。


    可是尖銳的嘯聲沒有等到,窗外卻又亮起一道閃電,一下子照亮了這間黑暗的屋子。可是就在這電光一閃之間,我卻看見了最令我恐怖的一件事,天哪,這或許是我有生自來所見的最恐怖的事啊!


    就在電光閃爍的時候,我的手依然扶著鐵籠上麵,我的腳也一步沒有移動,可是我卻看見我的身體,我的身體不是在鐵籠外麵,而是在鐵籠的裏麵,我……我竟然被關在了鐵籠裏麵!我麵前不是鐵籠對麵牆上的那個似是破洞的窗戶,而是我剛剛進來的那扇門!更令我驚厥的是,我看見就在門的那邊,出現了一張臉,一張蒼白的臉,沒有血色,沒有生氣,沒有笑,沒有哭,沒有怒,隻是一張蒼白的臉,一張沒有表情的冷冰冰的蒼白的臉,一張比死人的臉色還要蒼白的臉!


    這是誰的臉?


    人臉,還是鬼臉?


    她是人,還是鬼?


    隨著電光的消失,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我的眼前除了被閃電炫亮的光暈外,看不見任何東西。鐵籠消失了,那張臉也消失了。


    可是我分明能感覺到,鐵籠還在那兒,那張臉也在那兒。


    我是在鐵籠裏麵,而不是在鐵籠外麵!


    我的腳似乎也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動彈不得。我蹲下身體,一隻手扶著鐵籠,一隻手在地上摸索著,突然摸到了那把巨大的鐵鎖。它不是先前那樣打開了落在地上,而是緊緊地套在我的腳踝上,恰好套住了我的腳踝,仿佛就是專門為我的腳踝打造的一般。鎖已經緊緊地鎖死,我的腳已經被緊緊地鎖在了這個鐵籠上。


    我整顆心都沉了下去,一下掉進深不見底的冰窟窿中。我竟被牢牢地鎖在了這幢鬼宅中,可是我仍然被蒙在鼓裏,不知道敵人是誰,更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我大喊大叫,希望能引起一個偶然路過的人的注意,可以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誰會從這幢地處偏僻的鬼宅旁邊經過呢?即使有人經過,聽到我喊聲的機會也十分渺茫。即使真的有人聽見了我的喊聲,又未必有膽量穿過院子裏叢林一樣的雜草,冒著危險到這個陰森恐怖的宅子裏來救一個陌生人。即使他真的來了,麵對這樣一個鐵籠,又怎樣能救我呢!


    事實上,盡管我大喊大叫,可連我自己都知道,我的喊聲輕微得隻有我自己才能聽見,我已實在沒有力量、也不願再花費多一點力量把聲音喊得更高一點了。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竭盡全力地唿喊,那也隻是徒然,期待有人聽見我的喊聲並出現在我麵前隻是我自己心裏此刻不由自主產生的一種空虛不現實的幻想而已。


    我茫然不知所措。


    此時窗外的雨似乎又逐漸大了起來,開始還淅淅瀝瀝的,後來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最終變成了嘩嘩聲,我的周遭全部被這種震耳欲聾的雨的嘩嘩聲密不透風地包裹了起來。


    我感到無助,我感到窒息,我感到頭暈目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接近生命的終點。


    我大口地喘著氣,汗水夾著淚水順頰而下。


    猛然間,四周變得是如此的寂靜,沒有了嘯聲,沒有了雷聲,甚至連風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擂得我耳膜不停顫抖的瓢潑的雨聲和無邊無涯的寂靜。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我被困在了那幢會鬧鬼的小樓裏,我被鎖在了那個可能是被用來拘禁惡鬼的巨大鐵籠裏,我甚至看見了在小樓裏遊蕩的鬼魂——一張出其不意出現的慘白的臉。


    我感到害怕,這裏實在太安靜了,除了雨聲外別無其他一點動靜,別無其他一點聲響。整個房子變成了一座墳墓,四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墳墓,而我卻是這個墳墓裏唯一的活物,在陰森黑暗中逃無可逃。這個房子、這片黑暗總想吞噬我,讓我也變成一個死人,和這裏曾經的人一樣的死人,變成被恐懼折磨而死的人。我甚至看見了當年住在這裏的那個中年婦女和那個年輕女孩被鎖在鐵籠中撕心裂肺地唿號,一聲聲,淒厲得如同飛濺而出的鮮血。整幢小樓都在顫抖,整幢小樓都為她們的恐懼和絕望而變色。


    我掙紮著,用我全身的力量想掙脫這道黑暗的箍,然而我越是用力掙紮,它就收得越緊,把我勒得無法唿吸。我張大了嘴巴,想要唿喊,可是舌根已經僵硬呆滯,想要唿吸,可是胸口總被沉重的巨石壓得緊緊的。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漸漸地衰微,身體裏那所剩無幾的活的希望在一點點地溜走,消失在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絕望,絕望就在眼前啊。


    人最怕的就是絕望。


    當一個人連最後一線生的希望也被無情地剝奪後,剩下的恐怕也隻有絕望了。


    而一旦他起了絕望的心,他真的離死亡就很近了,他甚至能聽到亡魂在天國遊蕩的腳步聲,他甚至能嗅到死亡時那股潮濕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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