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發現,那份謀生的職業要比我提供給你的艱難多了。”湯姆顯得局促不安。“我想你沒有真正理解我要說的話。也許是我沒有把話說準確。”


    “你這樣還是上咖啡館做乞丐好了。”理查說。


    “我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這樣說無非是因為你喜歡的隻是那些有錢人。”


    這時,三個大人都不出聲了。摩莉和安娜不出聲是因為她們相信孩子有能力為自己抗爭,理查是因為擔心會抑製不住自己的怒火。過了一會,湯姆說:“也許我想成為一名作家。”


    理查發出一聲呻吟。摩莉想說什麽,終於沒有說。隻有安娜叫了起來:“哦,湯姆,這個好主意還是我給你出的呢。”


    他友好地看著她,但說話的口氣卻很固執:“你忘了,安娜,關於寫作我並沒有你那麽多複雜的觀念。”“什麽複雜的觀念?”摩莉嚴肅地問。


    湯姆對安娜說:“你說過的那些話我一直在思考。”“什麽話?”摩莉問。


    安娜說:“湯姆,你這人真讓人吃驚。人家說了幾句,你就把它那麽當真。”


    “你說的時候當真了嗎?”


    安娜很想開一個玩笑避開這個問題,但她還是說:“是的,我是當真的。”


    “不錯,我知道你當真。因此我就思考了你所說的那些話。你說話時很有點自負。”“自負?”


    自由女性1(18)


    “是的,我想是自負。我兩次來看你,都跟你談了話。我把你說過的話全部聯繫起來,覺得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點自負,或者說蔑視也可以。”


    另外兩位,摩莉和理查,就坐在他們背後,一邊笑著,一邊抽著煙。他們成了局外人,相互交換著眼色。


    安娜這時隻想著這位男孩對她的一片誠意,於是下決心將她的老朋友摩莉撇在一邊,至少暫時如此。


    “如果我的話聽起來帶有蔑視的意味,那麽,我想我當時一定沒有把話解釋清楚。”


    “是的。這表明你不那麽信任人。我想你是有點害怕。”


    “害怕什麽?”安娜問。她覺得自己的情緒太外露了,尤其當著理查的麵。她的喉嚨變得又幹又痛。


    “孤獨。不錯,我知道這話在你聽起來有點滑稽:與其為了擺脫孤獨去結婚,你寧可選擇孤獨。但我指的是另外一層含義。你害怕寫你所感受到的生活,因為那時你也許會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暴露的地位。你得暴露你自己,你會感到孤獨。”“哦,”安娜有氣無力地說,“你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如果你不是害怕,那就一定是蔑視。當我們談到政治問題時,你說過,在你還是一個共產黨人時你就懂得了一個道理: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政治領導人不講真話。你說,任何一個小小的謊言都能擴大為謊言的泥沼,從而毒化一切———你不記得了嗎?你當時對此談了很長時間……你是在說到政治問題時說這個話的。你為自己寫書,但沒有人能讀到它。你說世界上許多書都鎖在抽屜裏,那些書都是為作者自己寫的———甚至在說真話很危險的國家裏也不例外。你還記得嗎,安娜?好了,這就是一種蔑視。”他沒有正視她,隻是向她所坐的方向投去認真的、陰鬱的、自我探索的一瞥。他看見她臉紅了,感情也被刺痛了。但他的心情已平靜下來,並急切地問:“安娜,你當時所說的正是你所想的嗎?”“是的。”


    “但是,安娜,你確實沒有想過我對你所說的一切會有所思考嗎?”安娜把眼睛閉上了一會,苦澀地笑了起來。“我想我低估了———你是怎樣認真地看待我的話呢?”


    “那是同一迴事。與對待你的寫作一樣。我為什麽不應該認真地看待你的話呢?”


    “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寫作。”摩莉硬是插上一句。“我沒有寫。”安娜趕緊說。


    “你又來了,”湯姆說,“你為什麽要這樣說話呢?”


    “我記得曾經對你說過,我有一種可怕的厭惡感,以及無用感,心情一直為此而苦惱。也許我並不喜歡把這些情緒散布開去。”“如果安娜使你對文學事業充滿了厭惡,”理查笑著說,“那我從此就再也不必跟她爭論了。”


    理查說話的口氣顯得那麽虛偽,湯姆幹脆不去理睬他,他隻是極有禮貌地克製住自己的窘迫,逕自說下去:“如果你說感到厭惡,那你一定真的感到厭惡。你為什麽不假裝一下呢?但關鍵在這裏,你講究的是責任。這也是我所感到的———如今人們相互間並不講責任。你說過,社會主義者不再是一種道德的力量,至少暫時如此,因為他們不講道德的責任。隻有一部分人例外。你當時是這樣說的,不是嗎?你在自己的筆記裏不斷地寫啊寫,把你對生活的感受說出來,但你同時又把它們鎖在抽屜裏,這本身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很多人會說傳播厭惡感,或者無政府主義,或者某種迷惘的思想是不負責任的。”安娜微笑著說,裝出一副哀愁的樣子,竭力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這方麵來。


    湯姆即刻作出反應:閉上嘴坐了下來,表示安娜辜負了他。她跟大家一樣,顯然使他失望了———這從他耐心而固執的神態中看得出。他又迴到了原先的狀態,說道:“不管怎麽樣,那都是我下樓來存心要說的一些話。我準備繼續無所事事地過上一兩個月。這開銷比起按你們的意思去上大學畢竟省得多。”“錢不是問題的關鍵。”摩莉說。


    自由女性1(19)


    “你會明白錢正是關鍵,”理查說,“等你改變了主意,打電話給我。”“不管怎樣我都會打電話給您。”湯姆以他應有的禮貌對他父親說。“謝謝。”理查簡單地說,很有點不高興。他站了一會兒,惱怒地朝兩個女人笑笑說,“過幾天我再來,摩莉。”“什麽時候都行。”摩莉親切地說。他冷冷地朝安娜點了點頭,用手拍了拍他兒子的肩膀。後者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理查走了,湯姆也突然站了起來,說:“我要迴到樓上房裏去了。”他走了出去,腦袋向前伸著,一隻手伸向門把手。那門隻開了一半,僅容得下他的身軀:他似乎是從門fèng裏鑽出去的。她們又聽見樓上傳來了頗有規則的腳步聲。“好了。”摩莉說。


    “好了。”安娜說,準備接受盤問。“看起來我不在時發生了許多事。”


    “我對湯姆顯然說了一些本不該說的話。”“也許說得還不夠。”


    安娜強打起精神說:“我知道你希望我跟他談談藝術一類的問題。但是我覺得事情並非……”摩莉隻是在等待,神情顯得有點疑惑,甚至尖刻。“如果當它是一個藝術方麵的問題來談,那倒容易多了,是不是?那時我們完全可以就當代小說問題進行充滿智慧的交談。”安娜的聲音充滿了苦惱,但還是盡量裝出笑容。“你那些日記裏寫了什麽?”“那不是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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