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明白這一點嗎?”摩莉以她慣有的洋洋得意的口吻說。安娜所提出的事實就她而論是不言而喻的。


    在這兩人的關係中,早就形成了一種均衡的態勢:摩莉比安娜更老於世故,而安娜則占有才智方麵的優勢。


    安娜沒有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現在她笑了,承認自己反應很遲鈍。


    “我們各方麵都有差距,”摩莉說,“這真怪。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兩人都過著同一種生活———不結婚什麽的。別人隻看到這一點。”“自由女性。”安娜嘲笑說。她隨後又以令摩莉感到陌生的憤怒的口吻補充了一句,使得她的朋友又用審視的目光朝她看了一下,“他們仍然把我們看做是與男人有什麽關係的女人。甚至包括他們中最好的那些人也這麽想。”


    “我們是有那種關係,不是嗎?”摩莉尖刻地說,“要做到和男人毫無關係是極其困難的。”她隨即作了更正,因為安娜這時正驚訝地看著她。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期間兩個女人誰也不看誰,隻是在沉思:一年的分離真太長了,即使對最要好的朋友。


    摩莉終於嘆了口氣,說道:“自由。你知道嗎,當我獨自在外時,我一直想著我們倆。我下過決心,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新女性。我們難道還不是新女性嗎?”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新女性。”安娜極力想模仿德國人說話的口氣。摩莉很惱火,幹脆用純正的發音———她能說六七種語言———模仿一位德國老潑婦的腔調把安娜的話重複了一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新女性。”


    安娜扮了個鬼臉,承認自己的失敗。她學不好語言,她太怕難為情,永遠模仿不了別人。這會兒摩莉看上去真像蘇格大娘,或者叫馬克斯太太,那是她倆都曾求診過的一位從事精神分析療法的大人。她倆從那一套莊嚴而令人不快的儀式中所感受到的種種隱諱都體現在“蘇格大娘”這個親切的稱唿上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稱唿已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名字;盡管它令人厭惡地聯想到一切不道德的東西,但卻實實在在地表示了某種傳統的、根深蒂固的、保守的生活方式。當初她倆談起這一儀式時就已感覺到了其中令人厭惡的一麵,而最近,安娜則更多地思考引起這種反感的原因。她期待與她的朋友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


    自由女性1(2)


    但摩莉作出的反應還是先前那種樣子:她一感到安娜對蘇格大娘有一丁半點指責的意思,就即刻迴答:“反正都一樣,她是個很好的人,可我卻壞透了,沒有權利批評她。”


    “蘇格大娘過去常說,‘你這是戀父情結。’她還說,‘你是安提戈涅 1 。’在她看來,這就是你的結局。”


    “還談不上結局。”摩莉說,一邊怪模怪樣地擺出一副以往她們爭論某個問題時所慣有的架勢。


    “談得上的。”想不到安娜偏偏要堅持自己的觀點,這使摩莉第三次好奇地看了看她,“談得上的。哦,我並沒有說她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我相信,如果沒有她,我就不會那樣去處理我必須處理的一切了。但是,反正都一樣……我記得很清楚,有天下午,我們坐在那裏———是個大房間,牆上的燈忽明忽暗,裏麵還有佛像、畫像和雕像。”


    “是嗎?”摩莉這時已變得嚴厲起來。


    安娜不顧對方顯而易見不願跟她討論的決心,接著說:“過去的幾個月中,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不,我很想跟你談談。我們兩人畢竟都經歷過這件事,而且又是同一個人……”“是嗎?”


    安娜堅持說下去:“我記得那天下午,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迴到那裏去了。那裏盡是些該死的藝術。”


    摩莉輕輕地吸了口氣。她急切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由於安娜沒有迴答,她便開始責備她,“自從我離開以後,你有沒有寫過什麽東西?”“沒有。”


    “我一直對你說,”摩莉說,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如果你白白浪費自己的才能,我將永遠不會寬恕你。我說的是真話。我已經虛度了光陰,但我不能眼巴巴看著你也……我過得亂七八糟,畫畫呀,跳舞呀,演出呀,塗塗寫寫呀,可到如今……你是那麽有才華,安娜。這是為什麽呢?我真無法理解。”


    “你總是那麽嚴厲,那麽愛譴責人,讓我怎麽同你說好呢?”


    摩莉痛心疾首地緊盯住她的朋友,眼裏甚至湧出了淚水。她情不自禁地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是想:我會結婚的,因此,我並不在乎浪費自己的天賦才能。最近,我甚至夢想多養幾個孩子———是的,我知道這想法很愚蠢,但這是真的。我如今已四十歲了,湯姆已經長大成人。問題的關鍵是,如果你僅僅因為你想結婚才不去寫作……”


    “但是,我們兩人都想結婚。”安娜裝出幽默的樣子說。她的語氣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親密無間;她痛苦地懂得:她無論如何不會再跟摩莉討論某些問題了。


    摩莉冷漠地笑了起來,向她的朋友投過銳利而辛酸的目光:“那好,但你以後會後悔的。”


    “後悔?”安娜驚奇得哈哈大笑,“摩莉,你為什麽從不相信別人和你一樣也有弱點呢?”


    “你很幸運,天生具有一種才能,而不是四種。”


    “我的一種才能所承受的壓力想必與你的四種才能一樣大吧?”“就我現在的心境,我不能跟你再談下去了。趁我們還在等理查,要不要我給你弄杯茶來?”


    “我寧可要杯啤酒什麽的。”安娜補充說,很有點挑釁的意味,“我一直在想,今後我很可能會喝酒上癮的。”


    摩莉用老大姐的口氣迴答她,那是安娜自己招惹來的,“你不應該開我的玩笑,安娜。當你知道酒對人帶來的害處時,你就不該這樣說了———看看馬莉恩吧。我不知道趁我不在時她是否經常喝酒。”“我可以告訴你。她是經常喝的———對了,她來看過我好幾次。”“她來看過你?”


    “我剛才說你和我似乎可以交換角色,我所指的就是這個意思。”摩莉的占有欲開始冒頭了———她顯得有些怨恨,這一點安娜早就料到了:“我想,你是說理查也來看你?”安娜點點頭。摩莉變得勤快起來:“我去拿啤酒來。”她手上端著兩大杯冒著泡的冰啤酒從廚房迴來了,接著說,“在理查到來以前,你最好把一切都告訴我,行嗎?”


    自由女性1(3)


    理查是摩莉的丈夫;或者應該說,是她的前夫。用摩莉自己的話來說,她是“那些二十年代的婚姻的產物。”她的母親和父親都曾在以赫胥黎?勞倫斯、喬伊斯 1 等人為中心的文學和藝術的圈子裏閃爍過一陣子,但為時很短。由於她父母的婚姻隻維持了幾個月,她的童年是災難性的。當她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她父親朋友的一個兒子。她現在知道了,那次婚姻隻是出於維持生計甚至家族體麵的考慮。男孩湯姆就是這次婚姻的產物。理查二十歲就開始朝著一個具有穩定經濟收入的商人的方向謀求發展,而且真的取得了成功。摩莉和他磕磕碰碰地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然後便娶了馬莉恩,還生了三個孩子。湯姆則留在了摩莉身邊。離婚的事一辦妥,理查和她又成了朋友。後來,馬莉恩也成了她的朋友。摩莉常說,“這一切不是很奇怪嗎?”這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理查是為了湯姆的事來見我的。”安娜說。“什麽?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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