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女以為這是明智的抉擇,也相信孫武也會如此選擇。


    她派田狄去羅浮山修繕老宅去了。她兀自在整理可攜迴羅浮山過日子的東西。


    孫武見了,好生奇怪:“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將軍還記得,叔父司馬禳苴臨終時的偈語麽?說的是,太陽沉了,趕緊收斂了翅膀,遠走高飛……”


    “哦,明夷於飛,垂其翼,三日不食……記得。怎麽,夫人想要亡走吳國?”


    “將軍,沒那麽嚴重。可是將軍雖然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十年征戰,到頭來還是險些命斷姑蘇台。朝中的事情太險惡了。終累太子久病不起,夫差王子早晚會繼承王位的,等到再一迴被推上姑蘇台,恐怕就再也下不來了。”


    “夫人害怕了麽?”


    “是擔憂。”


    “唔,擔驚受怕。”


    “就算是為將軍擔驚受怕,不是帛女的本分麽?將軍,你已經功成名就了,天下已經知道將軍用兵如神了,何不急流勇退?”


    “孫武怕隻怕天下人隻知用兵如神,而未知‘止戰’與‘慎戰’啊!”


    “可這隻是大王的決策。”


    “孫武想左右大王。”


    “將軍,你既然在兵法上已經著述完備,連帛女都知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天下當知道將軍兵法的精髓了,將軍,退守田園,迴羅浮山去,過幾日寧靜的日子,是帛女很久的願望了。容帛女再說一遍,而今正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的好機會,帛女不願再看到將軍被捆綁在姑蘇台啊!”


    孫武的臉沉下來:“帛女,你既然也能背孫武的兵法,怎不知孫武說過‘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呢?”


    帛女:“將軍!”


    孫武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帛女無奈,隻好打住了這個念頭,不再提什麽歸隱與羅浮山,不再說什麽急流勇退了。她遵從夫君的意思,從不違拗的。


    孫武聽到正在院裏兩腳蹬著藥碾子碾藥的老軍常口中振振有詞:


    “人心真是這樣難以測度哇。殺功臣,嗬嗬你們敢殺功臣!我為吳國死了兩個兒子了。嗬嗬,兩個。老軍沒有在戰場上死掉,險些被你們殺掉。嗬嗬,我不怕死嗬。可你們要殺功臣!殺功臣!將軍命大,功臣不該死。嗬嗬,將軍就是將軍,命大。可是夫差的手下胡謅什麽?胡說至少該殺少夫人。說少夫人是奸細。誰說少夫人是夫慨的奸細,那人便是八輩瞎了眼睛,輩輩瞎子,是些母驢下的崽子。哼哼殺功臣,還要殺少夫人。我為吳國死了兩個兒子。功臣不該死。那些瞎了眼睛的。少夫人怎麽是奸細?這些豬操的驢日的王八崽子!嗬嗬,殺功臣……”


    老軍常嘴裏胡亂念著些粗鄙的真話,那些話都是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的腳上卻一刻也不停地蹬藥碾子,藥碾子沉重地來來迴迴,發出轟轟烈烈的聲音。


    孫武聽得心煩:“阿常,嗦些什麽?”


    老軍常:“將軍嗬,你可要小心啊。老朽鬥膽說一句,夫差敢殺功臣,背後是有他老子哩。哼,他們敢殺功臣,他們還要對少夫人下手啊,那些……”


    孫武:“好了好了,休要嗦了!”


    老軍常的聲音弱下來,嘴卻沒有停止蠕動。


    孫武不是對帛女和阿常的話無動於衷,帛女與阿常既是當事人也是旁觀者。姑蘇台上的捆綁與斧鉞,殺氣騰騰的夫差,讓他真切地感到了人世無常。死神的降臨事先是不預約的,突然就讓他一腳踏在鬼門關,一腳暫留陽世,這一切感受在他的心中也投下了陰影,或者說,是留下了內傷。可是,孫武倘若在這一次變故之後,就逃之夭夭,孫武還是孫武,將軍還是將軍麽?


    他也知道,十年前他在姑蘇台演示兵法殺了二妃,其中的眉妃,既是闔閭的愛妃,又是夫差的鍾情,特別是王子夫差,心中顯然是種下了仇恨,那仇恨是要發芽長葉的。這一迴,涉嫌夫概謀反,差一點就把全家老小十餘口人的性命全賠上了,連不滿周歲的嬰兒和四歲的養子也休想倖免。他一身係全家之安危,總算是活過來了,活過來純屬僥倖。


    可是,他知道,這種事情是無法說個清白的,關鍵在於大王闔閭怎麽看了。話又說迴來,就是闔閭信他,保他,用他,他也隻能如履薄冰。民間說“伴君如伴虎”,這句俚語適用於天下君王諸侯及其臣下,何況他又有謀反的嫌疑呢?如果夫差稱了王,更不必說了,他的日子將更難過。那麽,急流勇退,對於將軍來說,自然是妥帖的選擇,可是他不肯。


    原因也正是在生死之界的姑蘇台上,他迴首了十年的戰爭經歷。在自己頭上懸起斧鉞的時候,迴眸以往,那些橫屍的戰場,濺血的殺戮,瘋狂的攫掠,空國勞民的遠征……引起了他無限的悲慨。這在戰爭的進程中,是不曾有過的。


    那時候,不僅是無暇迴首與感嘆,而且身在敵我搏殺的戰場,人的一切都被無情地改變著,求生和求勝的心理,使每一個軍中將士都不在乎流血與死亡,周而復始地旋轉在迂迴,圍困,佯攻,布陣,衝鋒,肉搏之中,人人都無情,冷漠,換了一副鐵石心腸。自然,孫武生活在諸侯蜂起、爭奪盟主的現實之中,他知道戰爭殘酷,也知道戰爭之不可避免。二百年來近五百迴戰爭,他歷歷在心。


    齊桓公吞併小國三十五,楚國吃下弱國二十六,三十多個君王死於兵刃,觸目驚心的頻繁戰事,他豈能視而不見?劉康公說,國家的大事,在於祭祀與兵戎。說戰爭可以“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已經詳盡地說了戰爭手段對於國家之意義,他對此也深有感喟。所以他在戰爭論之十三篇中對於戰術戰法也處處有驚人之筆。他的詭道之法驚天地,動鬼神。他指揮吳國軍隊千裏奔襲,以弱勝強,破楚如破竹。這就是將軍孫武。沒有這些詭道和功勳,孫武何在?可是,在姑蘇台一番反思之後,他感嘆現實離自己所構思的戰爭論的最高境界距離尚遠。


    他理想的用兵境界並不是流血和殺戮,而是全勝;不是在廝殺中百戰百勝,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又善的,所謂“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破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他在兵法十三篇的首篇第一行字就寫到:“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奮筆疾書了這飽蘸感情的二十餘字之後,擲筆沉思良久,知道實現這對君王的告誡並不那麽容易。在一定的時間內,他可以影響和說服大王,比方說伐楚之戰推遲了六年,待吳國兵精糧足,時機到來再行舉兵,算是一次成功。在局部戰爭中,他可以運籌帷幄,導演戰爭的格局,態勢,直至破楚九戰九勝。可是如果勸服君王慎戰,修道保法,少殺戮或者不殺戮,達到善之又善的用兵境界,不戰而勝,還需要一番艱苦的努力。


    作為一國之將孫武,是成功的;作為孫子兵學的至高境界的實現,則尚未成功。他必定要為之殫精竭慮,繼續努力。不然,他千裏奔吳為什麽?他殺妃拜將為什麽?姑蘇台受難之後,他突然意識到生命的折斷未必是由於兵戎,未必是由於病患,誰也說不定在朝中何時就有殺身之禍。因此,把握生命時間,完成八十二篇兵法,實現用兵最高境界,撒手人寰的時候才可能會少些憾事。他也看到十八個月——不,數年的大戰之後,一定得要讓吳國百姓休養生息了,一定要以伐謀,伐交為手段,避免浴血的戰事了。他,孫武,把這個看成是天降之大任。他也看到,無論怎麽說,大王闔閭還是容得下他孫武的,這是他施展才智的最基本的條件。至於日後的吉兇,隨它去吧。他的決心一定,那是萬牛挽不迴的。帛女拉他迴羅浮山,勸他歸隱的計劃失敗了;伍子胥害怕他會因姑蘇台受挫而不再效命於吳國的擔憂,也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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