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救治過程不算很短,中途卻沒有一個圍觀者退場,活像買票看了一場技藝表演。


    濟民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開始翕動起來。大家齊聲喊道:“醒了醒了!”


    薛暮紫手裏略一用勁,而後撥出銀針。濟民跟著嘆息般地哼出一口氣。薛暮紫這才抬頭望望眾人,輕描淡寫地說:“是中風。”又吩咐說,“有好心人請過來搭把手,先抬他迴家。”


    早已有人抬來了竹躺椅,用兩根粗粗的竹竿綁了,另外的人七手八腳將濟民抬了上去。老頭子瘦得皮包骨頭,兩個小夥子狠勁一抬,倒覺肩上輕飄飄的壓不住分量。彼此平時一個小城裏住著,誰還不認識誰呢?當下不用薛暮紫吩咐,抬人迴家的抬人迴家,再有喜歡多事的就飛奔了去報告董家的大房太太心碧。


    心碧得了訊,放下手裏的活兒,衣服來不及換,頭也來不及梳,匆匆忙忙趕往濟民住著的跨院裏。雖說叔嫂之間一向針尖麥芒頂著勁兒,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董”字,人都已經中風快死了,心碧還有個什麽好計較的?


    心碧到了濟民那裏,送他迴家的人已經四散迴頭,囡囡站在濟民床邊哭得抽抽咽咽,倒是薛暮紫忙前忙後地替濟民脫衣脫鞋倒茶端水。心碧跟薛暮紫互相躲著不說話已經很久,此時在中風的濟民床邊相見,由不得兩人都有些尷尬。心碧朝薛暮紫點點頭,感激地報之一笑。薛暮紫也便笑笑,說:“你來就好了,煩你守一會兒,我去抓藥。”心碧說:“難為你費心。”


    薛暮紫出了門,心碧才想起濟民後娶的那個老婆怎麽不見?問囡囡,說是人迴了鄉下,已經有個把月沒再露麵。心碧心裏想,許是受不住窮,迴鄉下另嫁人去了。這麽想著,未免可憐囡囡自小苦命,生下來沒過幾天好日子。又感慨濟民尖酸刻薄了一世,到臨了落這麽個無人答理的下場。


    心碧在家裏操勞慣了,手腳閑不下來,看看濟民這家裏亂得不成個樣子,就挽了袖子四處收拾整理了一番。正忙著,忽覺背後有什麽東西粘在身上,猛一轉身,就見躺在床上的濟民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死魚樣瞪住她不動。心碧心裏咯噔一跳,想了想,對濟民說:“你有什麽要交待的,要是信得過我……”


    濟民喉嚨裏唿唿作響,很吃力地抬手指住囡囡:“囡囡……跪……跪……給伯娘……跪下……”


    濟民這一說話,嘴角處就有紅紅的血沫子冒出來,看著十分猙獰可怕。囡因嚇得小臉煞白,撲通一聲給心碧跪下了。


    心碧慌忙伸手去扶,一邊責備濟民:“你這是幹什麽?無緣無故的,叫孩子嚇著。”


    囡囡卻是懂事,不見爹的吩咐,怎麽也不肯起來。


    濟民唿哧著說:“叫她跪……跪著。你有五……五個女兒……再多一個……也沒關係……你就……收了她吧……”


    心碧說:“他三叔,你這是說些什麽呀?你才不過五十出頭,哪裏就沒有病好的日子了?”


    濟民閉了眼睛說:“我不行了……囡囡……可憐……她可憐……”


    囡囡一下子放聲大哭。


    濟民的眼角也滾出兩顆渾濁的眼淚:“看在……大哥的分上……我求你……收……收養了她……”


    他每說一句話,嘴邊就冒出一串血沫。心碧不忍目睹,一把攬過囡囡,製止濟民:“別說了,什麽都別說了。囡囡跟著我,你放心。”


    濟民說:“我放……放心……從前我……你……”


    心碧推著囡囡:“去,跟你爹說,你會聽伯娘的話,伯娘也會喜歡你。”


    囡囡膽怯地走近濟民床邊。濟民一把拉住她的手,老淚縱橫。心碧背過身去,止不住也是淚流滿麵。


    濟民艱難地拖了幾天,終於兩腿一蹬走了。心碧檢點他留下的東西,才發現他家中非但分文不剩,還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貸。心碧把囡囡帶迴家中,賣了濟民的房子和一應用物,才算替他還清債務,又盡著剩下的錢辦了喪事。


    心碧跟前剛走了小玉,又來了囡囡,倒使她添了一層寬慰。囡囡懂事,處處乖巧聽話,人見人憐的樣子,心碧心裏越發疼她。心碧天生是個要為兒女操勞忙碌的人,上天把囡囡送到她跟前,也算是對她的一種垂顧吧!


    克儉染上毒癮的事發之後,心裏也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娘。他在心碧麵前跪著發誓,要娘幫他戒毒。心碧搖頭說:“我怕你受不了那份罪。”克儉大聲說:“娘為什麽總不肯相信我呢?我從前有錯,現在想改還不行嗎?”心碧心裏就有點高興,期盼克儉身上也許會有奇蹟發生。世上的事,不就是怕人用了心去做嗎?古書上說精衛填海、愚公移山,說的就是個“誌氣”呀!


    這天一整天克儉沒有出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幾本借來的上海電影畫報。中午心碧敲門,喊他出來吃飯,卻不料他歪倒在床上睡著了。心碧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把飯菜給他放在了床邊桌上。克儉醒來之後勉強吃了幾口,病懨懨沒有胃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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