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個時辰,小玉和之賢雙雙站在心碧房門外。本來冒銀南也要跟著來的,他實在不放心心碧的情況,結果被獨妍勸住了。獨妍說,家醜不可外揚,董家的兒子不爭氣,誰知道心碧願不願別人說三道四呢?還是讓之賢先去看看為好。冒銀南想想也有道理,把換上身的長袍又脫了,囑咐之賢有什麽變化要隨時告訴他。


    之賢站在門外,跟著小玉也叫一聲“娘”,說:“娘,我是之賢,我跟你說句話,娘想不想聽?”


    房內沒有聲音。之賢為難地看看小玉,小玉朝房門努努嘴,又對之賢點點頭,意思叫他說下去。之賢就接著說:“娘已經答應了小玉跟我去上海,可是娘現在這個樣子,叫小玉如何能離開?小玉她要是跟我走了,是小玉的不孝,況且她心掛兩頭,也不會過得開心;小玉要是不走,娘你就是把她的幸福耽誤了,娘心裏能捨得嗎?娘不會後悔嗎?”


    房間裏還是不見動靜。小玉心中狐疑道:“莫非我娘她……”


    之賢望望緊閉的門窗,一咬牙說:“找把斧頭來,把門劈開。”


    話音才落,那門就呀地一聲開了,心碧憔悴不堪、一臉悲容地站在門口。


    小玉活像跟她的娘失散許久又忽然得見,驚喜交加,撲上去拉住心碧的手,又哭又笑地說:“娘……”


    心碧抬手摸摸小玉的頭髮,又悽然望住之賢,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娘現在不能死,我的小玉兒還沒有嫁人呢,娘還沒有親手把你交到之賢的手上呢。”


    一句話說得小玉又是涕淚如雨,哭倒在心碧的肩上不肯抬頭。


    母女倆抱頭痛哭的工夫,克儉已經菸癮難熬,偷偷從跪著的台階上起了身,一聲不響做賊樣地貼了牆壁往外走。


    之賢發現了,連忙在後麵大喊一聲:“克儉!”


    克儉聽見喊聲,卻跑得更快,幾步就滑出大門。之賢緊趕兩步卻沒有追上,連連跺腳嘆氣。心碧木然地擺了擺手,說:“由他去吧。人要是沾上毒癮,他就是個廢人了,再難改好的。”


    之賢心裏難過,問心碧:“就沒有救治的辦法?”


    心碧搖頭:“難啊。你是沒見過那些抽大煙抽死的人,骨頭都成了黑炭。毒癮一旦入骨,你要是不讓他再抽,那是比死還難過的事。”


    之賢和小玉對視一眼,兩人都有點萬箭穿心的痛感。


    心碧緩緩地對之賢說:“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麽我想一死拉倒了。我從前不肯在人麵前認輸,是想著我有兒子有女兒,我的兒女個個都是人見人愛,我現在苦一點不怕,將來熬到兒女大了,就有路可走了。可是之賢,老天爺在懲罰我!它搶走我四個花朵兒樣的女兒,又讓我的兒子染上毒癮……活著還能有什麽盼頭?路都堵死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之賢說:“娘你別這麽想,我和小玉會奉養你一輩子開心……”


    心碧悽然一笑,不肯再說下去。


    又過幾天,小玉和之賢雙雙離開海陽去上海。臨行前冒銀南在老鬆林菜館備一桌酒菜替他們餞行,派人去請心碧,心碧卻堅辭不肯露麵。小玉和之賢飯畢之後又趕迴家中,請出來祖宗牌位,恭恭敬敬上了香,把心碧讓到上位坐了,雙雙朝她磕三個響頭。小玉難捨親娘,拉著心碧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心碧倒是異樣的沉穩,衣服穿得格格正正,頭髮梳得齊齊整整,輕輕地笑著,撫著勸著小玉,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捨不得女兒離開的話。


    第七章


    薛暮紫走在街上的時候,無巧不巧碰上董家三老爺濟民在街邊中風癱倒。


    當時他背著須臾不肯離身的藥箱,從城東的一家人家出診迴來。城門口又戒嚴了,連帶著城裏冷冷清清。這些日子每天戒嚴,據說是因為城裏的大部隊都調到了徐州一帶作戰,守城的一小營官兵怕中共遊擊部隊偷襲縣城,幹脆關起城門了事。


    薛暮紫走上蓮花橋,居高臨下地看見了濟民中風的一幕:他正在對一個請他寫一封書信的老太太口沫橫飛地說著什麽,手裏抓著的毛筆在空中舞來舞去作著示意,突然那隻手停頓在半空不動,張開的嘴巴也不再合攏,然後整個人沿桌邊慢慢地滑下去,滑出一個很奇怪的姿勢,最後癱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旁的老太太嚇得尖叫起來,兩手不停地拍打膝蓋,活像是走夜路碰上了鬼。她彎腰想去拉濟民,哪裏拉得動絲毫?隻好抬了頭,一個勁地大唿小叫。


    很快有路人圍了上來,有伸手翻濟民眼皮的,有吆喝著迴家搬椅子送他上醫院的,也有自作主張去掐濟民的虎口和人中的,一時間街邊亂鬧鬧圍成一團。


    薛暮紫出於當醫生的本能,飛步衝下橋會,撥開人群擠到濟民麵前,蹲下身,先翻他的眼皮看,又抓過手腕約略把一把脈。旁邊有認識薛暮紫的人連聲慶幸:“好了好了,薛先生來了就好了。”又有熱心的人主動維持秩序,吆喝人群讓出一小片空地,好讓薛先生施展身手。


    薛暮紫替濟民把了脈之後,不慌不忙打開藥箱,拿一粒琥珀色半透明的藥丸出來,一掰兩半,用一把壓舌用的鐵片撬開濟民的齒縫,把藥丸塞進他口中。眾人在旁,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直衝鼻翼,不由得都縮一縮鼻子。薛暮紫又拿出半尺長的一根銀針,用酒精藥棉拭擦一遍,照準濟民腦門處的一個穴位從從容容紮了下去。他邊紮邊撚,眼見得長長的銀針漸漸沒入皮內不見。眾人此時屏息靜氣,眼珠都不錯位地緊盯薛暮紫那雙修長靈巧的手,滿臉都是崇敬和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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