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長說話有令頭得很,大會開完的第二天,“年輕仔”們就趕緊都下村了。

    打字室再也沒人敢來亂探頭。可生駭不保險的主任還是催著秋桂又用電腦打出了張“機要重地,閑人止步”的條子貼到大門上。弄得打字室一下子就變得跟彈藥庫一般的神秘,比荒廢的尼姑庵裏更冷清。

    這兩天,秋桂的心裏說有幾難過就有幾難過。那晚從鄉長的辦公室出來以後,秋桂整個晚裏都沒睡覺。盡管鄉長對她沒兇也沒罵,可聽話聽音,妮仔天生的敏感還是讓秋桂聽出了鄉長對自己的不滿來。當她細細地把鄉長對自己說的話都在腦子裏過上一遍後,馬上就駭得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天哪,鄉長的話居然已經含有自己不穩重的意思了!

    秋桂傷心得哭了整整一個大通宵。

    從第二天開始,秋桂就整個人都換了一副相。臉色陰沉沉,見人繞路走,除了在打字室上班,其餘的空工都關在自己的宿舍裏不肯出來見人。就連到食堂吃飯,也總是一個人捧個飯碗躲到旮旯頭裏去吃。機關院子裏,再也沒人見得著她的笑了。

    鄉長幾天以後才瞅出秋桂的變樣來。這段日子,鄉長到處同自己的老同學老朋友打電話,拜托他們幫忙為鄉裏搞招商引資。當有幾人熟人讓鄉長寄項目資料去的時候,鄉長趕緊加班加點地趕出了一大疊的發展木樨產業的可行性報告,還親自送來讓秋桂馬上打。

    秋桂不聲不響地接過資料,勾起頭就劈哩啪啦地開始打了。鄉長客客氣氣地問了一句:“秋桂,我這字寫得太潦草了。你看得清楚麽?”

    秋桂隻是點點頭。

    鄉長又說:“人家急著要,我就在這裏等對稿好了。”

    秋桂還是點點頭。

    鄉長有點子意外,瞅了秋桂一下,關心地問:“秋桂,你的身子不舒服?”

    秋桂搖搖頭。

    “那你為何變啞子啦?”鄉長說,“還板著個臉。好象我借你米還你糠樣。”

    秋桂沒迴話,兩排珍珠樣的目珠水卻突然冒了出來。

    鄉長一愚,慌不遞地問:“秋桂,你這,這是怎麽啦?”

    秋桂停下彈琴樣的兩隻手,抬起頭,突然很大聲地對鄉長說了句:“鄉長,我不是個輕浮的妮仔!真的不是!”

    莫名其妙的鄉長趕緊問:“哪個吃得肚皮光的說你輕浮啦?”

    秋桂委屈地說:“還沒呢!我又不是三歲崽仔,你那工晚裏說的話我還會聽不出來?你明切切就帶有那樣子的意思嘛。”

    鄉長大喊:“老天爺,真真是冤枉死了。人家說聾子怨事,依我瞅,你們女的更是腸子彎,名堂多。我隻不過好心好意勸你跟人交往要謹慎一點,怎麽就讓你聽成是說你輕浮了呢?”

    秋桂兩目放光,不敢相信地問:“鄉長,你真沒在那樣想我?”

    鄉長大笑:“秋桂啊秋桂,你傻不傻喲。我怎麽會那樣子想你?懂不懂,你這就叫是沒洞掏鱔,自作生成。你完全是自己要跟自己過不去。”

    秋桂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來。

    鄉長瞅著秋桂,隨口就出:“哎喲,總算是天開隙得開日頭了。要不然,你那一副媳婦仔受欺侮樣的可憐相,讓甚人瞅見都會心疼的。依我說,你天天都該發笑,你是不曉得,你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好瞅!……”

    鄉長的話說了半截就馬上止住了。因為他瞅見秋桂盯在自己臉上的眼神已經亮得有點子不對勁,就跟是大日頭下的一塘活水,耀目得讓鄉長的心裏突然間就有了慌慌的感覺。不自在起來的鄉長趕緊裝假喉嚨頭發癢,連著幹咳了好幾下。緊接著,又推托說忘記了一件事要馬上去辦。說完,就慌急急地走出了打字室。

    秋桂呆呆地瞅著鄉長匆忙忙地走掉的身影,起初她覺得鄉長剛剛的樣子有點好笑,接著,她的麵前又馬上浮出了鄉長在跟她說“你是不曉得,你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好瞅”時的那一副當真樣。當即時,秋桂的心裏就讓這句話好好地燙過一下了,這下子把這事跟鄉長古怪的舉止聯到一堆,秋桂猛然間就靈了起來,突然醒悟到什麽的秋桂心裏馬上亂了套,就連心跳都差點子停住了。

    一頭一麵都火燒火燎了起來的秋桂癡癡傻傻地坐著。慌亂當中,心底居然還慢慢地漫起了一股暖暖甜甜的東西。一直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的秋桂幹脆大聲地哼起了歌:“今天是個好日子……”

    秋桂一變高興,野仔就見覺得滿天的烏雲都散盡了。

    在鄉政府裏,野仔現在是和秋桂接近最多的人。野仔自己的小黑屋象個狗窩,打字室卻被他當成了金鑾殿。天一光,他就會趕緊起來搞打字室裏的衛生。裏頭的每件東西他總是要用幹淨的抹布擦了又擦,連地下都讓人見不到一滴的灰。等秋桂來上班的時候,他連開水都替秋桂打好了。弄得秋桂總不好意思得很,每迴都要對野仔說上一大通的多謝話。

    野仔平日不敢去跟秋桂說話,可心裏頭卻又時時都想聽見秋桂的說話聲。秋桂對野仔說話總是軟聲軟氣的,還動不動就會眯眯笑地望著野仔,讓野仔在被望得一身都不自在的同時,卻又跟大冷天在“九龍桂”樹下曬著大日頭那樣燒烘烘、麻酥酥的,舒服都舒服死了。

    秋桂幫野仔洗衣裳的那天,野仔是突然間放開聲氣大哭的。更要死的是一開起哭,野仔就完全刹不下車來,就跟這哭在野仔心裏已經多積了幾十年,現在要全部擠出來趕出世了。事過以後,野仔把頭想開隙也沒想清楚自己那天到底是為什麽開哭的,而且哭得是那樣子的傷心,害得秋桂也跟著讓一大幫人瞅了熱鬧。野仔好幾迴都想去跟秋桂說說,自己那天其實是高興得哭的,可真碰上秋桂,野仔又老縮得跟田螺般的說不出話來。等到大、中專生們開始譏笑他的時候,野仔躲是躲,心裏頭卻沒半點的不高興。他想:“反正我讓人罵慣了,隻要他們沒去欺侮秋桂就好。”

    那天鄉裏開大會,第二天秋桂就變樣了,這讓野仔比天蹋下來還心慌。連著幾天晚裏,他都守在“九龍桂”樹下,跟他的螞蟻朋友們述著苦:“老天爺,這可怎麽辦喲,秋桂不高興得連目珠都哭泡腫了,我又不曉得她是什麽事,更幫不上半點忙。隻求你們能保佑保佑她,千萬千萬不要讓她再傷心了呀!”

    馬上就快過年了,晚裏的天下地冷得古怪。也真是虧野仔的啊,天天晚裏都要為秋桂求保佑而凍得涎滴涕滴的。

    也從那天起,野仔基本上都不敢跟秋桂碰到麵了,野仔每天隻敢偷雞賊樣地從玻璃窗裏去偷偷瞅著秋桂的難過相。秋桂目珠一發紅,野仔的心裏就比刀割還難過。好在也隻短短的幾天子,若不然,野仔怕真的是要為秋桂愁發癲了。

    鄉長和秋桂解開誤解的當天正午,野仔正在喂他的螞蟻朋友。不曉得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秋桂突然就在野仔的身邊開了口:“野仔兄弟,又來喂你朋友啦?”

    嚇了一大跳的野仔趕緊抬起頭,抬起頭的野仔差點子興昏了過去。因為他又瞅見秋桂嬉嬉笑的老樣子了。

    野仔驚奇地裂大了嘴巴,呆呆傻傻的野仔第一迴膽大地死死把秋桂眯眯笑的臉盯住。憋了老半工後,野仔突然間還冒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你,你好啦?”

    秋桂“嘻”地笑出了聲。隻覺得渾身一熱的秋桂趕緊接口說:“好了,我全好了。野仔兄弟,我是來幫你洗衣裳的。你去換一下吧!”

    野仔跟遭鬼打一般馬上跳了起來:“消不到,消不到,我自己會洗的。”

    說完,野仔就轉身起飛踢般地逃走了。

    野仔的忙沒忙成,秋桂自己的事卻突然忙了起來。第二天下午,鄉長上主任把秋桂喊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一進門,鄉長就一副高興相地對秋桂說:“秋桂呀,有個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你恐怕得好好地加上幾個班了。”

    秋桂趕緊說:“有什麽事你盡管交待好了,跟我還消得到客氣啊?”

    鄉長說:“是這樣的,那幫‘年輕仔’還真是有點真本事,那天我讓他們寫宣傳我們鄉產木樨的文章,沒想到他們還真是寫了一大疊出來。我翻了一下,寫得都很不錯的。所以我想讓你加班打印出來,由鄉裏統一寄到報社專投稿。要是這些文章能登出來,那對我們鄉招商引資,發展木樨產業可就大有用處了。”

    秋桂說:“這算甚麽事啊,交給我就是了。”

    秋桂接過一大疊的稿子就迴打字室去了。腳步輕快的秋桂邊走邊在心裏打起了疙瘩:“這個鄉長也真是好嬉,那天開大會把‘年輕仔’們個個都罵得一錢不值,可轉眼間卻又把他們全都捧上了天。哼!還說我們女的腸子彎,名堂多。依我來瞅,男人的心思更古怪,更讓人猜不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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