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仔每天從機關食堂偷藏走的米飯,都是用來喂他那些螞蟻朋友的。

    野仔和這些螞蟻交上朋友,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鄉政府的大門原先開在現今的後院子裏,野仔現在所住的小黑屋便是當年的門房。十多年前修馬路,鄉政府的新大門改了朝向,又連著建起了好幾座的辦公宿舍樓,這裏便冷清得隻住著孤零零的野仔了。

    野仔的小黑屋前生有一棵百多年樹齡的木樨樹,這就是我們當地無人不曉得的“九龍桂”。這樹的樹身要五六個人手牽手才圍抱得過來,一人多高後分了九杈,杈杈都比水桶還粗,樣子就跟盤著的龍一模一樣。這“九龍桂”老歸老,年年入秋後定板會開上二茬的花,第二茬人吃的的木樨花足足收得下五六百斤。機關食堂一年到頭所喝的木樨酒,都是用“九龍桂”開的木樨花釀出來的。

    聽老班輩講,這“九龍桂”是很有來曆的神樹。樹種是月光上的嫦娥妮仔有意丟下來的。所以,碰到大月光夜,就常常有“木樨花神”會現形。那“木樨花神”我們當地很多人都指天發誓說瞅見過,說是比現在的電影明星還生得水靈。

    野仔的門前當年鬧熱得很,那時候,他屋前的一溜平房都住有鄉幹部。“九龍桂”樹上還吊著一盞亮得刺目的大燈泡,樹下有一套水泥澆起的桌凳,一到夏暑天的晚上,“九龍桂樹下就擠滿了下棋瞅棋的鄉幹部,吵吵鬧鬧,鬧鬧吵吵,直到半夜三更才散得去。

    沒事的時候,野仔也常常會躲在一邊瞅下棋。這種時候,是沒人顧得上和野仔過不去的,所以野仔什麽也不必忌怕。雖說人家下棋他一點都瞅不懂,可他愛瞅鄉幹部們下棋時的鬧熱勁。人家笑,他跟著傻笑,人家吵架罵娘丟棋子,他就趕緊屁顛屁顛地幫忙去撿迴來。要是碰上下棋的幹部們好聲好氣地喊上一聲:“野仔,幫我加口茶!”那就是野仔最起勁的時候了,他一邊脆聲脆氣地大聲應“哎!”一邊飛一般地從小黑屋抱出個熱水瓶,滿目放光地幫人家添滿茶後,他還會叫賣般地挨個去問:“要不要加茶?要不要加茶?”

    自從鄉幹部全部搬去新蓋的宿舍樓,自從各家各戶都買起電視機以後,這裏就再也沒人會來了。門前冷落的最初日子裏,野仔的心裏空落落得就跟沒魂一般。晚上一沒事,便會在棋桌上擺出一副以前掃地時撿來的廢象棋,學著幹部們下棋的樣子,自己跟自己亂下。後來,鄉政府為了省電,拆了木樨樹上的路燈,大白天忙得要死的野仔就隻得在有月光的晚裏出來擺擺棋了。有一次,野仔的身裏沾了幾個飯粒,擺棋時碰落在棋桌上,結果一下子爬出了一大幫的螞蟻來搶他的米飯吃。那些螞蟻在他的棋紙上爬來爬去,就好象是在跟他下棋一般。野仔越瞅越覺得這些螞蟻好嬉,以後就天天晚上都會帶幾個飯粒到這棋桌上來。說來也怪,自那以後,住在木樨樹下的螞蟻們就跟和野仔搞約會一般,總是早早地爬在棋桌上,等著野仔來送飯。

    一個六月天的大正午,忙著趕掃會場的野仔誤過了吃飯的時間,隻從食堂裏領到兩個硬饃饃。那是日頭最毒辣的時辰,小黑屋悶得就象個大蒸籠,已經讓暑氣薰“憋砂”的野仔隻好強移著頭重腳輕的身子,到“九龍桂”樹下來躲陰涼了。

    兩目發烏的他在樹下攤開了軟綿綿得沒了一絲力氣的自己,邊啃硬饃饃邊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間,天地一下子古怪地透亮了起來,滿天的雲起先白得象一團團鬆軟的絲棉,可轉眼間,就馬上變得跟血染過一般紅了。那紅雲辟頭蓋麵向野仔撲來,嚇得野仔一骨碌翻爬起從來沒有那麽舒服過的身子。就在野仔打算起身逃命的時候,那些紅雲卻自動在他的腳下漫散開了。緊接著,一陣香風鑽進了野仔的鼻洞,野仔驚奇地四下一瞅,這才瞅見,原來是“九龍桂”開出了滿樹的木樨花。出娘胎起,野仔還是頭一迴見到有開得這麽旺的木樨花,那花不僅紅豔得刺目,還嬌嫩得好似捏得出水來。還沒等野仔迴過神來,他的那些螞蟻朋友就全都在木樨樹下又蹦又跳了起來,野仔正想過去湊個鬧熱,袖子卻被人拖著了,野仔迴身一瞅,馬上象讓人點到穴一般呆住了。

    一個好看妮仔正咪咪笑地緊挨在自己的身邊。那妮仔穿著跟木樨花一般紅的連衣裙,一身都是木樨花的香氣,她對一身臭汗的野仔一點都不嫌氣,野仔一轉身,她就馬上親熱地把他抱著了。接著,她又抽出一隻白嫩的細手,慢慢地在野仔的腳大腿上輕摸了起來……

    野仔在舒服得一身都酥麻的時候醒轉了,醒轉來的野仔馬上轉動嘣裂般漲痛的頭殼四下去找,結果,先前漫天彌湧的紅雲和那好看的妮仔全都入土般沒了蹤影, “九龍桂”也並沒有開出什麽花,依舊是滿樹有點曬蔫了的綠葉。野仔說什麽也不肯相信自己生澀的兩目,因為他的腳大腿還在麻麻癢,他吃力地翻坐起發燙得象截火炭的身子,這才瞅見,原來是螞蟻們正密密麻麻地爬在他的身上搶吃著饃饃碎。野仔不得不相信了,剛剛經過的那些,的確隻是自己所做的一個夢。癡愣了一下,兩行燙燙的東西就不明不白地在他的兩目間滾落了。無緣無故煩躁起來的野仔不甘願得一直很頑固地想,那妮仔肯定是來過了的,隻不曉得是不是人家講過的“木樨花神”,是不是老天爺有意派來陪陪自己的。

    從那日起,不管天晴落雨,野仔都要跑來喂這些螞蟻。一到天氣睛熱的正午或是晚上,野仔就會跑到木樨樹下來睡覺。盡管他再也沒做上那樣的夢,可他每迴的覺都睡得格外的好,格外的香。

    新鄉長到來的那天晌午,當場嚇昏過去的野仔直到讓人抬進衛生院掛了吊瓶才醒轉來。醒轉來的野仔先是聞到了滿屋子濃濃的藥臭屎臭味,接著又瞅見醫生用大口罩捂著嘴巴、十分厭惡地瞪著自己的樣子,他馬上記起這是一迴什麽事了。一想起自己在歡迎場所的丟醜樣子,野仔真恨不得找條地縫讓自己的身子鑽進去。他拚生拚死地扯掉自己臂膀上的針頭,發癲一般逃出了衛生院。

    無臉見人的野仔既不敢出去洗洗沾滿屎的身子,也不敢出去找上一點吃的,一直都木佛般地把自己關在小黑屋裏。到了晚上,肚子餓得咕咕叫的他在越想越怕之後,終於嗚嗚地哭了起來。也就在這時,憋了一肚子窩囊火的辦公室主任突然一腳踢開了他的房間門。

    野仔隻覺得心頭穴呯的一跳,就急急地抱緊自己的頭。萬萬沒想到的是,一慣都對他兇神惡煞的主任扔過來的卻是一塑料袋香噴噴的蘋果。野仔就跟青天白日見到大頭鬼一般,疑心疑惑得一張嘴巴張開老大,一對目珠子連動都不會動了。

    主任用會噴火樣的兩目死死地瞪定野仔,這才陰陽怪氣地開了腔:“吃到死的,你吃呀,你害人害得有功勞,連鄉長都要買蘋果獎你了。你跟我裝死裝傻做什麽?我還沒讓你害死是不是?我真是條大頭豬啊,怎麽就一點都看不出你的毒辣來?你好佬,你真正的好佬,殺人不動刀,你好佬得都快成精怪了!隻一下,你就讓我成了新鄉長的目中刺,隻一下,你就讓全鄉上下都找到譏笑誣蔑我的好把柄了。我頭世抱你兒崽丟油鍋了?我頭世踏你尾巴了?就算平日裏多罵過你兩迴,你也犯不著要把我往溪底裏送哇!”

    主任放炮仗般越說越起勁,說著說著,他的兩目竟水汪汪地發了紅,兩片上翻下合的嘴巴皮也抽瘋一般地發起了抖。一頭霧水的野仔還是頭一迴見到威風凜凜的主任也有這麽喪氣的時候。迷夢天一般的他根本就不曉得,這些古裏古怪得讓他一句也聽不懂意思的話,其實都隻是主任自顧自在泄發著自己的滿肚牢騷。

    是喲,各家鍋底一般黑,各人都有難念的經,人背時,關門也會夾卵泡。莫瞅辦公室主任這個位子上管天,下管地,外表風光吃香得很,實際上是個豬碎狗雜得托上不見好,欺下受人惱,幾頭都有氣受的奴才位。這幾年,主任人也做,鬼也做,橫下心來求出頭,隻是上頭沒背撐,做死白辛苦,每迴提撥都沒份,位子總也無法動。眼瞅著就快超齡沒戲唱,心裏發急的主任才病重亂求醫,操辦起鬧熱的歡迎儀式,想讓新鄉長刮目瞅,以後再攏近來抱條粗大腿。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野仔的一泡屎讓他在小陰溝裏翻了船,主任本來人緣就不好,這下子,更不曉得要被人家多編出幾多的古。最要死的還是馬屁拍到了馬腳上,討好變成了惹惱。一想起新鄉長那副生份得冰冰冷的樣子,被害得扁擔沒梢幾頭塌的主任就恨不得生呑活剝了野仔。

    “你知死一點!我下溪,你也得濕褲。”主任兇惡惡地嘯叫道,“從明日開始,你的事都改在天早和晚裏出去做,吃飯也得在沒人的時候才去。要是青天白日敢再出去搖魂,我就開除了你!”

    主任丟下這些話,頭也不迴地走了。傻傻愣愣的野仔老半天還是迷夢天一般,不曉得是哪一頭火著。但主任最後的幾句話他倒是記落肚了,曉得從今以後,自己白日裏再也不得隨便到外麵去。這規定和野仔現在不敢見人的心思對路得很,野仔揪緊著的心,反倒一下子鬆馳了下來。

    第二天,野仔就乖乖地在早晚間出去做事了。怕真是讓勞碌命賤的,原先整天到晚都忙忙碌碌的野仔,白日裏一空閑,心裏反倒空冒冒得沒了根。清腳清手下來的他就跟個昏頭雞一般,先是直在小黑屋裏轉圈圈,過了天把,實在憋不住了,才整日泡到“九龍桂”樹下,邊自跟自下棋,邊顛三倒四地跟他的螞蟻朋友嘮叨些誰也聽不懂的迷夢話。

    就在這種時候,秋桂上鄉政府來了。

    本來朗朗晴的天,說變就變了,天一陰,就起了 “烏風凍”。鑽骨頭的風,一陣冷過一陣,讓人躲在屋裏也會抖縮縮得木腳木手。這種天氣,我們當地人都曉得,是在“凍木樨”。果真,一大早,“九龍桂”就開出了第二茬的木樨花。到了晌午,那滿樹紅灼灼的花已經旺得就跟野仔那迴在夢裏所見到的一模一樣了。濃濃的花香熏得野仔有點心煩意亂,他靠到“九龍桂”的身上,閉起兩目胡思亂想,真恨不得讓自己再憋上一迴“砂”,好在夢裏又能見到那會跟他親熱的“木樨花神”。

    “九龍桂”開花的這天,正好是鄉長約定讓秋桂到鄉政府報到的日子。秋桂的厝到鄉政府足足有廿幾裏的路。所以,秋桂特地起了個大早。誰料天一變,秋桂娘的老病就有點複發了。秋桂喊來赤腳醫師為娘掛了吊瓶開好藥,又交待好堂妹要幫忙照應的所有事,一直忙到村裏人都快燒火做午飯了,才脫身出來往鄉政府裏趕。

    大汗打小汗的秋桂過了正午才趕到鄉政府。裏頭死靜得見不到半個鬼影,她不曉得,我們會保養的鄉幹部一年四季都有睡午覺的臭毛病。難怪秋桂七轉八轉就轉到了後院,就見到正在“九龍桂”樹下發呆的野仔了。

    野仔是秋桂在鄉政府碰見的第一個人。秋桂馬上滿心歡喜地靠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同誌哥!”

    幾早就分神了的野仔讓這憑空冒出的喊聲嚇了一大跳,慌急急的野仔一開目跟活見鬼樣定神了:天哪,這個捏著一個花包包、咪咪笑地瞅著自己的妮子,不就是自己在夢中所見到的“木樨花神”麽?昏昏糊糊的野仔怕又是場夢,便使勁掐捏了自己一下,痛得自己歪大了嘴,倒吸了一絲冷氣。

    野仔滑稽的樣子讓秋桂想笑得很。她拚老命忍著,又脆脆地喊了一聲:“同誌哥。”

    “你是在……喊我?”從來隻讓人家喊成“喂”的野仔心呯呯起跳,聲音抖得就跟篩糠一般。

    野仔這時候的樣子怕人得很。但身帶喜事的秋桂卻滿不在乎。她大大方方攏上前去,很隨意地扯了扯野仔的袖子,嬉嬉笑著說:“這裏不就你一個人嗎?我還能喊哪個?同誌哥,鄉長住在哪座樓,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

    “你是秋桂吧?”沒等野仔迴過神,辦公室主任就不曉得從什麽所在冒出來了,他笑得滿臉都是牙齒,慌急急地趕上前,一把搶過秋桂手裏的花包包,不住口地連聲說:“辛苦了,辛苦了!走,我帶你見鄉長去。”

    秋桂沒慌著跟主任走,她轉迴頭,蠻親熱地跟野仔搖搖手,嬌聲嬌氣地說:“同誌哥,多謝了!”

    一直等秋桂和主任過了轉彎角,僵成木頭樁的野仔才算活轉來,他再一迴掐捏了自己一下,當確定自己真沒在做夢時,野仔整個人就跟過電一般,興得都快發癲了。他的心裏被一股暖暖的東西塞得滿滿的,兩目也糊得難過,用手去抹,手心手背都變得稀濕了。

    想哭得很的野仔弓下腰,對著螞蟻洞老大聲喊:“老天爺啊,木樨花神瞅我來了,她真來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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