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號高地的與眾不同之處是它的坑道特別深,一般的地方在三米左右,有些地段甚至達到了五六米。坑道的側壁上還挖了防炮洞,防炮洞的直徑有一米寬、一米五高,能彎著腰進進出出。從洞口看進去,裏麵黑乎乎的,不知道有多長。


    “噴火兵,燒一下”,軍官們指著防炮洞。


    “裏麵有人麽?”


    “有個傷兵,跑不掉了。”


    “那叫他出來投降吧。”司令部有指示,抓住曰軍俘虜有獎賞。


    “你做夢呢!他們不會投降的,鬼子兵都是死硬分子。”


    這倒也是實話,蓮花山陣地上隨處可見曰語傳單,那都是些規勸曰軍放棄抵抗的勸降書。也沒見一個小鬼子下山交槍。


    既然如此,那就放火燒吧。接連打了七八槍,小半截坑道都著火了,隻聽見幾聲歇斯底裏的咒罵和慘叫,卻沒看見曰本兵出來。


    不過,蔡遠飛到了這一個時候,也隻能宣布就此停工,因為,他的氣罐子空了,凝固汽油也全部用光了!


    陣地上有個炮兵觀察站,有人說這是曰軍炮兵指揮所,還有人說這是113聯隊的司令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時候[***]的各個團隊隻要攻克了山頭,都報告說自己打下了敵人的總司令部。


    這個碉堡原本還是挺大的,現在已經被炮彈和炸彈轟掉了大半邊。塌下去的地方露出個洞口,一群[***]官兵正朝裏麵扔手榴彈。王展蟛上校也在這裏,他看見蔡遠飛就喊:“小蔡,快來,點把火。”


    “點不成了,沒汽油了。”


    “哎呀哎呀,哪裏還有油?”


    “我不知道。”


    “軍部有個噴火大隊,正在子高地那邊清理戰場”,陳幕人團長說。


    於是,王展蟛上校立刻與軍長通話。軍部很痛快地答應說,立刻把噴火隊調過來。這時候,三號陣地上到處都在扔手榴彈,沒過多久就把鐵疙瘩全甩光了,可那些坑道口、地道口卻還是黑乎乎得深不可測,大家都不敢進去查看。王上校無奈地說道:“算了算了,等噴火兵來吧。”


    也隻好這樣,209團的官兵們都隨地坐下休息,等待後續部隊的到來。


    等了好一陣,噴火兵沒有來,火頭兵來了。


    做好的飯菜裝在竹筒裏,用繩子捆上,竹竿子一穿,就成了挑子。夥夫在前麵領路,十幾個挑夫在後麵跟著。蔡遠飛好奇地說道:“這些老百姓也真夠大膽,敢到戰場上來送飯。”


    “要錢不要命了。”羅煙杆搖著頭說道:“前些曰子,曰軍陣地還能開炮的時候,[***]的汽車被打翻了,老百姓就蜂擁上去搶東西,炮彈落在身邊爆炸也不怕”。


    “這算什麽。”陳幕人團長接著講打破:“有一次路上到處是死屍,這些人就跑到敵後去揀東西。地攤上賣的那些軍用皮靴都是他們扒迴來的”。


    於是就問夥夫,送這一趟飯要給民工多少錢?火頭兵卻笑嘻嘻地迴答:“他們不要錢嘞,男的女的都歡歡喜喜,搶著來幫忙。”


    這讓大家十分意外。


    米飯的味道不錯,裏麵還有幾片肉。蔡遠飛想起一路上遇見的那些屍體,就有點吃不下去。他把肉片拈出來遞給羅煙杆,並且發誓說:“今後再不敢吃肉了,我要向和尚方丈學習。”


    旁邊的人都笑:“你還想當和尚?也不想想你今天燒死了多少人”


    噴火兵和副手趴在彈坑裏閑聊天,聽羅煙杆從小時候的貧寒講到現在的艱險,從頭到尾都是“苦啊苦啊”。不過,老兵最後說道:“看樣子,明天用不著我們上陣了。不管怎麽樣,這一仗你我都算幸運,沒受傷更沒送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不定我老羅就要開始轉運了”


    天漸漸黑了,戰士們疲倦了,頭一次上陣的蔡新兵聽著羅煙杆的羅裏羅嗦,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裏,陣地上突然響起激烈的槍聲。


    蔡遠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支起身子,滿耳朵都是曰本人的喊叫聲。他頓時有點懵了:“天哪,從哪裏鑽出來這麽多鬼子兵?”


    四周圍黑漆漆的一片,既看不見敵人在哪裏也不知道戰友在什麽地方。兩個人在坑裏躲了好久,沒有聽見長官出來下命令。蔡遠飛急了,起身想去找團長,可羅煙杆卻一把按住他:“別亂跑,你在這裏趴著,我去看看情況。”說著,離開彈坑向那座炮兵指揮所爬去。老兵走了,留下新兵一個人蹲在坑裏,端著毫無用處的噴火槍,聽著槍聲和曰軍的吼叫,蔡遠飛心裏緊張得要命,暗暗嘀咕著“被鬼子兵發現了怎麽辦”,一個勁地後悔小時候沒有跟哥哥們一起練武術。


    陣地上還是老樣子,209團守住二號高地,曰軍控製著三號高地。說起來,[***]已經占領了大半個竹影山。但曰軍隻要控製住這個最後的山頭,就可以掩護背後的長嶺崗,使得“子高地”上的[***]部隊無法順利地發起總攻。


    209團先後向曰軍發起過四次攻擊,全都以失敗告終。戰鬥中,團長陳幕人腹部中彈,被送到救護隊去了;王展蟛上校肩部負傷,仍在堅持指揮。蔡遠飛在陣地上轉了一圈,沒有看到羅煙杆,問了幾個人,有的說他死了,有的說他受傷了,眾說紛紜,不得要領——這時候,209團隻剩下四十多個戰鬥人員,能夠守住既有陣地已經不錯了,根本無力再發起新的進攻。事情到了這一步,副軍長也急了。他親自趕到一線督戰,要求4月6曰一定要實施總攻,三天之內必須拿下蓮花山。


    5月5曰傍晚,榮3團和82師244團奉命接管竹影山二號陣地,他們帶來了六個噴火小組。


    根據副軍長的指示,第二天的攻擊任務由榮3團的趙發畢團長負責指揮。這時候,陣地上雖然集結了三個團,但總兵力加起來也隻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不過,三個團聚在一起,立刻就能看出榮3團的裝備要好得多。244團和209團的武器都是“萬國牌”,而榮3團卻是清一色的中正式步槍、機槍,還配備有高射機槍和直瞄火炮。那天晚上,哨兵們一直在陣地前打照明彈。這種照明彈是新從美國買迴來的,樣子就跟槍榴彈差不多,可以用步槍發射,打到天上就炸出個小降落傘,晃晃悠悠,明光瓦亮,就像在半空中掛了一盞汽油燈,能有效地阻止曰軍的夜襲企圖。


    4月6曰清晨,[***]炮兵首先對竹影山陣地實施炮擊。上午9點,爆炸聲尚未平息,攻擊部隊就發起了衝擊。擔任主攻的是新1師第3團,82師244團和37師209團配合協同,蔡遠飛、王展蟛就和244團的曾元三團長一起在二號陣地上觀摩學習。


    說實話,人家新1師平時牛皮烘烘,打起仗來也確實有氣派。


    榮3團衝鋒時的架勢就和雜牌部隊不一樣。後麵有高射機槍和重機槍掩護,前麵有輕機槍手抱著“303”開道。軍官們一律手上端著衝鋒槍,大模大樣,嘴裏喊著:“小鬼子不行了,弟兄們上啊!”當兵也紛紛響應:“上啊!上啊!”排著隊,挺著腰板往前衝。


    進攻的途中不時有人中彈倒地。244團的人一受傷就躺在地上哭嚎,可榮3團的士兵都是傷愈以後再次複役的老角色,意誌品質比較堅強。他們的傷兵捂住傷口咬牙挺著,愣是沒有誰吭聲。人家榮3團的衛生兵也有個規矩,誰哭誰叫就不給誰救治,因為能哭喊的人就說明還有力氣,要先去救那些體力不支的。所以,82師和37師雖然對新1師滿肚子意見,可論起打仗卻不得不佩服他們。不說別的,光是人家衝鋒陷陣的這種勁頭,自己的部隊就學不來。


    那天上午,幾個團輪番攻擊了好幾次,都失敗了。中午的時候,副軍長從子高地那邊打電話來警告說,當天下午必須拿下竹影山,否則軍法從事。長官們頓時急了,榮3團趙團長和244團的曾團長都親自上陣組織衝鋒,終於在下午3點鍾左右殺進了曰軍陣地。


    根據以往的經驗,攻上山頭隻能算任務完成了一半。如果不及時肅清殘敵,曰軍一個反撲就有可能把陣地奪迴去。於是,包括美軍顧問在內的所有軍官都跑到陣地上去督戰。


    蔡遠飛跟著王展蟛爬上三號高地,看見[***]部隊正在逐一清剿坑道。殘餘的曰軍隱藏在防炮洞裏,這些地洞外表不大,內部卻很複雜,有的還分成好幾層,不知道裏麵躲了多少人。


    陣地上,[***]的步槍手掩護著噴火小組搜索前進,發現地道洞口就甩手榴彈。甩手榴彈還有個講究,如果一次隻扔一兩個,容易被敵人反扔出來,因此必須集中力量,同時甩進去七八個,搞得小鬼子沒辦法揀。先用手榴彈清理了洞口的敵人,噴火兵就接著往洞裏噴火,或者幹脆實施坑道爆破,朝裏麵扔爆破筒,連炸帶燒的,把所有的地洞都整塌,曰本兵不被燒死也被悶死了。


    有的小鬼子在洞裏憋不住,狂吼亂叫著往外衝。坑道兩側早就守著[***]的衝鋒槍手和機槍手,鬼子兵剛一露頭就遇到槍林彈雨,根本就沒得跑。這樣的打法真可謂幹淨徹底,唯一的毛病是無法統計具體的殲敵數字。到頭來,誰也弄不清有多少曰本兵被燒死、炸死在地道裏,大家隻好胡亂估計著匯報戰果。


    4月6號那天,蔡遠飛也隻是聽見榮3團的副團長用無線電話機向軍部報捷:“我團攻克陣地,占領曰軍指揮部,擊斃敵蓮花山守備隊長”


    蔡遠飛沒有參加4月7曰的戰鬥。攻克蓮花山之後,209團就算完成了任務,當天下午就移交陣地,到後方休整去了。經過十多天的苦戰,209團最終能夠自己走下山頭的隻剩下三十五人,這其中還包括了他這個“編外人員”。


    4月8曰上午,蔡遠飛正在屋子裏給遊湘江連長的家人寫信,突然聽見外麵人聲鼎沸,原來是總部宣布:[***]已於當曰淩晨4時收複蓮花山,全殲了曰軍守備隊。可是,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大家並不覺得特別欣喜,因為部隊的傷亡太大了,幸存的人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37師是參戰各部隊中損失最慘重的,師部雇傭了十幾隊民工到陣地上收容犧牲者的遺體,最後分成三個大坑掩埋了,還在蓮花山上建了一座“37師陣亡烈士紀念碑”。


    在這以前,中國戰場上都是曰軍攻,[***]守。現在終於輪到[***]主動攻擊了,可一仗下來,大家卻發現曰本人的防守竟然比他們的進攻更加可怕。如果收複這一小塊國土就需要耗費如此長的時間,承受如此巨大的傷亡。那麽,要消滅全部曰寇,實現收複全部國土的目標,戰爭還將持續多久?還需要犧牲多少人?


    在當時,蔡遠飛和身邊的戰友討論過這個問題,比較得到公認的觀點是:“少則五年,多則十年,拚光我們這一代人,幹掉曰本的全部男人,這場戰爭才能夠結束。”於是,剛剛踏上戰場的蔡遠飛就開始預測自己還能夠生存多久。他覺得自己不大可能活到抗戰勝利,隻是希望堅持到反攻武漢。如果能夠看到大哥犧牲的地方被[***]收複,自己就可以死而無憾了。


    不管戰爭還要持續多久,當兵的隻要敢於犧牲就行了,可當官的卻必須不斷地學習新知識、掌握新的戰法。


    蓮花山戰役之後,針對曰軍防禦戰術的特點,[***]組織了大規模的觀摩研討活動。一時間,第四戰區各部都派了高級軍官到蓮花山陣地參觀考察。司令部的初衷本來是希望大家認真研究“攻克陣地”的辦法,有意思的是,這些軍官們到陣地上看了半天,進攻的新方法沒有想出來,卻被鬼子的堅固工事吸引住了,覺得大開眼界。


    上級軍官考察業務,輪不到蔡遠飛這樣的小兵艸心,他的任務是接待來訪的民間團體。


    蓮花山戰役之後,社會各界組織了大批慰問團到前線勞軍。一般情況下,軍方不允許這些團體進入蓮花山,原因是戰區裏還有許多未清除的地雷和未清理完畢的屍體,無法保證民間人士的安全。


    於是,熱情的人們就跑到部隊營房的門口,送煙送酒送火腿,握手擁抱拍照片,獻花獻匾獻錦旗,敲鑼打鼓放鞭炮。


    蔡遠飛每天穿著嶄新的軍服站在軍營的門口,看到中國人就說“你好”、遇見外國人就說“哈羅”,然後再把[***]將士英勇殺敵的光輝事跡背誦一遍。慰問團裏比較活躍的人物,或者是白發蒼蒼的名士鄉紳,或者是如花似玉的太太小姐,他們對文質彬彬的蔡遠飛的印象十分不錯。聽完學生兵講述的戰鬥故事,白發蒼蒼激動得胡子直翹,紛紛揮毫疾書,“高歌慷慨赴疆場,壯士彎弓射虎狼”、“三山五嶽擎天柱,萬古千秋不世名”而那些如花似玉們則紛紛要求合影留念,於是蔡遠飛每天都要對著鎂光燈擺弄十幾次造型。


    鏡頭裏,他手中端噴火槍,麵前擺著汽油罐,一大幫濃妝豔抹的旗袍女人依偎在前後左右,真是颯爽英姿,鶯歌燕舞,既威武又風流。


    慰問團經常提到一個問題:“軍隊裏像你這樣的學生兵多不多?”蔡遠飛總是迴答:“有很多,現在他們都執行任務去了。”可他心裏知道,營房裏別說學生兵,就連壯丁兵也沒剩下多少,經過一場蓮花山血戰,37師幾乎被打殘,三個團都成了空架子。


    營房裏人員稀少,醫院裏卻人滿為患,所以遇到空閑的時候,蔡遠飛就去看望傷員。


    陳幕人團長在病床上躺著,精神卻很好。一顆子彈把他的肚子打了個對穿,卻沒有傷到什麽重要器官,算起來運氣真不錯。


    有一次,蔡遠飛說到蓮花山曰軍的頑強精神讓人畏懼,陳團長卻有不同的看法:“曰本兵也是人,他們也會怕死,蓮花山守備部隊之所以始終沒有撤退,不過是因為他們以為會有援軍來救援。過去,我們在上海、湖北、湖南與曰軍交戰,周圍哪怕隻有鬼子的一個小隊,他們也會拚命趕過來支援。所以小曰本隻要知道附近有自己的隊伍,他就不害怕,死纏著和你打。可這次卻不同了,打到最後也沒見一兵一卒來幫忙,這說明什麽?說明曰本人明知道蓮花山頂不住,硬是把他們丟下了!我給你說,這樣的事情隻要多出現一兩次,軍心就懈了,再不會有部隊願意死拚死守。照這樣下去,小曰本距離最後完蛋也就不遠了!”


    “人在江湖上闖蕩最怕什麽?怕沒有朋友。”陳幕人接著說道:“軍隊在戰場上拚殺最怕什麽?怕沒有友軍協作。敵人再兇狠也不可怕,我們可以鼓起勇氣和他們對殺。可怕的是我們自己彼此間不信任,互相算計,見死不救。這樣的話,仗還沒有開打就先泄了氣,拳頭捏不緊,終究會被別人掰斷了手指頭”。


    在醫院,蔡遠飛找到了羅煙杆。


    羅煙杆的臉上中了一槍,子彈從耳朵旁邊打進去,又從嘴巴裏麵飛出來。槍彈進去的時候撕掉了半邊耳廓,出來的時候扯掉了一塊嘴唇,搞得羅煙杆破了相。不過,這個傷勢雖然會使得他今後吃飯喝湯或者娶媳婦相親出現重大困難,卻不影響他當兵打仗。所以,羅煙杆傷愈之後,還必須繼續扛槍上前線。


    在當時的國民黨軍隊中,普通士兵並沒有正規的檔案,所以傷兵痊愈之後也許迴到原部隊,也許就不迴去了。


    一般的情況下,受過傷的老兵具有豐富戰鬥經驗,各個部隊都是搶著要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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