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被探照燈照得雪亮。探照燈下,有幾組曰本兵的遊動哨在來迴走動。


    院內東側,停著好幾輛汽車。汽車附近堆著不少汽油桶。


    劉思海揚正在觀察著,突然,他注意到,從大樓裏出來了一個矮個子曰本軍官,披著軍大衣。


    這軍官牽了一條大狼狗,看樣子是到院子裏遛狗。


    那條德國大狼狗牽動了劉思海揚的記憶。他趕緊又調節了一下望遠鏡的焦距。


    通過望遠鏡的物鏡,他看見牽著狗的曰本軍官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身子有節奏地往右側傾斜,明顯是右腿受過傷


    劉思海揚原本半眯著的眼睛,猛然睜大了——這名曰本軍官,正是那晚在長江邊指揮大屠殺的家夥!


    劉思海揚克製住衝動的情緒,放下望遠鏡,從肩上取下中正式步槍。但他隻是瞄了一下,便很遺憾地把步槍放下了——距離太遠了,根本無法保證射擊的準頭。


    他清楚,隻要自己的第一槍打偏了,肯定就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他恨恨地朝院子裏望著,心裏真是有說不出的憋悶——獵殺的目標就在眼前,但卻沒法子下手。


    他暗下了狠心,不把這禽獸不如的家夥幹掉,自己決不罷手。


    之後連著兩個晚上,劉思海揚他倆都爬到那倉庫屋頂上進行監視,觀察那矮個子曰本軍官的活動規律。麻子臉中士隨身帶著那塊金懷表,看時間。


    他們發現,每天晚上大約八點鍾的樣子,那矮個子軍官都會準時出來,遛他那條心愛的德國大狼狗。


    望著他在院子裏走動的身影,一個大膽的念頭漸漸在劉思海揚心裏形成。


    他發現,雖然大院被探照燈照得通明,但是在靠近那幢三層大樓樓腳的地方,是一個探照燈的死角。那裏是一片漆黑。


    如果能潛入那個大院,躲藏在那個黑黢黢的死角內,可以很方便地用中正式步槍進行射擊。在這樣的距離,劉思海揚完全能保證首發命中。


    等劉思海揚把自己這個想法小聲地告訴麻子臉中士,對方一下子驚呆了:


    “你瘋了?!”


    劉思海揚搖搖頭,很認真地說:


    “鬼子眼皮子底下,就是他們最放鬆的地方,也是他們最想不到的地方”


    說到這兒,他的語氣一下子又變得低沉起來,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怎麽溜進那院子呢?”


    那院子圍牆的頂部,是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圍牆的跟前,又有來來迴迴的巡邏隊,根本沒辦法接近圍牆,更別說翻進去了。


    黑暗中,麻子臉中士沉默了半晌。然後他低聲地說道:


    “你要是鐵了心想進去我倒是有個法子。”


    劉思海揚心中一喜,伸手一把抓住了麻子臉的胳膊:


    “啥辦法?”


    麻子臉用手指了指那幢大樓,小聲地講了講事情的原委——還是之前的事了,徐州會戰正打得激烈。麻子臉所在的連奉命留守武漢,他當班長的那個班,就被分配在這傷兵醫院裏,負責勤務。


    有一次,傷兵醫院的下水道堵住了。麻子臉帶著幾個弟兄去疏通下水道,一連幹了好幾天。就因為這個,他對醫院的下水道走向比較熟悉。


    麻子臉告訴劉思海揚,在那幢三層樓背後,有一口窨井。窨井的下端,連著一條下水道。而這條下水道,筆直向西延伸,一直通到圍牆外麵。


    劉思海揚興奮地問道:


    “你還能找到牆外麵的入口嗎?”


    麻子臉沉默地點點頭。


    他朝那幢大樓又觀察了一下,確定了一下方位。然後兩個人從倉庫屋頂爬下來,麻子臉在前麵帶路,朝曰本人指揮部的西側摸過去。


    花了大半夜的工夫,麻子臉中士帶著劉思海揚,終於找到了下水道在牆外麵的入口。


    趕在天亮之前,兩個人撤迴到菜園子的草屋裏。天亮之後,他們倒頭睡了一覺,養足精神。然後麻子臉出去搞吃的,劉思海揚待在草屋裏,為晚上的行動做準備。


    他先是把中正式步槍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


    擦著擦著,他突然意識到,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擦槍了。對於今晚能不能從那曰本人的指揮部裏活著出來,他心裏也沒有把握。


    有些時候,他心頭也閃過一絲猶豫——是不是一定要去冒這麽大的風險?


    然而,猶豫過後,他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江邊月光下那令人窒息的屍體堆,還有在曰本人機槍下掙紮唿號的人浪


    劉思海揚忘不了那名矮個子曰本畜生揮動東洋刀,下令掃射的情形,他更不能原諒自己打高的那一槍。


    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失手。


    槍擦好了。摸著熟悉的槍身,他輕聲叨念:


    “今晚就瞧你的了,兄弟!”


    接著,他把身上子彈袋裏的步槍子彈取出來,隻留下一個彈夾的子彈,一共五發。他清楚,今晚的獵殺,是在鬼子的巢穴裏進行,環境險惡異常。如果不能用頭一發子彈、最多頭兩發子彈解決問題,那完蛋的就是他自己。


    因此,不必帶那麽多步槍子彈。


    他把這五發子彈挨個擦拭了一遍,然後脫下腳上的布鞋,拿著子彈的彈頭,在布鞋鞋底用心地蹭了蹭。


    布鞋鞋底,由於長時間的走路,嵌進了許多細細的沙礫。所以,這鞋底幾乎變成了一塊砂紙。步槍彈頭上的黃銅被甲,在這樣的鞋底上蹭過之後,留下了幾道不規則的劃痕。


    步槍子彈經過這麽一番拾掇,在射入人體的時候,會發生打滾。這樣一來,子彈射入的地方,是一個小孔,但射出的地方,就是一個大窟窿。


    今晚,劉思海揚不想讓他的獵物死得好看。


    收拾好步槍子彈,劉思海揚又熟練地把20響自來得手槍拆開來,認真地擦了擦。


    等全弄好了,麻子臉中士也帶著吃的迴來。兩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把晚上的行動步驟商量了一下。


    他們商定,當劉思海揚進入下水道之後,麻子臉中士便摸到曰本人指揮部的大門附近。


    等劉思海揚在院子一開槍,麻子臉立刻用“花機關”朝曰本人的崗哨開火,同時投出手榴彈。這主要是為了吸引曰本人的注意,給劉思海揚爭取出幾分鍾的時間。


    至於劉思海揚能否利用這幾分鍾逃出曰軍指揮部,那隻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


    細碎的雨水,從灰暗的雲層中飄落,飄向如墳墓般陰鬱的武漢城。


    劉思海揚背好中正式步槍,腰間別上20響自來得手槍,默默地走進風雪中。


    他跟著麻子臉中士,來到昨夜找到的下水道入口。這個入口,也是一口窨井。


    麻子臉中士告訴劉思海揚,順著這口窨井下去,就是那條下水道。沿著下水道往東爬行,每隔大約50米,就會碰到一口窨井。從入口的這口窨井算起,數到第三口窨井,沿著它爬上去,就到了傷兵醫院的大樓後麵。


    劉思海揚把麻子臉告訴自己的細節默記在心,然後準備下井。


    他把20響自來得別進後腰。那五發步槍子彈,他壓進了中正式步槍裏,推上頂門火,關好保險。


    夜風卷著雨水吹過來,冷得刺骨。劉思海揚深吸了一口氣,拿上那天繳獲的手電筒,順著窨井井口爬了下去。


    往下爬了四五米的樣子,下水道出現在麵前。劉思海揚鑽進下水道,打開手電筒。


    沿著冰冷的下水道,他艱難地向東匍匐前進。果然,爬了大概50米,出現了第一口窨井。劉思海揚繼續向前匍匐,一邊爬,一邊數終於,第三口窨井出現在麵前。


    劉思海揚關上手電筒,豎起耳朵細聽。沒有什麽動靜從上麵傳來。他輕手輕腳地沿著窨井往上攀。等快到井口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又仔細聽了一聽。


    當確定井口附近沒有情況之後,他悄悄地爬出了窨井。


    到了外麵,他讓身子緊貼在地麵上,把20響自來得手槍握在手裏,然後觀察四周的情況。


    這裏是傷兵醫院大樓的背麵,有兩盞探照燈來迴掃過。雪依舊在下著。不遠處有曰本兵大皮鞋走動的聲音。


    等皮鞋聲音遠去了,劉思海揚開始緩慢地爬行。他身子下麵的大地,好像一張巨大的冰床,寒冷徹骨。雨水飄落在他的肩上、後背上。他咬緊牙關,無聲無息地向前爬行。


    費了很大力氣,他總算貼著大樓的地基,繞到了大樓前麵。


    在大樓腳下的陰影中,劉思海揚找到了一塊小小的凹地,他盡量把身子蜷縮在裏麵。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樓前麵的艸場。他從背上摘下中正式步槍,作好準備。


    雪越下越大。探照燈的光柱裏,細碎的雨水在急速地飛舞。


    劉思海揚身上的軍衣,這會兒顯得像窗戶紙那麽薄。他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要被凍得凝固了。為了不讓自己凍暈過去,他從腰間拔出刺刀,不停地用刀尖紮自己左手的手背,直到紮出血來。


    傷口的刺痛,讓他的腦子保持著清醒。


    終於,他的獵物出現了。


    矮個子曰本軍官,牽著他的德國狼犬,從大樓裏出來。那狼狗看到飄落的雨水,興奮地吠叫起來。一麵叫,一麵在地裏跳躍。


    曰本軍官看著自己的愛犬,哈哈大笑


    在大樓下的陰影中,劉思海揚輕輕撥下中正式步槍上的刀片式保險。他習慣姓地把右手湊到嘴邊,輕輕地衝右手食指吹了口氣,然後把食指平靜地搭在冰冷的扳機上


    然而,就在他扣動扳機的一刹那,意外發生了——就在中正式步槍的子彈飛出槍口的一瞬間,矮個子曰本軍官的德國狼犬,不知怎的,突然往上一躍。這條健壯的大狼狗,立起身子來,差不多有一人高。


    它的身子,剛好擋住了劉思海揚子彈的飛行線路。


    步槍子彈射入了狼狗的後背,擊中了它的脊椎,然後穿出它的身體,繼續朝矮個子軍官飛去。


    由於被狼狗的脊椎碰擊了一下,穿出狗身子的步槍彈頭,偏離了原來的飛行線路。當它擊中曰本軍官的時候,沒有擊中要害,而是打中了那家夥的肩部。


    彈頭鑽入他的肩膀之後,發生翻滾,擊碎了他的肩胛骨,但沒有造成致命傷。


    曰本軍官一個趔趄,緊跑了兩步,躲到院裏停著的一輛汽車後麵。隨即,“哇啦哇啦”的喊聲很快響了起來


    劉思海揚臉色鐵青。他迅速推上另一發子彈。


    這時,院子裏警報聲大作。劉思海揚心一橫:


    “鞋都濕了,蹚吧!”


    他冷靜地觀察了一下情況,那矮個子曰本軍官躲在了汽車後麵,自己的子彈打不到他。


    汽車旁堆著的好幾排汽油桶,讓他眼睛一亮。他移動槍口,衝著汽油桶開了一槍。


    他希望自己的子彈,能把汽油桶打爆。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中正式步槍的子彈,穿透了汽油桶,在桶壁上留下了兩個窟窿。汽油“嘩嘩”流了出來,但是並沒有爆炸發生。


    曰軍的指揮部裏已經亂成了一片。兩個鬼子的遊動哨朝他藏身的陰影處搜索過來了。


    劉思海揚放下手裏的步槍,抽出腰間的20響自來得,一梭子掃過去。兩個曰本哨兵被掃倒在地上。


    鮮血,瞬間就把大地染紅


    這時,從院子外麵傳來了“花機關”的掃射聲,接著是手榴彈的爆炸聲。


    劉思海揚心裏一熱——這是麻子臉中士打響了。


    趁著曰本人的注意力被院子外的槍聲暫時吸引開,劉思海揚又朝著曰本軍官藏身的汽車那裏觀察了一眼。


    他看到,汽油從被打破的油桶裏流了出來,淌成一片,並且流到了汽車下麵


    這個情形,讓劉思海揚心裏一動。他迅速端起中正式步槍,再一次瞄準。


    這一次,他瞄準的目標,是汽車前麵的鋼質保險杠。


    中正式步槍的子彈,飛出槍膛,準確地擊中了汽車的保險杠。金屬的彈頭與保險杠的鋼板撞擊在一起,產生了火星子。


    這火星子濺到了地麵上流淌的汽油,“轟”的一聲,火焰頓時騰空而起,汽車被裹在了大火裏


    大火,瞬間吞沒了一切


    躲在汽車後麵的曰本軍官,發出一聲慘叫,從車後麵跌跌撞撞跑了出來。他的呢子軍服也被大火燒著了。


    迎接他的,是劉思海揚的第四發子彈。中國人的子彈憤怒地撕開了他的胸膛。劇烈翻滾的彈頭,無情地攪碎了他的心髒。他像一捆被點燃的柴火,癱倒在積雪的地麵上。


    大火越燒越旺。火焰引燃了那幾排汽油桶。裝滿汽油的汽油桶,仿佛是一枚枚重磅炸彈,猛烈地爆炸開來。


    爆炸把曰本軍官的屍體炸裂成碎塊,巨大的氣浪把這些碎塊拋向四周。


    望著眼前的一切,劉思海揚那黑瘦黑瘦的臉上,掠過一絲複仇之後的快意。


    他用步槍槍膛裏剩下的最後一發子彈,打滅了遠處的一盞探照燈,然後舉起20響自來得,打滅了離自己較近的另一盞探照燈。在爆炸與黑暗的掩護下,他悄悄地朝大樓後麵匍匐而去


    兩天後的黎明,長江北岸。


    劉思海揚站在北岸的江灘上,肩上是他那支形影不離的中正式步槍。


    在他的腰間,是一把20響自來得手槍。


    兩天前的夜裏,趁著曰軍指揮部的一片混亂,劉思海揚鑽進了傷兵醫院大樓後麵的窨井。當他從另一頭鑽出下水道的時候,麻子臉中士正守候在一旁。


    在黑夜的掩護下,兩個人從挹江門附近的那條古地道,潛出了武漢城。


    他們沿著長江南岸往下遊走了一天多,後來在下遊的一個小村子裏,找到了一條小船。趁著夜色,他們劃船渡過了長江。


    此刻的劉思海揚,踏在江邊的土地上。麻子臉中士站在他身旁。


    兩人迴頭朝江對岸武漢城的方向望去,都沒有說話。


    在東麵,太陽躍出了地平線。寒冷的霞光,投射在渾濁的長江江麵上,把滾滾的江水染得一片殷紅。


    劉思海揚突然覺得,在那江中奔騰的不是江水,而是流淌不盡的血。


    半晌,劉思海揚轉過身子,向北方眺望。大地在他腳下向北鋪展開去。


    ——該去找自己的隊伍了。還有很多路要趕,還有更多仗要打。


    他沉默地上路了,背著他心愛的步槍。


    在他的身後,血色的大江,低低怒吼著向東奔流而去


    該迴部隊去了,自己的部隊,就在武漢!那裏,有自己的兄弟,自己永遠也都不會孤單。


    戰爭,對於劉思海或者他的同伴來說,才剛剛開始而已。


    武漢會戰,都是由劉思海或者和他一樣的普通的中國士兵組成的,他們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事跡,他們隻是在盡著一個中國士兵應該盡的責任而已。


    這個時候,在劉思海的麵前,隱約而蒙朧的出現了一個人麵孔,忽閃忽現,似乎正在那裏召喚著劉思海的歸來:


    高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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