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宋,南京。


    倉促建成的皇宮內,連行宮都沒有,在去營救俘虜之前,流月人徙離所謂的皇上趙構隻隔了一麵牆,睡覺時唿吸都能聽見。


    這日,人徙和流月帶著曹芷迴到南京,將她送到在朝中當差的曹申那裏。然後兩人將軍隊丟進趙構的軍營,一起去見他。


    “六哥,真的不能留下麽?朕已將你的王位恢複,還撥給地你讓你蓋房子,怎的不蓋?朕還要朕封你和流月公子為保國大將軍,替朕打天下。”趙構愁容滿麵道。


    人徙搖搖頭,“我沒救爹爹迴來,別記恨我便是。但是我替陛下放了好多俘虜出去,他們會記著陛下的恩德的。我能幫陛下做這麽一件事,已經了了我的心願了。這所謂皇宮,”人徙四下環視了一圈樸素的屋頂梁柱,麵色黯然,“到處是灰塵,我已不想再呆下去了。”


    趙構若有所思,三人低頭沉默。


    三年前的那個雨中,陳憶終於答應成親,但是卻說道:“但如今你無所事事,不像以往的你。我問你,你真的滿意了?”


    人徙一下愣住,心內翻騰起來。她變為平民,可以和憶兒在一起,她是歡喜的。然而,卻總有一種缺憾在她心頭,她一直以來那麽忠於大宋,卻被大宋的皇帝貶為平民,削掉了王權。她不甘。


    陳憶一直觀察著她的表情,抹去她臉上的雨水,輕聲道:“那你就好好準備著,等那一天到來。你完成你心內的願望的日子,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人徙重重點頭。


    從那日起,她在府邸內真心拜流月為師,拜所有將士為師,苦心習武,同時研習各種兵書。金兵的一舉一動,朝廷的一舉一動,她都拜托孔理年幫她瞧著,一點也不敢疏忽。她和流月就在每日清晨練武、午前看書、下午跑馬、晚上仍是練武的日子中度過,三年,如白駒過隙,眨眼而過。


    靖康元年,當她得知金兵再次南下,朝廷危急之時,她就想帶領全部她能籌集到的軍隊趕赴朝廷。但又聽得李邦彥下令不得出戰,而且自己又無身份地位,也無人舉薦,便猶豫了好些日子。及至後來聽到宋朝兵敗亡國,一時悲憤難抑,以為這輩子就要這麽抑鬱而過,但聽到康王在南京稱帝,十分喜悅,又想著金兵不多日便會占領各州,此地也不安全,便帶領全體家眷和所有將士向西南投趙構而去。


    她的前來,使高宗十分高興,就在此事,傳來了徽宗欽宗被俘虜的消息,人徙便向趙構請命,前去營救。高宗本不太願意,結果耽擱了救欽宗的日子,隻夠趕上後來才出發的徽宗等人。


    如今她就要真正在南京置一處房舍,過她想要的日子了。


    趙構一再挽留,但見她去意已決,無奈給她在戶部掛了個虛職,給流月也掛在了兵部,發放俸祿。並與她們銀錢若幹,戀戀不舍地將她們送出了簡單的皇宮。但後來,他不但發不了俸祿,還要艱難牽都,這都是後話了。


    宋高宗靖康二年六月,在南京郊外的一處整潔的大院前,一陣鞭炮聲炸開了初夏寂靜和煦的薄暮。隨著鞭炮聲,陸續走來了許多身著新衣的賓客,他們憨厚地笑著,提著厚禮走進這家小院內,向主人祝賀喬遷新居的大喜事。


    秋蘭按大妝而扮,穿一身鮮豔的彩衣,站在院門口笑吟吟地迎接客人。這些客人都是附近的住戶,這座宅子是這裏有名的大戶人家建成的,一直空著,見有人要買,十分慷慨地幫著裝修一新。


    小溪源拉著其非的手在院子裏笑著轉圈圈,一邊往嘴裏塞糖。


    人徙穿白色金底長衫,腰間綁著修補好的紅色香袋,脖子裏仍套著那塊有傷痕的銅牌。她一邊和客人寒暄著,一邊看著身旁漂亮的陳憶,臉上全是笑。但她一邊笑著,一邊時不時朝後院方向望著,顯得有些擔心。


    過了一會子,隻見流月蹦跳著蹦到她旁邊,在她耳旁道:“都完事了,你可準備好了?”


    人徙點點頭,見眾人和秋蘭曹輔都忙著招唿客人,便猛地一拉陳憶的手,拉著她往後院飛跑,一邊跑一邊說道:“快來,趁現在,不然一會子娘又要說我糟蹋她的樹。”


    陳憶不明所以,隻得跟著她來到空無一人的後院,一到便愣住了。


    隻見後院唯一兩棵小樹苗上掛著大大的紅色絹花,弄得像娶親,恨不得將枝頭壓彎。那兩個大紅花中間連著一根綢緞,綢緞上粘著一張紅紙,上麵用黑色毛筆寫道:


    “以我之願,至死不渝。二心合一,卿可願否?”


    陳憶看著這句話,心內暖成一片。她掩飾住內心的喜悅,挑毛病道:“這你寫的字?你的字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難看?”


    人徙本忐忑不安地觀察她的表情,惟恐她說過的話又變卦,此時一聽這話,頓時滿麵窘態,一旁的流月忙攤手道:“你讓我寫的,我寫漢字沒少筆畫就算功德了,還要跟你寫得一樣漂亮麽?”


    陳憶哈哈大笑,人徙在她的笑聲中無奈地笑問:“卿可願否?”


    陳憶收起笑容,看著她的眼睛道:


    “願。”


    人徙如釋重負地去抱她,她卻又道:“但是。二心合一,至死不渝這些話,根本不用說。真是白費工夫。”


    人徙聽了又愣住,憶兒卻去摟她的脖子道:“我早就信你了。”


    至第二日晚間,新房已是一團喜氣,到處是紅花和喜字,花團錦簇,過大年一般。因陳憶已無父無母,便省去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等一係列煩瑣的過程,隻看了看今日的日期,是個良日,便擺了酒席,將親事定下了。


    酒宴後,隻由非兒領著已著紅衣、蓋著蓋頭的憶兒,從呆了一天的小室內出來,在眾賓客麵前,沿著院內轉了一圈,慢慢走到燈火通明的門廳前。非兒從一個客人手中接過一把穀豆,放在憶兒手裏。陳憶接過,朝前麵地上一撒,嘩啦的穀豆聲使眾人拍著手叫起好來。這叫“撒穀豆”求吉利。接著兩個由附近百姓扮演的通讚和禮讚分別站在兩旁,禮讚向廳內招一招手,人徙穿著大紅底金花的喜褂,頭戴紅色金邊喜帽,手拿一隻大大的紅色同心結,慢慢走出來站到前廳的台階上,心內激動不已,麵上卻略顯緊張。


    引讚道:“新郎搭躬——”


    人徙忙伸手去攙陳憶,對方的手觸到她的手,立刻緊緊握住,人徙感到她手裏全是汗。


    通讚道:“新郎新娘牽巾——”


    人徙忙把手裏的同心結遞到她手裏,陳憶緊緊攥住了。


    引讚道:“新郎新娘至花堂前——”


    人徙引著陳憶,兩人走至廳堂內,麵向端坐在高椅上的秋蘭。眾賓客靜靜地跟進廳內,


    將她二人圍在中間。


    引讚道:新郎新娘就位——


    人徙和陳憶靜靜立在秋蘭和香案麵前,手卻還拉著,引起一片笑聲。陳憶想抽出手來,


    人徙卻攥得更緊了,目不斜視地小聲說道:“上次我娶親,不是你,沒拉手。我想著,若是你,必拉著你,從頭拉到尾,拉到下輩子。”


    陳憶在蓋頭下眼淚直落,哽咽著小聲迴道:“呆子,太短了。”


    人徙使勁捏著她的手,“那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三生三世!”


    有近處的賓客聽到了,輪番小聲傳著,不一會全知道了,一起哈哈大笑。


    通讚使勁憋住笑,咳嗽道:“新郎新娘進香——”


    人徙點了兩根香,交到陳憶手裏一根。


    引讚道:“跪,獻香——”


    兩人拉著手一同跪下,向秋蘭叩頭,然後將香插在香爐裏。秋蘭一邊抹眼淚,一邊向一


    旁的流月小聲道:“本是要送女兒的,結果卻成了婆婆了!等過段日子,我再當一迴婆婆,幫你們辦了!”


    流月撇著嘴笑了,臉卻頭一迴紅到了耳根。


    通讚道:“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兩人磕在紅枕上,同時轉頭望向對方。人徙從蓋頭的縫隙裏望見陳憶亮閃閃的眼睛,情不自禁去替她拭淚,有人便笑喊道:“新郎等不及,還辦什麽辦,直接送進去完了!”


    眾人都笑得肚子痛,人徙紅著臉抽迴手,瞪著禮讚,從牙縫裏擠出兩句話:“快著!”


    禮讚忙結巴著道:“禮,禮成——!”


    院內的溪源聽到這二字,忙忙的將一串鞭炮點燃了。劈裏啪啦的聲響響徹夜空,合著人們快樂的歡笑,在附近久久不散。


    廳內大家歡喜地笑鬧一陣,及至要送入洞房時,一個客人突然說道:“聽說這新郎人徙公子以前是那個‘本事王爺’?既如此,這樣太簡單無趣,我提議來最後一個節目!”


    眾人都喜歡地問是什麽。那人說道:“聽說這王爺很聰明很有文采,這新娘也是數一數二的懂文化,不如來個聯句,由新娘開頭,如若新郎聯不上,就不讓他進洞房!”


    眾人歡唿稱妙,人徙有點傻眼了。


    新房內,四支漂亮的紅燭整齊點在桌上,一幅漂亮的美人畫掛在牆上。人徙看看那畫,忍不住道:“就知道你拿著。”


    接著人徙和陳憶依禮在人們麵前進行了交拜,眾人笑因剛已玩了所謂“聯句”,就不好意思再鬧,又說了幾句歡喜的話,退了出去繼續飲酒歡樂。就有一個小丫頭,拿了一個盤子,上麵放著一把剪刀。人徙拿起來,等她出去,方輕輕掀起了對方的蓋頭。


    陳憶長長的頭發油黑發亮,在頭上盤著一個漂亮的髻,大大的白角冠戴在頭頂,插著白角梳,配有金銀珠翠、彩色裝花,讓人眼花繚亂。臉上也分明上了大妝,粉頰朱唇,眉目含情。人徙看著那漂亮的眼睛,突然就緊張起來,拿起剪刀結巴道:“合髻。”陳憶笑著將角梳抽了,接著一摘發冠,一頭烏黑的頭發就散落下來。她湊近人徙,一陣清香飄了過來,人徙突然就覺得在席上喝的酒這時候一下子沉了,顫抖著手捏過她的一縷頭發,輕輕剪了一縷,然後摘下自己的帽子,弄散頭發,也剪了一縷,將兩縷頭發捏在手裏,仔細地擺弄,卻怎麽也弄不好。陳憶撲哧一聲笑出來道:“虧你還學了一整日!給我!”


    “聲音還是那麽有氣勢,你以為你還是陳娘娘。”人徙小聲嘟囔著,看著陳憶三下兩下將頭發結成一個小小的同心結,掛在了帳子頂上。


    事情終於做完,兩人四目相對,同時笑了。人徙伸手去摸她的頭發,喃喃道:“是真的,太好了,是真的。憶兒,我們真的在一起了。”


    陳憶罵她“傻瓜”,將頭靠到她肩膀上,緊緊地抱住她的腰。那陣誘人的清香又飄進鼻子裏,身上軟軟地被她抱著,人徙嗓子發幹,渾身發熱,一用力將她壓在床上,沒好意地壞笑道:“三年,你讓我碰過幾次?總是逼我去念書,去跑馬,去練劍!真真狠心人。”


    陳憶臉燒紅,但她還是自己去解自己的衣扣。人徙卻突然想起了什麽,自己躺翻在床上,不好意思地嘟囔道:“一,一直以來你都說留著,留著。就是今天了,別再拖了。”


    陳憶立即笑起來,點著她的鼻子說“不羞不羞”,人徙結巴著扭過臉去,“難,難道這也要我主動麽?我做不來,夫人饒了我。”


    陳憶看著她可愛別扭的模樣,溫柔地笑了。她將她的鞋脫了,推到床上,然後將床帳放下了。


    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響,然後一片靜默。不多時,卻從帳子裏傳出一聲慘叫:“憶兒!輕一點,疼死了——”後半句好象嘴被什麽東西堵上,隻傳出一聲聲隱約的嗚咽。漸漸地,有喘息聲傳來,再後來,一個沙啞地聲音道:“我要你。”


    一陣沉默,帳子中的兩個人在昏暗中對視。陳憶摩挲著人徙漂亮的眉毛和略上挑的眼角,輕道:“我真的覺得徙兒很英氣,還很聰明。你真的全部都聯上來了。看在你這兩個優點上麵,答應你了。”


    人徙立刻忘記了剛才的疼痛,翻身起來,一邊亂親一邊含糊道:“我答得好麽?”


    陳憶迴應著她,說道:“好。”


    “真的?你都說了什麽,我說了什麽,我怎麽現在一點也記不起來?”


    “徙兒!你傻了麽?你聽我念。一縷魂——”


    一縷魂,兩世情。


    一代傾城,一身戎裝。


    我對影成空,卿化與音容。


    燭燈燃盡終不悔,無邊蒼崖傍青鬆。


    柳風涼,遺情傷。


    枕上輕寒,話語彷徨。


    靜夜掃花塚,情思萬萬重。


    江流傾盡三生石,化作春水亦相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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