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宣和二年,金□□天輔四年,十一月。金境內長白山脈天門嶺。


    天門嶺,女真語音為“遮根猜阿林”,意為吉祥如意,山勢高峻,地形複雜,既有懸崖絕壁,又有深穀陡坡,是長白山脈最突出最高峻也是最深邃危險的山嶺,人跡罕至,除了山腳下的村莊偶爾上個半山腰采采野果野菜打打獵以外,幾乎不見人跡。然而在這日,快接近山頂的一塊山林附近的空地上,許多人走來走去,砍掉多餘的樹木,拉著板車,上麵放著木料繩子,開始搭建營房。一個獵人裝扮的年輕人站在空地中央,指揮著眾人。


    這時一位年紀較大的男人走到那年輕人麵前道:“報幫主,西南方向不遠處有泉眼。”


    流月點點頭,叫他接著幹活。此處方圓一百裏她昨天已徒步打探過了,差點累個半死。不過好在有收獲,有水,有充足的狩獵資源,地點也足夠隱秘,不像上次的營地建在老爺嶺的半山腰上,走近山就能望見營地冒著的炊煙,官府不找到才怪。這幫官府的人太不留情,幾乎追著她這流幫走過了大半個長白山,好象非要把他們連根拔起不可。其實他們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從不放火傷人,大概錯就錯在隻喜歡劫官老爺的錢袋,才惹得城裏的權貴聯名上奏朗主非要嚴加懲治。好在最近在對外打仗,官兵對他們的追捕少了些,才得以把寨子全拔走,安到這新營地來。


    流月邊想著,邊瞧見那叫古裏甲雙的親信將主營帳的木樁狠狠地敲在地上,忙跑過去一把奪過錘子斥道:“雙,我說了不曾?我的主營在樹上,我不是親自選好了那棵樹,瞧見沒?就在你身後!”


    流月有個習慣,多為營地中人不齒,那就是將房子蓋在樹上。本來她的主營帳也是在地上的,但是眾人的營帳都離她很近,有一晚,非兒也在,倆人弄出點動靜來,便有要看好事的兄弟偷偷將頭伸進屋子偷看,好在自己身上蓋著被子,非兒倒被看了個大概。當下穿好衣服揪著那人的耳朵推進了小溪裏,當時可是深秋,河水開始結冰,把那小子凍得跪地求饒,還不是死活凍了兩個時辰才準上來。可這招不怎麽管用,該偷看的還是會去偷看,一氣之下開始在樹上造房子,雖難些,頗費工夫,倒覺得安全許多。


    此時那古裏甲雙無奈地使勁撥出已釘牢的木樁,想說服幫主建在地上的計劃也不敢吭聲了。看著對方陰著的臉,抱著木板期盼幫主被別人轉移注意力,好在一支箭飛過來,連忙拿板子去擋,才沒有傷到臉。


    流月一看那箭,氣不打一處來,但看到那孩子飛奔著抱住自己的腿,一雙大眼睛盯著自己叫嚷“幫主教我射箭”,便發不出火來,隻得拉了他的手,一邊教導他去沒人的地方練箭,一邊拿了弓,到遠離眾人的一小片空地上,以一棵樹做靶,手把手教他怎麽射。


    這孩子叫溪源,約有七、八歲,無父無母,聽他村裏的人說他是流浪來的。當時經過那村子,看這孩子可憐見,給了他點吃的還陪他玩了一會子。沒想到這孩子便死活不肯走了,硬是住到營地裏來,給米吃米,沒米餓著,營走他走,營留他留,跟著大人幹活,常常緊繃著小臉學她射箭拿刀,說要幫她打壞人。漸漸地流月便舍不得這孩子了,更何況,非兒很喜歡他。


    “身體站直!”流月拍他的後背,“手臂也要伸直,就跟你說了,你人太小沒勁,拉不滿,還硬要拉?”


    溪源不服地使勁拉著弓弦,非要拉滿不可。小小的手指被弓鞘上的獸骨磨出一個個小繭子來,還常常被箭頭劃破,哭起來看著厲害,愣是憋著不出聲。


    流月看他皺著的眉頭,心下不忍,蹲下來手握住他的小手,輕輕幫他將弓拉滿,輕輕說道:“鬆!”弓弦一鬆,箭破弦而出,正正打在樹幹上。溪源歡唿幾聲,看看將暗的天色,抬臉看著流月道:“幫主昌克赤(叔叔),小非拔沙(阿姨)怎麽還不來?”


    流月看看落日,心上也焦急起來。其非不是她這幫裏的,更不是山上的。她初來時,穿著城裏貴族女兒的服裝,因迷了路才遇見的。問她,她隻說爹爹是當官的,家裏太悶,跑出來玩。流月便不再問。她從不計較這些,小非說什麽信什麽。非兒隔些日子就會跑山上來和她在一起,少則半天,多則幾日。因為流幫被追捕,不想她受牽連,近日便叫她別上山。現在搬了寨子,又找不見她,隻得按以往的習慣在原來宅子主營帳的樹上刻了隻有她倆才能看懂的記號——告訴她他們又搬家了。上次見時,說這兩日會來見她的,等了這幾日,新寨子都快起來了,還不見她,莫不是迷路了?


    暮色漸濃。山霧騰起,氣溫變涼,營地裏生起了火堆。流月坐在一個木樁子上發呆,遠遠看見不遠處樹林裏走來的其非,心一下子放下,笑著向她走過去。


    其非身材嬌小,臉龐圓潤,此刻身穿馬蹄袖百蝶掛袍,花盆底粉花鞋,麵上紅妝新彩,仿佛重妝了一番。無奈走了很遠的路,鞋上滿是泥土,整齊的頭發上滿是水珠,氣喘籲籲,額頭上帶著細密的汗珠。見流月笑著走過來,臉上卻無喜色,倒生添幾分悲涼。


    “可是走了大半日?”流月去拉她的手,“沒辦法,官府追得緊,叫你好找了。”說著一指那快搭好的樹上營帳,得意道:“這迴這個保證不冷,我拿了一家人的蓬布。”


    那其非不看屋子,也無任何寒暄之語,眼睛緊緊盯著流月,猛地環住她的腰,將臉深深埋在她頸間,慢慢的,帶了哭聲。


    流月一下慌了,忙拍著她問她是不是遇到壞人,或是被爹爹罵了。可其非不迴答,使勁環住她,直抱得流月腰間生疼。直將她的肩膀哭濕,才抬起頭,將脖間那迴她從宋朝給她帶迴來的小玉遞到她手裏,然後又將腰間的一個銅錢翡翠玉玨解了,鄭重握到她手裏,還未等流月反應過來,在她脖子上使勁咬了一口,留下一個清晰的牙印,轉身向迴路走去。


    身後的流月哪裏肯依,追上去問,可其非就是使勁往前走,怎麽都拉不迴,眼見使勁邁著步子,再拉扯就要滾下坡去,流月才硬生生抽迴手,滿眼疑惑悲傷地看著她走遠,隻得罷了,心內想來想去以為自己哪裏惹她生氣,打定下次見了定要解決清楚。


    可粗心的她手握著那對方最愛的翡翠玉玨,想不到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一個月前。昱王殿。


    人徙喘著氣揣著那一疊田租,端起茶碗來一飲而盡,接著將茶碗摔到了地下。墨兒聽聲兒忙過來問是怎麽了,可人徙跺著腳進內室去了,敲門也不應。


    在內室,人徙抓過一疊紙,拿筆蘸墨寫了“梁師成”“王黼”兩個名字,蘸了糨糊摔到牆上,手從牆上取了劍,撥劍一投,劍頭沒入“梁師成”那張紙上。看著顫抖的劍柄,心仍難平,坐下來雙手捂臉。


    左右為難。真真左右為難。梁師成到底比王黼更高明些,不是簡單地要將她收為一派,拿東西拿錢弄髒她,而是讓她與人鬥,自己等著。他是要逼她選擇和誰敵對,不管和誰,她都不會毫發無傷。


    一直以來,那麽聽王黼的擺布,就是為了反過來利用他,等著計劃完成以後再作反擊。雖然反擊王黼是她本來的意願,現在就選擇和王黼敵對,也不是不可,但太早了。她身邊無一人可用,更沒人可站在朝堂上替她開戰。本來是要等時機成熟,將曹輔弄迴來,助她一臂之力,可如今,怕是等不及了。焦急中,腦海中顯過一個人的臉來,又思索片刻,驚奇之下,要去請人,無奈木格和曹紳都還未迴,便隨便叫了一個人,吩咐道:“不管在哪,你把馬植馬修撰給我請過來!”


    那小子雖是為難,還是去了,又等了半個時辰,曹紳等迴來了,那小子才迴來,身後跟著馬植。人徙連忙迎上去,寒暄的話還未出口,那馬植就說道:“我一直等著殿下,看來殿下終於準備好了。”


    人徙一怔,忙忙將他請進屋內,命上好茶,懇切道:“那日在集英殿拐角,有人把我撞了,還把我胳膊下的本子撞到了地上,那是馬大人罷?”


    馬植點頭,人徙又問道:“那這麽久了,還不見王黼問我話,想是馬大人沒吭聲罷?”


    馬植又點點頭道:“不瞞王爺說,那日看到王爺手上的本子,才知道王爺是我一直要等的人。”


    這馬植是個忠義之人。現已年過半百,淩厲行事早已隱了,在當年是數次頂撞陛下,鬧得梁師成等人甚是唾棄。經了數次貶廢,漸漸默默無聞,歸於汙黑朝風之下。每有新人入宮,或新官入朝,他總心有期待,然而次次失望。人徙入宮,他也看了一陣子,見不久她就與王、梁等人成了一派,不由也將她當作無良之人。然而那次看到人徙手持那一看就是抄本的帳本,居然赫然是自己也在收集的東西,大喜過望,一直等著人徙來找他。今日好容易等到,心緒難免浮動。


    二人又說了幾句,漸漸相熟,越談越投機,不知不覺過了晚飯時間。人徙要留他同用飯,忽而卻有陛下的信兒來,叫她去東門小殿有要事。


    人徙抓不住頭腦,隻得送走了馬植,急著去了。見了陛下行了禮,就要笑著與他捶腿,卻見陛下麵色陰沉,兩句話過居然嗬斥她跪下。


    人徙緩緩跪了,不敢看陛下,腦中急著想是什麽事鬧破了。正急著,頭頂上聽見徽宗說道:“你可知道,最近宮中怎麽議論你?”


    人徙不敢接話,陛下一拍桌子,“朕知道有可能是假的,但朕不能再容忍這種流言了!”說完仿佛不忍心繼續說那流言的內容,走過來抓住她的肩膀,“你是朕很喜愛的一個兒子,朕不想你被這流言毀了!”


    停了片刻,連歎幾聲,威嚴道:“朕正在給你尋一門好親事,徙兒也大了,準備好娶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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