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沉睡的人徙被人輕輕喊醒,睜眼見是王德,才猛然悟到自己已不是在樓裏了。神誌迅速恢複,驚看自己連胳膊都還在被內,才放了心,眯了眼問王德什麽時辰了。


    “稟六殿下,已經接近卯時了。爺應該是要見陛下,小的不知道什麽時辰,所以就喊爺喊得早了些。”王德彎著腰在床邊答道。


    人徙想坐起,停了一下說道:“你先下去罷,我不要人服侍。”


    “這可不合規矩。爺不喜歡我倒罷了,但是丫鬟們也不要,不像個主子。小的去請丫鬟們來。”王德說著轉身出了內室,人徙一個迅速動作坐起來,手忙腳亂地穿中衣。等兩位丫鬟進來時,人徙就隻剩下外服沒穿了。兩個丫鬟見了納罕,心想怎麽穿得這樣快,忙走近去服侍。人徙隻得直起身子,一臉不習慣。


    正穿衣,門外一聲亮堂的喊聲道:“六一宮人徙接旨!”人徙慌忙扣了扣子,頭發來不及理,幾個箭步竄下樓去,見樓下各隨從都低頭在各自位置站了一殿,忙放慢了步子,挺胸抬頭慢慢走了出去。見院子裏一個內官拿了聖旨站著,並幾個侍從托著托盤,忙前去跪下。王德並幾位侍從在後麵接著跪了。


    “陛下有詔曰:賞六一宮人徙皇子錦緞黃紗白衫冕服一套,白玉冠一頂,皂文靴一雙,雙福玉佩一塊,皇子令牌一塊。珍珠六串,白銀一百兩,器玩若幹。”那內官高聲念道,念畢彎腰對人徙接著道:“陛下有話,說要您早早穿戴了去崇政殿見他。”


    人徙忙叩了頭謝恩接旨,送那內官出門。那些個侍從想將托盤上的物品放進殿裏,進了穿堂卻發現連個桌子都沒有,隻得地上一放。人徙看那些侍從崩緊了臉忍笑的樣子,哼了一聲吩咐王德道:“你去給我擬個單子,一切陳設,按六哥哥趙杞宮裏的擺設來,擬好了就送費長山,叫他今日日落之前必給我安置好了。不然,你這麽大年紀了依然板子伺候!”


    王德慌忙點頭,人徙前去拿衣服,早有丫鬟托了去跟著人徙上了樓。片刻再下來時已穿了全套冕服,頭也束得十分整齊,越發顯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隻那神色,似略有羞澀之意,跺了跺靴子,叫人來拿水洗臉。身後跟著那兩個更衣的丫鬟,手拿玉冠,卻個個捂嘴偷笑,惹得殿裏的侍從們悄悄耳語。


    “殿下的臉怎麽那麽紅。翠兒墨兒,你們倆笑什麽?”一個膽大的侍從見人徙帶了倆人出院子,問那倆更衣丫鬟道。


    墨兒一邊笑,一邊對翠兒道:“你也太急了,爺才多大呀。”翠兒拿帕子打墨兒,兩人鬧成一團。


    這當兒人徙出了門,直覺得冷,邊搓手邊叫倆侍從帶路。倆小子聽吩咐在前麵走,人徙跟著東張西望,邊走邊自言自語道:“琉璃宮在哪裏呢?”


    “迴爺的話,琉璃宮離這不遠,咱們可以繞道經過那裏。爺有什麽吩咐?”帶路的一個小子機靈,聽到人徙的發問忙迴道。


    人徙忙停了腳步道:“我可以去一趟麽?”


    另一個小子慌忙行了個禮道:“迴六殿下,那是陛下妃子的寢宮,沒陛下的吩咐,您去了怎麽說?”


    人徙沉吟片刻道:“帶路,我不進去就是。”


    兩侍從疑惑著前頭帶了路,不多時便到一座院子前,告訴人徙說到了。人徙抬頭看了看,院門沒鎖,推門進去,空空的院子像自己的沒整修的院子一樣,守衛丫鬟侍從也一律不見,不由想起這陳妃獨特的個性來,笑了笑走上台階。一個丫鬟從角落轉出,打量人徙一番道:“這位爺,我不曾見過您,主子昨夜喝多了酒,還在睡覺。”


    人徙也不答話,四下打量片刻,將一個小錦袋往門前石燈一角上一掛,轉身出了院門。倆小子仍前頭帶路。


    等人徙入了禁中進了崇政殿時,天已亮堂起來了。一個內官請她入坐,說皇上正在更衣,片刻就來。人徙隻得坐了,不由得緊張。四下張望間,見陛下雕花幾案上放著一本攤開的《詩經》,伸手拿了來翻閱,雖字念不全,意思也不甚明白,但久已沒念書,不由讀得津津有味,忘了身在何處。


    “徙兒喜歡哪一首?”一個緩慢的聲音在麵前響起,人徙抬頭一看見是皇上,連忙扔了書便跪,皇上一把扶起道:“不必跪了,你這麽入迷,想是愛念書。朕心甚慰,還以為你並不識字。”


    人徙行了一個禮道:“娘從小教我念字。”說到娘,眼睛並不看陛下,嘴角也撇著。停了片刻,見陛下無言地看著自己,頓了頓勉強道,“孩…孩兒初來乍到,不知道該怎麽稱唿陛下,恕徙兒無禮罷。”


    “叫我爹爹便可。(北宋時皇子稱皇上均和百姓一樣叫爹爹)”皇上在軟榻上坐了道,“六一宮住著還合適?朕叫你早到些,無非是囑咐你一些禮節,辰時一到,一年一度的元旦朝會就要開始了。這可是宮中的大事。”


    “陛下請慢。孩兒有事啟稟陛下。”人徙突然笑起來,將旁邊幾案上的茶壺拿來倒了一碗茶,雙手捧與皇上,身子也依在皇上的軟榻扶手上。皇上見她一副乖巧模樣,忙笑著接過茶來問她何事。人徙歪著身子含笑道:“孩兒淘氣,偷聽印中先生說話,他說到自古以來小姐兒若生了皇家的孩子的事,就拿自己手放在脖子上。孩兒愚鈍,不知道那是何意。”


    徽宗的手一抖,茶差點潑了出去。他轉頭驚訝地望著人徙,怔了半晌,才似有了然之意。放了茶碗也微笑道:“徙兒怕是聽錯了。不管那是何意,爹爹都不會傷害你娘的。你若是誤會爹爹,那可就傷了爹爹的心了。”


    人徙開心笑道:“那當然,孩兒就知道。孩兒剛看那《詩經》,裏麵有一句話孩兒很喜歡,便是那‘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徽宗又是一怔,片刻之後三言兩語將人徙打發出去,坐在那裏發愣。一直等在門外的王黼望望人徙出去的背影行禮道:“臣剛聞得陛下得了新皇子,恭賀來遲,請陛下恕罪。”


    “你哪是來遲?你是來早罷。朕誰都沒說呢。”皇上習慣了風聲傳得快的宮中毛病,也甚為自得。


    “剛那就怕是新的六皇子吧?聽說名為徙字?臣看著他氣定神閑,今後定大有作為。”王黼含笑奉承道。


    徽宗聽得這奉承話並無喜色,眉間卻甚有憂慮。半晌才似是自言自語道:“作為?小小年紀便如此有心計,怕不是個省油的燈。剛進宮,便給朕來下馬威。還是早早封出去了事。”


    不多時已是這日辰時,宮中大慶殿前的門鼓連響,四方宮門大開,各路身著華服人群緩緩湧入,俱是各國使臣及其親眷。大遼大使頂金冠,後簷尖長,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副使展裹金帶,形如漢服。夏國使副,皆金冠、短小樣製服、緋窄袍、金蹀躞、吊敦背。迴紇皆長髯高鼻,以匹帛纏頭,散披其服。於闐人皆小金花氈笠、金絲戰袍、束帶,並妻男同來,乘駱駝,氈兜銅鐸。又有高麗與南番州使人,自是金錦華服,使人眼花繚亂。


    人徙站在大慶殿門前廣場的皇子隊列裏,隻顧睜著眼亂瞧那些外國人,冷不防衣袖被人一拉,一個聲音道:“脖子酸了不曾?還扭著瞧。”迴頭一看一個跟自己裝束相似的皇子對著自己笑,覺得在哪見過,正要答言,那人“噓”了一聲:“六哥哥,我是構兒。書院見過的。陛下來了。”


    人徙慌忙把頭轉到正中大路上,隻見徽宗乘著金頂龍輦車駕遠遠過來,後麵浩浩蕩蕩跟了一群守衛侍從,再後麵,便是皇後嬪妃緩緩而行。及最後的內官拿著拂塵在大慶殿門前列了兩排,人徙隨隊伍緩緩進了殿,隨眾皇子立於殿內兩側,一眼看見陛下兩旁嬪妃隊列裏陳憶垂手站著,和眾妃子不同,臉上似並無脂粉。正盯著她看,已沒發覺朝貢已開始。


    大遼大使拜則立左足,跪右足,以兩手著右肩為一拜,副使行漢禮。夏國使臣叉手展拜,執禮物進獻。又有南蠻五姓潘,皆椎髻烏氈,並如僧人,禮拜入見。徽宗均賞了宋裝錦襖之類。一時朝畢,使臣們與皇上敘了幾句寒溫,便自退兩旁。整個大殿一地的人。


    接下來的朝會頗為繁複,各部奏報年前的要事,各王各將領賞領罰,封王加爵。末了徽宗看了身旁的侍官一眼,那侍官便下去了。


    片刻隻見管事的朝官吩咐幾個人抬了張案幾在禦座前,命人上了香,還將一個牌位恭敬地擺了上去,眾人一見那牌位,都屏息低頭,人徙還不解,猶自看著,片刻香氣繚繞。旁邊朝官隊列裏走出一人來,人徙見是李邦彥,頓時滿臉嫌惡之色。隻見李大人拿著鵝黃箋子,來到案幾旁展開念道:


    “陛下有詔曰:皇威齊天,祖恩蒙澤。朕年少時於凡塵遺落一子,幸得上天庇佑,重歸皇宮。今日特於元旦大典之時,追…追認人徙公子為六皇子,國姓趙,一切用度與原六子杞同等。宣和二年元旦昭示。”李邦彥大聲念完,額頭上的一滴汗落進了眼睛裏,使勁眯了眯,才記起最後的話道:“請六皇子人徙上前叩拜太祖,另擇黃道吉日玉牒所更改玉牒。”


    人徙的名字一喊出,一片嘩聲,姘妃隊列裏的陳憶更是驚訝地瞪著已慌忙跪在案幾前的人徙,先前隻聽說過這個幫自己糊風箏的小孩叫什麽徙,沒想到居然是他。仔細看時,那低著的腦袋分外像,夠了夠身子看那伏在地上的雙手,白淨修長,真的是那雙靈活的雙手,不由得欣喜非常。


    人徙按禮叩拜太宗之時,驚訝之人不止一二。李邦彥顫抖著聲音,慢慢吩咐人徙行禮,心下已亂成一團亂麻。心下亂想:怎麽是這個被自己虐待過的孩子?居然是六皇子?還好自己夠鎮靜,否則那詔便念得露出馬腳。好在皇上應該沒有發覺自己所幹之事,否則就不會讓自己來做這朝會的押班。可天長日久,必有事破之時。皇上認了新的兒子,怎麽自己連一點風聲都沒有?想到此,瞥了一眼王黼,不瞥不要緊,一瞥便氣得七竅生煙。那王黼正含笑看著自己的黃臉點頭兒,滿臉得意之色。想是他那邊早了了,把自己的探子封得死死的!隻怕自己虐待孩子一事,他也知道。越想越緊張,汗已濕透了衣背。


    梁師成畢竟也與虐待人徙脫不了幹係,但隻是臉色變了片刻,便恢複自然。他冷冷看著人徙三拜九叩畢,對著滿朝文武行禮,接了陛下的詔。就在此時,李邦彥上前一步奏道:“臣有事要奏。雖陛下已認這公子為血脈,但沒有證據恐怕難以服人啊。”


    徽宗皺了眉迴道:“他有朕的信物,朕已確認畢,不要再質疑了。”


    李邦彥一時無法言語,隻聽得人徙笑道:“李大人多慮了,我有陛下給的金鎖為證。另外,我在李大人跟前兒上次磕那一個跟頭傷,現在已好了,請李大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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