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把容繡送迴房裏之後,他是真的曾想過反悔,不跟傅雲熹迴去的。那個地方於他而言,向來隻有避之不及。


    “教主恐怕時日無多,下次,就不一定還能見到了。”傅雲熹說這話的時候,微垂著頭,語氣平靜無波。


    殷恪那一秒並不像以往那樣有興致去挖掘傅雲熹平靜外表下的真實想法。


    因為他自己,同樣無法平靜。


    雖然在殷恪心中對慕容甄這個母親也不知是愛是恨,或許平日裏更多的是無甚關心,但那一刻他隱約覺得,自己還是想再見到她的。


    哪怕是被仇視被厭惡,也想再見她一麵。


    猶記得迴鬆風穀的那日,穀外寒風颯颯,穀中落雪卻細密柔軟,慕容甄擁著暖和的狐毛披風站在潮生殿前的黑檀木迴廊下,對他說:“你迴來,接任教主之位吧。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要求。”


    殷恪沉默了。


    他早知會有這麽一天,他多年來遠離鬆風穀在外闖蕩,為的正是與歸墟教劃清界限。


    但他也深知,作為歸墟教教主的獨子,有些東西,是他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的。


    他正要開口拒絕,慕容甄轉過頭望向他,睫毛上沾著朵雪花,還來不及下一句勸說,便掩口咳嗽了起來。


    也是那一刻,這個率領了世人眼中的魔教近二十年的傳奇女子,第一次讓他覺得心底柔軟了一些。隻差一秒,他便要點頭答應了。


    然而,當廊柱上係著的風鈴響起,眼眸被一片雪花蓋住的時候,他微闔的朦朧視線中仿佛又看見了那張明豔動人的臉,目光如水地注視著他,嗓音軟糯卻堅定地叫他別走。


    他答應過她的,還會迴去……


    風鈴聲止,他握緊了拳。


    “我無心與武林正道為敵,恐無法勝任這教主之位,請您另擇合適人選吧。”他想最後再逃避一次,“我無法選擇當誰的兒子,但我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路……”


    ……和想守護的人。


    這一次,慕容甄沒有攔阻他。


    而他卻萬萬沒料到,從南郡馬不停蹄地迴到京都,等待著他的卻是如此大的變故。


    失手殺人,刻意壓抑,間歇的意識恍惚,他知道她心裏難受,知道她飽受內疚煎熬,他看著她一步步將自己逼入絕境,卻無能為力。他甚至沒有勇氣去想象,若他因一念之差沒有及時迴到王府,容繡是否會真如外界所傳言的那樣,將自己燒死在錦繡軒。


    他看見了她昏迷前茫然的雙眼。


    似乎她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熊熊火光中,他將意識全無的女子帶出,一直帶迴了南郡天藏山鬆風穀,歸墟教腹地。


    那時候的醫宗宗主還是藥聖鍾秉的師兄鍾懸,對於容繡的情況,亦是連連歎氣搖頭。


    “這位姑娘的心疾與老朽所醫治過的均不相同,似乎也並非狂症,症狀雖看起來比教主要溫和許多,但完全無處可控。依老朽看,眼下有兩個法子——”


    鍾懸術冠天下,與藥聖同為二絕,殷恪聽見他說有法子,擔憂便去了大半。


    鍾懸的神色卻未見鬆動半分,“其一,差人將姑娘嚴密看管,以避免她再有類似行為……但姑娘並非我鬆風穀的囚犯,如此顯然不太合適,其二嘛……”他捋了捋胡須,無奈搖頭,“隻有請教主施歸墟秘術,將困擾姑娘心神的記憶抹去,但十之八.九,她會失去所有的記憶。”


    “……所有記憶?”殷恪心底一顫。


    “是啊,所有。她會忘記她是誰,忘記所愛所恨的一切,如同新生。歸墟秘術,不就是新生麽……而且,她亦不會老去,就算死,也是死在生命最為絢爛的時候。”鍾懸長歎一聲,“老朽能看得出,這位姑娘對公子而言非同一般,該如何取舍,公子自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殷恪低頭看著容繡沉睡著的蒼白容顏,心中糾結萬分。


    “既然前塵如此令人痛苦,又何懼新生呢?”


    鍾懸輕歎著揚長而去。


    不知過去多久,搭在被褥上的纖細手指微微勾動了一下,叫殷恪猛地迴過神來。


    罷了……


    無論如何,都比現在這副模樣要強得多,就讓他自私一次,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


    炎炎夏日裏的天藏山上,雖有參天大樹擋住炙熱的陽光,可也驅散不了不斷從地底冒出的騰騰熱氣。


    引路的老漢揩了揩自額角淌下的汗珠子,在無字石碑前停下腳步,轉過身道:“就是這兒了。”


    “多謝。”孟長淮壓了壓鬥笠的帽簷,遞給他一錠銀子。


    然後徑直往前走去。


    “哎,小夥子——”老漢朝他背影晃了晃手,“不是我嚇你,這地兒真不能去啊,魔教那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但凡從這兒進去的,沒一個能好好地迴來……我看你這小夥子,模樣非富即貴,怎的就非得進去送死呢……”


    孟長淮腳步未停,背對著老漢,抬手揮了揮。


    怎會是送死呢……渾渾噩噩兩年有餘,他從沒像此刻這樣滿懷希望。


    ***


    “啊——嚏!”


    “啊——啊嚏!”


    顏心揪著鼻子,難受得雙眼泛紅,“這麽暖的天兒,怎麽就著了風寒呢……”


    “這麽暖的天兒,姑娘可真會說笑。”丫鬟靈秀正跪在地麵上擦著青花瓷瓶瓶身,迴頭望了顏心一眼,“連打兩個噴嚏,是有人在想念姑娘呢。”


    顏心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靈秀神神叨叨地繼續解釋,“是家裏的老人說的,打一個噴嚏是有人罵,兩個是有人想,三個呢才是著了風寒。姑娘這會兒可還想打噴嚏?”


    顏心揉了揉鼻子,一點也不癢了,卻也沒迴她。


    靈秀見狀了然,笑嘻嘻道:“看奴婢說得沒錯吧,定是咱們教主在想姑娘呢。”


    顏心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托腮瞪著眼珠子,口裏喃喃:“關他什麽事……”


    靈秀莞爾,不再多言了。心道也隻有顏姑娘自己沒覺察到,看起來冷冰冰的教主究竟有多寵她。


    外頭瞧上去風和日麗得很,顏心見之便有些坐不住了。


    “靈秀,咱們去放紙鳶吧。”前兩日上街鬧著傅雲熹給買的蝴蝶紙鳶掛在牆上,令她心底一陣躍躍欲試。


    “姑娘,奴婢還得把這屋裏的東西擦幹淨呢。”靈秀與顏心一樣,也正值十六七歲年紀,好奇貪玩,奈何手頭上的活兒沒做完,因而很是苦惱。


    “去吧去吧,”顏心取下牆上紙鳶,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靈秀麵前,將抹布從她手裏抽了出來,拽起她便徑直往外跑,“這些明天再做不遲,呆在屋裏幹活兒才是虛度了這麽好的日頭呢。”


    靈秀半分無奈半分僥幸,被顏心帶到了暮河邊的空地上。


    紙鳶是傅雲熹買的,放紙鳶的功夫也是傅雲熹教的,顏心起初還笨拙得很,被傅雲熹鄙視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竟也學得有模有樣了。


    手中絲線越放越長,彩色的蝴蝶隨著女孩緩緩的跑動,越飛越高,未被固定的小尾巴被風吹得一刻不停擺動著。


    “姑娘!河邊危險!別跑那麽快!”靈秀遠遠跟著顏心,氣喘籲籲地大聲叫喚。


    顏心此刻正玩得興致盎然,滿心歡喜,自然是聽不進任何話,她自顧自地邊跑邊哼著小曲兒,也沒有留意腳下狀況。


    突然——


    “啊——”一聲驚唿,顏心雙腳似乎是被什麽東西絆住了,而身子已經往前傾倒。


    她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臉蛋,閉上了眼睛。


    好在這地麵,並不如想象中那般硬,隻或許是被太陽曬久了,有些熱。


    顏心揉了揉被磕痛的胳膊肘,一邊吃痛嚶嚀著,一邊磨磨蹭蹭地打算起身,可胸口似乎是摔岔了氣,稍稍一動便是劇痛。


    “咳咳……”


    地麵震了震,耳畔隱約有聲音。


    等等,這地麵……


    顏心倏地睜大眼睛,朝身下一看——


    隻見一個穿著黑衣的陌生男子,就如此衣衫半敞著,被自己壓在下麵,而剛才她臉頰貼住的,似乎正是他胸口露出的那塊。


    “啊————————!”終於弄清狀況的顏心失聲大叫,此時靈秀也拔腿飛跑了過來,扶起顏心,“姑娘,你沒事吧?”


    顏心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男子輕聲的呢喃。她這才低頭細細地瞅他。


    這男子麵容清俊如削,隻是看上去十分憔悴。一雙薄唇幹裂泛白,微張的雙眼空洞無神,再往下,便是裸出一塊的白皙胸膛,和幾乎盡染了血跡的黑袍。


    似乎是由於重傷脫力,他說話很輕,顏心俯身將耳朵貼了上去,許久才聽出他口中的字眼。


    “秀兒?”顏心轉過身望向靈秀,“誒,找你的。你認識麽?”


    靈秀咬了咬唇,有點羞澀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男子,又對著顏心道:“我倒是挺想認識的……”


    顏心當即敲了一下她的頭,兇巴巴道:“去找人過來幫忙。”


    靈秀愣愣地“哦”了一聲,轉身跑了。


    顏心歎了口氣,手撫上男子額頭,忽冷忽燙,還不停地冒出冷汗。


    雖然確定不認識,但這家夥,總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顏心甩了甩頭,扯唇一笑:怎麽可能呢?


    這廝好像傷得不輕,希望還有救吧。


    顏心捏緊手指,又是一聲長歎,並往靈秀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沒有人。


    看著男子越發蒼白的臉,她有點慌了。


    心跳得很快,仿佛要飛竄出來。可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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