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蘇季下了朝,並沒有如往常一樣乘相府的馬車,車夫被他遣了迴府,而他自己則徒步拐進了一條人煙罕至的窄巷。


    走過數個分岔口,七彎八拐的巷陌盡頭停著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車頂被層層積雪覆蓋,蘇季迴過頭謹慎地看了一眼,才放心上了車。


    車夫頭頂鬥笠,穿一身單薄灰衣裳,蒙著麵。手起鞭落,馬車開始往城外駛去。


    這雪似乎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蘇季將馬車簾子掀開一角,看向街邊家家戶戶緊閉的門窗,語氣低沉帶著些歎息:“若這大雪再下個幾天,恐怕要與去年一樣,鬧災了。”


    “相爺心係民生,當真令人感動啊。”


    蘇季聞言,捋著胡須似有若無地笑了笑。


    車裏還坐著另一個人,穿著與蘇季相似的官服,正是太傅明鴻。


    “嗬,民生……”蘇季端起溫熱的茶盞,放下簾子搖了搖頭,“歲月不饒人呐,本相如今哪還認得二十年前的自己?”


    明鴻神色淡然,摩挲著指尖那枚綠裏帶絲的扳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又不曾害過人命,有什麽對錯可言。要真鬧了災,對咱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


    蘇季垂眸閉了閉眼,嘬了一口茶,緊抿的雙唇不露一絲情緒。良久,他才悠悠歎道:“有時候人命,還真是脆弱得不像話。”


    車夫在外麵喊道:“相爺,出城了。”


    “嗯。”蘇季淡淡應了一句,摸了摸腰間的紅色玉佩。


    明鴻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道:“這可是上好血玉,成色如此溫潤,相爺戴了有些年頭了吧?”


    “想不到明大人還懂這些。”蘇季輕輕撚了撚玉佩垂下的流蘇,“本相倒不知貴重與否,故人遺物罷了。”


    馬車在岔路口左拐,進入蜿蜒的鄉道,原本日日開張待客的茶舍因大雪而門戶緊閉,附近一帶荒無人煙。


    一路跟蹤蟄伏在樹上的黑衣男子握緊了腰間的長劍,將蒙麵的黑巾又係緊了些。


    然而,當他正要運起輕功朝馬車飛去的時候,忽地被人抓住一隻胳膊。那力道,饒是武功高強的他也一時間掙脫不了,隻能憤憤然盯向對方雪白的衣袍,和風華絕代的那張臉。


    “嗬,我就猜到你不會聽話。”


    傅雲熹輕哼一聲,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拎起,落地時,兩人已身處十丈外的河邊。


    蒙麵的黑巾被對方輕易揭去,殷恪目光倔強地別過頭,下唇被咬得幾無血色。


    傅雲熹右手微動,用掌風拍掉半人高的石塊上積雪,同時烘幹了水跡,輕輕一躍便坐了上去,嘴角噙著一絲淡笑望向殷恪,“人家費心費力地護著你,你卻一門心思想他死,嘖嘖,真讓人心寒呐。”


    “師叔也並非什麽知恩圖報的善人,何必替那死老頭叫屈。”殷恪滿眼譏誚,緩緩走過來靠在石塊邊。


    傅雲熹伸手接住一朵雪花,那雪花亮晶晶地停在他掌心,居然久久沒有化掉。他低頭看了看殷恪,道:“我是怕你一時衝動,犯下無法挽迴的錯誤。”


    殷恪垂眸:“我隻做我認為對的事。”


    “恪兒,你以為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傅雲熹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修長手指撚著自己衣袖,語氣低沉,“教主平日裏是對你嚴厲了些,那幾年的事情,她如今想來亦是愧疚難當,我知道不論出於什麽原因,你都不可能徹底原諒她,但你現在這副樣子叫她如何能安心?”


    殷恪雙唇緊抿,拇指用力摁著劍柄上的凹痕。


    “你不想留在歸墟教,她便放你出來闖蕩,這是她清醒時候的第一個念頭。”傅雲熹歎了口氣,“恪兒,她也害怕她再一次控製不住自己。”


    殷恪手裏攥著黑色麵巾,緊握的拳頭止不住顫動,“我有時候特別想弄明白,她對我除了恨,還能不能有其他的……不一樣的感情,如果她最恨的那個人死了,這一切是不是就會好起來……”


    “如果她真的希望如此,那個人不會活到現在。”傅雲熹托腮望向頭頂的飄雪,“小恪兒,大人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對喜歡的姑娘下點兒功夫才是正經。”


    殷恪轉過頭白了他一眼:“神經病,什麽喜歡的姑娘。”


    傅雲熹仍是目光悠遠地望著別處,並沒有迴應殷恪的話,表情淡淡的,隔著雪花看不真切。


    ***


    孟長淮從安泰宮出來,天色已經昏昏暗暗了。下雪的天本就黑得早,此時竟還沒到晚膳時間。


    他攏了攏身上的貂皮大氅,唇角驀地溢出一抹笑意。雖然來的是殷恪,他哪會猜不出是誰的意思?


    眼下年關將至,可不能這樣別扭著過去。


    ***


    “不玩了不玩了,”容繡氣唿唿地鼓著腮幫子,眼神憤憤,似要把麵前棋盤盯出個洞來,“母妃這麽厲害,贏我這新手也太輕鬆了吧,”她摸了摸癟癟的錢袋,“等一會兒清賬,保不準還得欠著您……”


    一旁的孟天逸悠悠抿著茶,聞言竟笑了笑,“難得你母妃高興,多陪她玩幾次吧,輸了不算你的,一會兒問長淮要去。”


    “這樣好麽?”容繡麵色猶豫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沒說出口的是,孟長淮拿的那些月俸可全交給她藏在小金庫呢,此番自己輸棋卻還輸掉他的零花錢,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蔣思儀一邊收拾白子一邊笑睨她:“就這麽定了,由不得他說不好。”


    容繡扯唇幹巴巴笑了笑,心道孟長淮也忒可憐了,什麽都還不知道,就被自家人合夥算計了一番。


    新開一局,容繡剛剛落下第一枚黑子,就聽得門外有小廝通報:“王爺王妃,小王爺迴府了,說是有事找王爺相商。”


    “叫他直接過來吧。”孟天逸道。


    容繡心裏“咯噔”一下,思緒頓時有些亂。


    “是,王爺。”


    小廝領了命,踢踏著步子跑遠。


    見容繡遲遲不落子,蔣思儀抬眼望向她,一眼便瞧出了異樣,皺眉問她:“繡兒怎麽了?”


    “無妨。”容繡把撚起的黑子又放了迴去,朝蔣思儀笑道,“母妃,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迴去。”


    “要不要請個大夫瞧瞧?”蔣思儀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隻是頭暈,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容繡捏著裙擺站起,朝兩人欠身一揖,“父王母妃,繡兒告退。”


    孟天逸隻當容繡真的隻是身體微恙,沒再多說什麽,蔣思儀到底心思細膩些,待容繡離開了便托著腮自言自語道:“這倆孩子是怎麽了?”


    “都說了,身體不舒服而已,你要是不放心就請個大夫去錦繡軒瞧瞧。”孟天逸從旁邊的書架上拿了本棋譜細細琢磨,隻微微掀了掀眼簾看她。


    “總覺得哪裏不對。”蔣思儀捏著棋子,滿臉深思地搖頭。


    “你啊,就知道成天疑神疑鬼的,這好好兒的能出什麽事?”孟天逸望著她無奈地笑了笑,起身走過去,“來瞧瞧這個,本王有些看不懂……”


    ***


    容繡心事重重地從甘露園側門出來,雪勢比剛來時小了許多,雪天的傍晚時分天色已經烏壓壓一片,氣溫也更低了。


    覺得有些冷,容繡下意識地將手又往暖袋裏麵伸了一些,但其實並沒什麽用。


    “小姐為何現在要走?等公子一同迴去多好,也不會這般冷。”


    碧螺並不知道兩人昨晚上鬧了一通,到現在還未和解,因而十分不明白容繡方才聽聞孟長淮迴府卻要先行離開的異常反應。


    並且腳步邁得如此快,叫她跟得好不吃力。


    容繡皺了皺眉,徑自往前走著,未搭腔,步履卻稍稍緩慢了些。


    碧螺笑了笑,上前去挽住容繡胳膊,正打算開口說句話,一偏頭卻見容繡麵色痛苦,滿頭冷汗。


    “小姐你怎麽了?!”碧螺被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容繡蒼白的唇微微翕動了兩下,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而碧螺此刻頭腦是一片空白,完全無法辨認出她的口型,慌亂不已,隻顧得上破聲大喊:“來人啊!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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