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繡垂眸繼續聽著。


    太皇太後執了她手道:“久居深宮,哀家已有數十年未曾見過如此澄澈的一雙眼睛了。自打第一眼見到你,哀家就知道,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知曉太皇太後定有後話,容繡隻微微笑著頷首。


    “可是容容,這宮裏的女人,但凡身居高位的,大多冷情。”太皇太後說罷輕輕咳嗽了兩聲,伴著一聲長歎。


    容繡趕緊取下一旁掛著的貂皮披風,給太皇太後披上,一邊係著帶子一邊聽得她嗓音微啞地繼續道:“這件事你也別怨淑妃,她自有她的一番考量。皇帝的這些個妃子,柔嬪膽小懦弱,薛昭儀張揚跋扈,麗貴人,看似溫婉賢淑實則是七竅玲瓏,滿腹花花腸子,隻有淑妃,孝順,有人味兒,遇事理智聰慧,懂得權衡利弊,最像哀家年輕的時候。”


    事實上,自打今日與淑妃長談了那許久,容繡也對這個表姐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冷情不錯,可頭腦發熱的人,定是不會那般理智的。


    “你父親的事,哀家放了話不許刑部的人為難你,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你便是安全的。”


    話雖如此說,容繡更擔憂的卻並不是她自己:“可太皇太後,萬一父親——”


    “哀家能幫你的,十八年前便已經做到了。”太皇太後閉了眼道。


    容繡聞言愣住。


    太皇太後複執起桌案上的筆,在宣紙上落下《金剛經》第三十二品的最後一行字,悠悠沉吟道:“當今皇帝仁愛厚德,必不會枉殺忠良。”


    皇上仁愛厚德,不會枉殺忠良。


    容繡抬眼望著暗光裏金色佛像憨笑的表情,忽又想起那日露華殿中被他手執龍泉劍斬落的那幾縷青絲。


    此後,容繡許久再不踏出昭寧宮半步。


    在現世作為女子的無奈與無用,此番她才深刻地意識到。相較於孟長淮為了給容寅洗刷冤屈而在外奔波,在朝與呂廣成等人鬥智鬥勇,她自己,卻除了窩在隨季節更迭而日漸變涼的庭院裏吃喝祈禱之外,半點也幫不了忙。


    雖然她的占卜次次都是上簽,卻並不能安撫她整夜無法安睡的靈魂。


    上迴那人進宮買給她的最後一盒鳳梨酥又見底了,他卻還沒有帶來她想要的消息。


    今日的占卜又是大吉。


    然而天空自一大早亮起就陰測測的,黑雲壓城,更有狂風四起,如怪物般的嗚咽聲,實在不像什麽好征兆。


    “小姐小姐!曦仁宮出事了!”


    容繡午休剛醒不久,披了件披風在院子裏踱步,聞聲轉頭便看見碧螺火急火燎地從院門口跑進來,因為跑得太快太急,直靠著容繡伸手一撐才停得了腳步。


    見碧螺弓著身子不斷拍胸脯順氣,額前劉海亂如雜草,鬢角也有碎發被風吹進嘴裏,可唇角是上揚的,眉眼間欣喜難掩。


    容繡為碧螺理了理衣衫和頭發,邊惱邊笑著問:“多大不了的事兒?你瞅瞅你自己,整得跟小瘋子似的。”


    過了這些日子,容繡已經不似最初知曉父親入獄時那般每刻都煎熬著難受了。能活一天,便要活得像個人。


    “方才皇上去了麗貴人的曦仁宮,大發雷霆,聽說把去年過年賞賜給十八皇子的琉璃玉盞都摔碎了,整個曦仁宮的主子奴才全部被打入冷宮。”碧螺緊緊握住容繡的手,激動得雙眼落淚,“老爺的事該是水落石出了!”


    “真的?!”容繡驚得雙手捂住嘴巴,忍不住踮腳跳了起來。


    “千真萬確。”


    清澈溫和的男聲自不遠處傳來,容繡心跳頓時漏了半拍,抬眼望去,月洞門處正站著那個許久不見的豐神俊朗的男子。


    他穿的是向皇上求賜婚那天的那件袍子,襟邊是雍容華貴的絳色暗紋,頭頂綰的發髻上,簪著她所熟悉的那把玉簪。院裏風大,他的黑發和衣角淩亂地翻飛起來,一步卻比一步更堅定沉穩。


    像極了話本子裏所描述的那些凱旋而歸的英雄。


    而到此刻,容繡不得不由衷承認,這個人,就是她的英雄。


    碧螺早已識相地消失了幹淨,石桌旁就隻剩下邊傻笑邊抹眼淚的容繡和剛剛在她麵前站定的孟長淮。


    “冷嗎?”孟長淮用手臂圈住她小小的身子,用他寬大的衣袖包裹。


    容繡靠著他胸膛連連搖頭。


    “小騙子。”孟長淮抬起手掌蓋住她的耳朵,使壞地捏了捏,一手涼,“都快結冰了,還不冷。咱們進屋說,嗯?”


    “好。”容繡抿唇笑著,嗓音甕甕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


    孟長淮擁著她朝房間那塊兒走。


    “等等等等!”到了房門口,兩人正要抬腳入門檻,容繡忽又大喊著將孟長淮攔在外麵。


    “怎麽了?”孟長淮伸長脖子往裏看了看,但因為站得太靠外,他什麽也看不到。


    容繡小心翼翼又有些羞澀地抬頭瞅了他一眼,“那個,你……你不能進來。”


    孟長淮扶著她肩膀俯身輕笑:“為什麽?這全天下的男人除了你父親,怕是隻有本王能進你房間。”


    “我還沒嫁給你呢!”容繡瞬間紅透了臉,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她最受不了這廝毫不見外地拿未婚夫君那套調侃她了,偏偏這廝還樂此不疲。


    “說好把你爹的事情解決了,咱們就成親,怎麽,過河拆橋不認賬了?”見容繡一臉不情願,孟長淮微微皺眉。


    “不是的——我……我當然——”感謝你啊……


    容繡一句話正待說完,孟長淮卻趁她支支吾吾遣詞酌句的功夫溜了進去。


    當容繡終於意識到前一秒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時候,孟長淮的一雙腳,已經停在了她臥房的珠簾旁。


    而更讓她生無可戀的是,簾子沒掩上。


    完,蛋,了。


    此刻容繡的腦袋裏,轟隆隆來迴響著的隻有這三個字。


    作孽啊,她為什麽要睡午覺?睡了午覺也就罷了,為什麽不等碧螺進了屋再起床?


    從來不曾記得收拾屋子的大小姐獨自默默地穿好衣服就跑出去的結果就是——


    讓這男人看到了自己淩亂的床鋪和胡亂搭著各種式樣衣物的屏風。


    “……說了讓你別進來。”


    房間被看光了也罷,她沒法將這人腦中已然形成的記憶抹去,但麵對著孟長淮轉過身意味深長的笑容,容繡堅持死也不能在態度上再丟了份。


    “嗯,是本王的錯,沒想到繡兒的房間如此的……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


    容繡一點也不覺得孟長淮這是在誇獎她。


    孟長淮坐在桌旁,輕笑著朝容繡道:“過來。”


    容繡此刻隻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扭扭捏捏好一陣。最後也終是怕將孟長淮耐性磨沒了,遂把凳子挪了一下位置,才在他身邊坐下,正好背對著自己那不忍看的床鋪。


    古人掩耳盜鈴並不是全無道理,至少容繡發現,這樣一來心裏的確舒服了些。


    她拎起茶壺正要給孟長淮倒杯水,卻被他截了過去,隻好乖乖地收迴手,問:“我爹的事,究竟是怎麽迴事?”


    孟長淮將茶杯翻過來,滿了一杯遞給她:“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麵的時候嗎?”


    容繡當然不會以為孟長淮此番提起那件事是想要和她敘舊,眉梢一動:“記得啊,怎麽?”


    孟長淮伸手撚起她的一縷秀發,放在掌心把玩:“其實那一次,本王就是暗中跟蹤兩個和失竊案有關的嫌疑犯。”


    暗中,跟蹤?容繡迴憶起自己的出場方式,似乎挺隆重的。


    這麽說來,那天她突然出現,一定是壞了孟長淮計劃了。


    容繡有點內疚地瞄了他一眼:“那日要不是我突然跑進去,你會不會早就把這案子給查清楚了……”


    孟長淮抿了一口茶,笑睨她道:“是啊,所以你看,你該怎麽補償本王?”


    “我……我心裏是感激你的。”容繡用手指絞著自桌麵垂下的方巾,“而且,你又不缺什麽……”


    逼我嫁給你,不就是要我以身相許了嗎。


    這話容繡也就放在心裏想想,沒臉麵說出口來。


    孟長淮放下杯子望向她,傾過身,手掌搭上她肩膀,語調輕輕的像在誘哄:“閉上眼睛,不許動。”


    容繡猜不出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明明不想的,但不知為何就糊裏糊塗地照他說的做了,好似中了蠱一般。


    視野頓時一片漆黑,她卻尚能嗅到一縷熟悉的檀香味。


    眼看著麵前的姑娘乖乖閉上了眼睛,因緊張而微微顫動的睫毛如撲扇的蟬翼,小巧而翹起的鼻尖下,是那雙不經意嘟起的唇瓣。


    飽滿,粉嫩,十分誘人。


    幸好他一直都知道,她是這麽的誘人。


    由前世的痛苦失去到重生後的失而複得,絕望到誕生希望,這一世決定守護她到唿吸停止的那一刻起,他就無時無刻不在壓抑著靠近她的渴望。想緊緊地抱住她,感受彼此在同一個時空裏真實存在的渴望。


    可能時機還未成熟,可能她的心並沒有完全為他敞開,但這一刻他已經無法抑製心底湧起的衝動。


    長臂緊緊擁住她的身子,他低下頭,唇用力貼上她的唇。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憐惜懷中人的顫抖和理會她的微微掙紮,他隻想要更多。


    她口腔裏有不久前吃過的鳳梨酥的味道,甜膩膩地被他卷在舌尖,又纏住她的小舌奉還給她。


    完全陌生的感覺,讓容繡既期待又懼怕。當習慣了天旋地轉之後,大腦漸漸恢複了思考,她卻也隻能跟著他的節奏,被動地接受。


    這情形和她看過的一本貴公子風流韻事話本子裏的情節很像,這個似乎叫做……接吻。


    聽聞是男女之間十分親密的互動。


    這人是她的未婚夫君,應該是……可以的吧?


    在此之前容繡從沒想過,看起來高高大大的一個男人,他的唇會與她一樣這麽熱這麽軟,依稀記得他吻過她的眼睛,但那時自己哭腫了眼睛,疼痛蓋過了一切觸感。


    最後容繡還是用手推了推孟長淮的胸膛,因為實在喘不過氣。


    “不會換氣麽?”孟長淮抵著她的額頭輕笑,“來,我教你。”


    眼見著他的俊臉作勢又要壓下來,容繡被嚇得不輕,腦袋猛地往後一躲。


    “明天帶你去見你爹娘,嗯?”孟長淮大掌按住她後腦勺,不容拒絕的力道。


    這算利誘麽?


    容繡眨了眨眼睛,沒應答。


    孟長淮滿意地笑笑,低頭再次擒住她的唇。


    半晌,容繡還是敵不過唇齒交纏的激烈,氣喘籲籲地投了降,眼波迷茫地控訴他道:“你哪有教我啊,你分明就是——”


    “多練練就熟了。”孟長淮摩挲著她發燙的臉頰,“剛才不就比第一次好許多?”


    容繡鼓起腮幫子“你”了半天,卻發現詞窮得緊,被他親了這許久,腦子都變笨了一般,到最後也隻憋出一句:“碧螺說得真沒錯!”


    孟長淮聞言不怒反笑。


    沒有哪個男人樂意被人罵作登徒子的,可如果對象是她,那麽他甚至不介意自己的形象更加惡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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