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敏住的地方,離著京都城並不遠,出了北城門駕馬車不過二三裏便到了。


    兩進兩出的小院子,院牆上結滿了藤蔓,院子裏錯落有致的擺放著各式的花草,當中還立著一架紅木秋千,顧無憂來時,秦敏正穿著一身桂子綠的齊胸襦裙,挽著阮煙羅的披帛,悠閑自在的坐在秋千上,輕輕的晃蕩。


    這倒真是“笑隨戲伴後園中,秋千架上春衫薄”了。


    不過嘛,顧無憂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主兒,開口便是大煞風景。


    “秦姑娘好雅興啊,這會子正倒春寒呢,穿這麽點兒,小心得風濕啊。”


    秦敏見了顧無憂,倒似並不是很意外,她依舊坐在秋千上,瞟了顧無憂一眼,連起身行禮都懶得起。


    “我早就知道你會找來,卻沒想到,你蠢笨成這樣,這麽久才找到這裏。”


    “怎麽聽秦姑娘的意思,倒像是在埋怨我來晚了?”


    顧無憂大大方方的在秋千旁的石凳上落座,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難不成秦姑娘對我芳心暗許,便自己置了一套宅子,想要求我金屋藏嬌嗎?”


    秦敏臉一黑。


    咱倆是情敵好嗎?


    你這樣光明正大的調戲我是鬧哪樣?!


    她冷哼了一聲,道:“我是被誰金屋藏嬌,難道你還猜不出來?或者,你根本不想麵對這個現實?”


    “現實?”


    顧無憂端著茶盞聞了聞茶香,笑了笑。


    “現實就是你殺人害命,還愚不可及的坐在這裏等我上門來抓你,誰是你的金主我沒興趣,不過我知道的是,現在,你已經逃不掉了。”


    秦敏冷冷的盯了顧無憂半響,卻是唇角輕勾,笑的意味深長。


    “我為什麽要逃?殿下已經赦免了我,我現在,可是清白無辜的良民,你又哪來的權利來抓我呢?”


    “你以前的罪被赦免,可不代表你現在犯的罪過也會被赦免。”


    顧無憂從袖子裏拿出那根小春的頭簪放在了桌子上,輕挑了眉梢說道:“我現在,可是人證物證俱全,足以說明,是你指使人殺了我的婢女,你可以喊冤,不過,沒什麽用就是了。”


    “什麽婢女?我根本沒見過,你少血口噴人!”


    秦敏從秋千上站起身來,蓮步輕移,冷聲說道:“顧無憂,你也不必東拉西扯了,你這麽做,無非是想逼我自己離開殿下,我告訴你,我與殿下,從小患難,青梅竹馬,我們之前的情誼,是牢不可破的,就算你得了正妻之位,我也是殿下心中的朱砂痣,是永遠抹不去的存在!”


    顧無憂品著茶,挑著眼梢瞧了她一眼,悠悠的歎口氣。


    “秦姑娘,你就不要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了,我都有些心疼你了,你這些挑撥離間的招數,都是別人用濫了的,你不煩,我都看煩了,實話告訴你吧,能被人搶走的心,便是丟了,我顧無憂也是不稀罕,殿下就在那裏,你有本事,就去搶,不用在這裏,跟我陰陽怪氣。”


    “你!”


    秦敏氣的一噎,剛欲發作,卻是心念一轉,生生的忍了下來。


    不對,我怎麽能被她給帶跑偏了?


    差一點又自亂了陣腳!


    冷靜些,她也不過是口舌上厲害些罷了,又有何懼?


    “顧姑娘,看來你很自信,你覺得殿下是真心待你,所以,你聽不進任何一點異樣的聲音,這個,我也可以理解。”


    秦敏在顧無憂對麵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也伸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嘴角噙著一抹嘲諷的笑。


    “自古多情女子薄情漢,我們女人,若是動了情,往往就變得神誌不清起來,顧姑娘,你就不好奇,當年殿下在宮中孤苦伶仃,一無所有,是怎麽熬出來的?他又是哪裏來的銀兩,去培植勢力,結交近臣,從那血雨腥風的皇子爭鬥之中,保全了自己?他可不像太子,好歹還有個皇後嫡子的身份,還有個謝家支撐著,他靠的是什麽?顧姑娘,你真的猜不到嗎?”


    顧無憂的手微微一頓,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依舊是神情自若。


    “我倒真猜不到,不如,請秦姑娘指教指教?”


    秦敏掩著口一笑,搖著頭道:“可憐,顧姑娘冰雪聰明,卻連這麽簡單的事,也看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麽?”


    顧無憂將手中的茶杯一放,作勢要起身道:“秦姑娘廢話這麽多,我就不奉陪了,外麵還等著的是來抓你下獄的兵士呢,可別讓人家等久了。”


    “哎哎哎,你,你站住!”


    秦敏有些氣急敗壞的喊道:“你外祖母留給你的印章,現在就在殿下的手中,你可知道?!”


    印章?


    顧無憂停下了腳步,迴首看向秦敏,微微眯起了雙眸,卻是一時沒有說話。


    秦敏見她的一句話果然奏效,臉上有些得色,勾著紅唇微微一笑。


    “當年皇上賜婚後,你外祖母就把那枚章子交給了殿下,目的有二,一是為了殿下以後能善待與你,不會因為你身負惡名就萌生退婚之意,二是為了殿下也能在宮中站穩腳跟,培養勢力,以後也能保全與你,這一片慈愛之心,可真是叫人唏噓感動啊。”


    她看著顧無憂麵無表情的一張臉,宛然一笑,低頭吹散了茶中清香,慢悠悠的接著往下說。


    “隻可惜,殿下拿了你外祖母的這一大筆錢,卻並沒有好好的照顧你,你當初在尼庵裏受盡苦楚,他可有來看過你一眼,去寧國侯府為你說過一句公道話?你的嬸娘還打著用她的女兒頂上你的王妃之位的主意,他明明知道,卻為了讓寧國候為他所用,就在那裏半推半就,委與虛蛇起來,若不是他態度曖昧,那顧雲晴又怎麽會那般的篤定,飛蛾撲火一般的不迴頭呢?顧姑娘,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從什麽時候起才打消了退婚的念頭的?是不是在看到了你的賺錢能力之後?你這樣的一座活金山,又生的這般絕色,他自然不會放棄。”


    秦敏說到這兒,卻是眺目看著遠方,脹然的輕歎了口氣。


    “當年,他母妃剛過世的那陣,他在宮中過的十分的艱難,是我冒著風險,給他送吃食,送湯藥,又撒嬌耍賴的求著太後看顧些他,不叫他被那些惡奴欺負慘了,我記得,他那時拉著我的手,一臉認真的說長大要娶我為妻,我也是信了,結果,卻被誤了這麽多年,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顧無憂側著頭,看向手中茶杯的嫋嫋水汽,卻是沒有說話。


    不管秦敏這番話是真是假,有一點,是她否認不了的。


    她與裴然之間,的確,是她一直處在主動的位置上。


    雖然當初她是為了自保,才想盡辦法追逐著裴然,讓他看到自己的價值,不讓他萌生退婚的念頭。


    可是如果裴然當真是看在自己有價值的份上才不退婚,這又讓她心裏極度的不舒服起來。


    她想起裴然的那句“我早知道了,顧無憂。”


    他早知道了,卻一直不說破,當真隻是為了有趣?為了逗自己玩?


    如果自己沒有達到他的期望呢,那,會不會被棄之敝屣?


    人心,本來就是最易生變的。


    前世在爸爸的婚外情沒有爆發出來之前,他同媽媽是那般的恩愛夫妻,感情好的人人稱羨,可是外公的公司破產之後,爸爸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公然帶著小三登堂入室,再也不顧及一分媽媽的臉麵了。


    媽媽最後絕望跳樓時的悲憤神情,現在,還牢牢的映在她的腦海裏。


    那種被全心信任之人背叛之後的心如死灰,對一個人的打擊,真的是毀滅性的。


    把一份感情完全建立在信任上,本來就是十分脆弱的。


    當這份信任一旦出現一絲裂痕和懷疑,猜忌便會隨著時日的增長越變越深了。


    所謂夫妻,至親至疏,便是這個道理了。


    不過,別人的三言兩語,現在卻還動搖不了她。


    裴然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她自然會有自己的判斷。


    在自己真正的下結論之前,她還是會選擇全心全意的相信他。


    “秦姑娘苦口婆心,我都聽明白了,不過,這好像有點跑題了。”


    顧無憂的眉目被春日的陽光染成一片流光,隻有那冷靜的聲音,依舊是不急不緩。


    “你截殺我在先,又害死我的婢女在後,這新仇舊恨的,我卻是不能饒了你,你自己收拾收拾,跟著門外的兵士投案去吧。”


    秦敏的眸中冷光大盛,站了起來,冷笑一聲道:“可憐!我還隻當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原來,也不過是個癡情愚女罷了!你的婢女不是我殺的!我秦敏還不至於敢做不敢認!”


    “這話,你留著跟審案的大人們說去吧,同我,卻是說不著。”


    顧無憂也起身站了起來,又補充了一句道:“我也送你一句話,人必自愛而後愛之,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麽奢望會得到別人的愛?你如此厭惡自己的出身,甚至因此而遷怒真心疼愛你的太後,自卑自憐,自怨自艾,自己把自己困在一個囚籠之中,這,才是真正的可悲。”


    秦敏頓時勃然色變,嘴唇的血色盡褪,全身都輕顫了起來。


    她的出身,是她永遠都忌諱的傷疤。


    宮裏那些奴才,當麵對著她恭敬賠笑,背後是如何譏諷嘲笑她的,她不是不知道。


    奴婢之子,卑賤不堪。


    便是得了太後青眼又如何?


    心高氣傲又如何?


    有哪個高門大戶的好人家會要她?


    便是做妾,人家都嫌棄她低賤了。


    太後在宮中又無實權,不過也就是名頭上好聽罷了,又能為她爭取些什麽?連個郡主之位都討不來!


    那既如此,一開始就不要給自己希望,不要把自己當女兒一樣的養著,不要讓自己生出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來!


    看的到而得不到,那種痛苦,可真是比殺了她還難受!


    “顧無憂,你不要以為你贏了!殿下他能救我一次,自然,也能再救我一次!到時候,你可不要自己打臉!”


    “你想太多,我可沒打算和你比過,因為,你還不夠格。”


    顧無憂說完最後看了她一眼,輕拂衣袖,離開了院子。


    秦敏怒極,伸手將桌子上的茶壺杯碟全數都揮落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有什麽,比對手的無視蔑然更讓人惱火的呢?


    顧無憂,你自以為聰明,能看透人心,可總有一天,你便會栽在你這份自作聰明之上!


    門外的馬車邊,賀之簡穿著一身靛藍色的長袍,腰間束著一條銀絲流雲紋的寬邊錦帶,隻掛了一塊玉質極佳的墨玉佩,整個人看起來秀挺雅致,又隱隱帶著一份雍容大氣,端的是一位出塵脫俗的翩翩佳公子的氣派。


    他看著從院子走出來,麵色沉靜的顧無憂,微微抿了抿唇,迎了上去。


    “怎麽了,看起來臉色不大好?”


    顧無憂抬頭看了看他,沉默了一會兒,卻是突然問道:“賀表哥,你說,人為什麽會變呢?”


    賀之簡目光微閃,頓了一頓,溫和的一笑。


    “世上萬物,又哪有一成不變的,何況是人?”


    “是嗎?”


    顧無憂側頭看著身旁被風吹得簇簇輕搖的海棠樹,悠悠的輕歎了一口氣。


    “可是有些人,變的太快,變的太莫名其妙,讓我都是一頭霧水,看不清了。”


    賀之簡看了一眼被兵士們從院子裏押出來的秦敏,微微挑了挑眉梢,試探著問道:“怎麽突然這樣的感慨,可是聽人說了些什麽?”


    顧無憂輕輕搖了搖頭,看著飄落的海棠花兒出了會神,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看向賀之簡道:“對了,你和明玉的婚事到底什麽時候能定下來?也省的她整日的患得患失,人都憔悴了好些。”


    賀之簡怔了怔,卻是稍稍移開了目光。


    “我,我現在恐怕是要辜負陳小姐的一片厚愛了。”


    “為什麽?”


    顧無憂微蹙起眉頭。


    “不是你說,要給她一個機會的嗎?為什麽要在給她希望之後,又無情的拒絕呢?”


    賀之簡輕輕歎了口氣。


    “因為,我欺騙不了自己的心,我真正傾心,想與她共度餘生的,是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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