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


    這裏是關押犯了事的朝廷大員及皇室宗親的地方,與普通的牢獄相比,這裏的看守更為的嚴密,氣氛也更加的陰森詭異。


    沒有哀嚎痛哭,沒有血光酷刑,隻有濃稠如漆的黑暗,隻有壓抑的喘不過氣來的死寂,唯一有點生氣的,大約隻剩下那牆上青銅燈台裏幽幽跳動的燭火了。


    在刑獄的盡頭,太子在地上的一堆亂草裏盤膝而坐,微微仰著頭,看向那頂頭天窗的縫隙處,露出的微弱光線。


    原本他現在應該已經是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可現在,他卻隻能被困在這世間最難捱的囚籠之中,體會著無邊無際的沉默與空寂。


    身後的通道中有腳步聲響起,不急不緩,沉穩有力,由遠及近,行到太子這裏,停了下來。


    太子看著眼前玉冠白裳,軒眉修眼的來人,緩緩的站了起來,唇角微勾。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裴然隔著細密的木柱欄杆,在微弱的光線下,看清了太子的此時的樣子。


    不過才短短數日,他已是瘦削的嚇人,身上的衣裳寬寬大大的罩著,似是一陣風兒就能吹的倒。


    裴然靜靜的看了他半響,淡淡的開口。


    “七哥,你已是太子,何必非去鋌而走險。”


    太子向行了兩步,手足上縛著的鎖鏈叮當作響。


    “小九兒,你又何必來說風涼話,若不是我鋌而走險,不甘於命,隻怕十幾年前早就被皇兄們欺辱死了。”


    太子輕挑著眉梢,鳳眸深邃不見底。


    “你可還記得大皇兄和二皇兄怎麽死的?”


    裴然默然,淡色的唇微啟。


    “大皇兄摔下驚馬而死,二皇兄奉旨剿匪,卻中伏被亂箭射死。”


    太子勾唇,抬眸瞥了他一眼,唇邊笑意更深三分。


    “那你可知道,那驚馬是我安排好的,那悍匪也是我派人通風報的信兒,他們二人,都是死在我的手中。”


    裴然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不過小九兒,你也別做出這一副聖潔無辜的樣子,你手上沾的血,可不比我少。”太子笑了笑,意味深長的說道。


    “七哥若是沒有別的事,我便告辭了。”


    裴然微微側過身,淡淡的說道:“六部已有了決議,你不會死,隻會被終身圈禁在詔獄裏,但願你能想明白,自己究竟錯在了哪兒。”


    太子笑了,笑的格外的平和。


    “小九兒,你又犯了這心軟的毛病,可惜,我卻並不想要,如此可悲的施舍。”


    裴然心中微微一驚,驀地抬頭看去,卻隻看到太子唇畔那緩緩流出的一點朱紅。


    他的齒間一直藏著一顆毒藥,也許,他早就對自己的結局有了一個殘忍的預料。


    其實,他想要的不多,他一直都隻是想活著,好好的活著,說不定,也能從哪裏得到一些暖意,說不定,也會有人願意對他獻出真心······


    可是,讓他餘下的半生,都在這深淵一般的漆黑牢獄中度過,他覺得,還不如死去。


    終究,是沒有人,用真心,留在他的身邊。


    太子看著振袖打開牢門,奔到他身邊的裴然,張了張嘴,口中是不斷湧出來的鮮血。


    “小九兒······其實,我一直都很嫉妒你······”


    嫉妒你有那般溫柔慈愛的母親,嫉妒你有那樣正直英武的外祖父,更嫉妒,你有一個真心以待,溫暖明媚的小阿重······


    血漬染紅了他胸前大片的衣襟,他對著裴然,綻出最後一個雍容的笑來,搖晃了兩下,脫力般的向地上倒下。


    裴然看著他滿身滿臉的鮮血,清冷的眸淡淡的蒙上了一層水汽,伸出手去,緩緩的合上了太子眼角微睜的眼眸,靜默了片刻,驀然的站起身。


    “以太子之禮,厚葬。”


    門口守著的親衛肅然頜首行禮。


    “是。”


    寧國侯府。


    顧安城被下獄論罪,他身上世襲的寧國候的爵位被奪,做為世子的顧遠航自然也是失去了繼承侯府的權利。


    顧氏族中的幾位長老分析利弊,當即做出了決斷。


    二房丟了爵位,還有大房可以把它拿迴來嘛!


    以前是大房沒了承嗣子才讓二房襲了爵,可現在大房過繼了顧子寒,那這世子之位,不對,是寧國侯的爵位,自然是應當由大房來繼承。


    如今顧無憂說不定就是未來的皇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顧氏一族以後那可就是鐵打的皇親國戚,在這京都城中可就風光無限,揚眉吐氣了!


    這種時候,不去討好賣乖,還等到什麽時候?!


    於是他們當即聯名向朝廷上了折子,請立顧子寒為世子,承襲寧國候的爵位。


    裴然監國,掌管朝政,這樣的折子,自然是秒準。


    顧遠航對自己丟了世子之位,倒是沒多少失落之感。


    他現在如願以償的得了魏禎做妻子,隻覺得人生都圓滿了,什麽爵位,什麽家產,反正也不是他掙來的,丟了就丟了。


    隻是,如今大房承了爵,二房的人卻是沒有理由再住在寧國侯府的內院正室了,他和顧禎以及孫氏,還有顧安城的那些侍妾,都得從這裏搬出去了。


    顧禎作為縣主,有一座朝廷賞賜的宅邸,她便提議,和顧遠航一起,將孫氏接到那邊去奉養。


    至於顧安城的侍妾通房,有子女的就送到田莊去住,無子女的就賞還了賣身契,給她們些銀子,由她們自行婚配。


    這個法子可謂是兩全其美,顧遠航自然是沒有意見,可孫氏,卻是勃然大怒。


    搬去顧禎的宅院,那顧遠航算什麽?贅婿嗎?!


    她顧禎就算麻雀變鳳凰成了縣主,也改不了她是個出身低賤的巫女的事實!


    可如今,自己寄托了全部希望,殷殷期盼他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兒子,卻是喜眉笑眼的要去給一個巫女做上門女婿!


    這真是,家門不幸,奇恥大辱!


    再說,自己幸辛苦苦經營的這一切,如今卻要拱手讓給顧無憂!


    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孫氏以自己病重為由,死活都不肯從正房的床上起來,顧遠航純孝,也不敢強求,隻得同顧無憂求了個情,由的孫氏在住幾天。


    顧無憂看在小禎的份上,自然是要給他這個麵子。


    反正她也嫌那院子被孫氏顧安城那一幫人住過了晦氣,得先請個巧匠畫畫改造圖,重新大翻修一遍,才能帶著顧子寒住進去呢。


    孫氏雖然恨不能把顧無憂抽筋拔骨,可以她現在的處境,她根本動不了顧無憂分毫,於是,她就找上了小禎禎的麻煩。


    小禎是新媳婦,自然得給她好好長長規矩,把她的氣焰打下來,讓她不敢在自己這個婆婆麵前有丁點的放肆。


    於是,小禎來給她侍疾時,她非說小禎端給她的藥未放涼,是故意燙她,硬逼著小禎給她下跪認錯。


    小禎性子本就溫和,又不想讓顧遠航為難,便順從的跪下了。


    孫氏冷眼看她跪了一個時辰也不叫起,竟還叫來婢女以她忤逆為名掌了十來下嘴巴子,直打的小禎蒼白明秀的臉頰紅通一片,高高的腫起,這才覺得心裏的憋悶稍微散去了些。


    不過,她還是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小禎。


    “你上次既然用你的血救了航兒的命,想來,我這病若是服了你的血,也定能藥到病除,對嗎?”


    孫氏冷哼著讓婢女上前按住了小禎,拿了匕首就要來放血。


    顧無憂剛從外麵迴來,聽說了這件事,當即就帶著人去了上房。


    折磨兒媳婦這麽下作的事也做的出來,孫氏果然是沒了底限。


    既然這樣,顧遠航的麵子也不必給了,他若是敢站在孫氏的那一邊,那也就不配照顧小禎的後半生了!


    孫氏的婢女還沒得及動手,便被顧無憂的侍衛抓著衣服扔了出去,剩下孫氏房裏的伺候的嬤嬤,仆從,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拿繩子捆了,趕到了院子裏,叫人牙子來發賣出去。


    孫氏氣的發抖,在床上捶著床沿,聲嘶力竭的喊道:“顧無憂,你這個賤人!你竟敢對我放肆!”


    顧無憂站在正屋中間,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涼涼的說道:“嬸娘的中氣十足啊,想必病已是好了大半了,既是如此,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出去吧。”


    孫氏的紫漲,咬著牙怒道:“你休想!我便是一頭碰死了,也不會出這個門!”


    “這個嘛,就由不得嬸娘了。”


    顧無憂也懶得同她再廢話,直接吩咐手下的人將孫氏連鋪蓋帶人的卷起來,送到馬車上去。


    “嬸娘既然嫌棄縣主的宅院簡陋,那就換個地方住吧,城中靜慈庵就是個好地方,嬸娘在那裏吃齋念佛,聆聽佛法,沒準兒,身子還養好了呢。”


    孫氏聽著顧無憂這似笑非笑的譏諷之語,氣的幾乎要暈死過去。


    靜慈庵?!


    這當初可是她把顧無憂送去受苦的地方!


    顧無憂一手把顧雲晴給送進了地獄,現在又要來故技重施的來對付她麽?!


    孫氏用了全身的力氣抱著床柱不撒手,嚎哭著要找顧遠航迴來。


    顧無憂哪有這閑工夫跟她磨嘰,手一揮,當即就有幾個身強體壯的婆子上來,拿著床上的錦被一卷,徑直扛了出去。


    顧遠航迴家來,聽說了此事,又見得小禎膝蓋上的傷,當下是又氣又急,他也沒想到母親竟會做到這種地步,簡直令他寒心。


    小禎是他真心愛敬的妻子,如何舍得讓她受一丁點委屈,當即心中堵著一口氣,也不理會孫氏在靜慈庵會如何的發瘋,直接帶著小禎,搬去了縣主的府邸。


    溫泉山莊。


    雖然賀之簡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可他仍舊習慣性的每隔幾天就到這裏來看看。


    那些花圃裏的花草,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悉心的指導下人們栽種,培育,嫁接。


    眼前這一片墨色牡丹就是他新培育出的種子所長成的,據說,這些花早已被人預定一空,價錢堪比黃金。


    顧無憂倒是苦口婆心的勸他,不用這麽辛苦了,物以稀為貴,咱們走質不走量,你當朝丞相培育的花草,一盆能頂上別人的一千盆了!


    他隻是溫和的笑,附和著顧無憂的話,轉過身卻依舊是照來不誤。


    顧無憂隻能把這理解為,這是賀之簡的私人愛好了。


    那就隨他去好了,銀子誰還嫌會少是吧?


    賀之簡看顧完了花草,又來到了上次的那個柳絮飄飛的湖邊,依舊是負手而立,看著湖麵淡淡的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有人在他的身後輕聲的喚他名字,才讓他稍稍迴過了神。


    是陳明玉。


    她穿著一身粉白的衣裙,烏黑的頭發細細巧巧的挽了個發髻,斜插這一根粉彩水晶簪子,整個人俏生生的如同一支半開未開的芍藥。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的望著彼此,半天沒有說話。


    “賀公子,你當真就這般的厭惡我嗎?厭惡到一句實話也不肯同我說,任憑我誤解你,質疑你,你也毫不在意?”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委屈,杏眸裏也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汽。


    賀之簡望著眼前梨花帶雨的佳人,微微的有些不知所措,他抿了抿唇,溫聲說道:“我並非是厭惡你,實在是當時太過危險,我不想讓你無端的卷入進來,萬一我因此丟了性命,不能牽連到你。”


    陳明玉的眼淚卻是流的更兇猛,她哽咽難言的看了賀之簡半響,卻是咬著牙撲到了他的懷裏。


    “你可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便是有事,我又豈會貪生?”


    她哭的越來越兇。


    “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好不好?”


    賀之簡感受著她洶湧而出的炙熱情緒,怔了許久,卻是悠長的歎了口氣。


    “你不後悔?”


    陳明玉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滿臉的淚痕,卻是堅定的搖搖頭。


    “我絕不後悔!”


    賀之簡伸手輕輕擦拭著她的眼角,溫和的說道:“好吧,那就試試吧。”


    陳明玉的眼睛驀然睜大,像是不敢相信一樣直直的看著賀之簡,直到看到他那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這才又驚又喜的說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


    賀之簡微笑著點頭。


    “我自是不會騙你。”


    陳明玉激動之下,發現自己還撲在賀之簡的懷裏,頓時羞紅了一張臉,慌慌張張的提著裙角跑開了。


    賀之簡看著她的背影,卻是緩緩的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仿佛剛才,一切都不過是幻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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