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樗蒲,從射禮演化而來的投壺就顯得高雅得體多了,是小娘子們日常宴飲常玩的遊戲,在場有不少人都是個中好手,以此暖場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常山公主吩咐那名執壺的紅衣侍女站上前來,鍾薈一見那壺又是一驚,公主吃穿用度之僭侈她這兩日也算見識得不少了,可拿稀世青銅罍作遊戲之具,大約也隻有這位殿下能做得出來了。


    “這壺的樣子真是古怪,”蕭十娘對裴九娘道,“壺耳這麽小,要投出劍驍怕是不易了。”


    裴九娘訝異地睜大眼睛,挑挑眉道:“哎?十娘你竟認不出來麽?這是壘啊,我阿翁也收藏了一尊。”


    那尊青銅罍是她阿翁的寶貝疙瘩,早晚都要親自抱著拿薄如蟬翼的葛布拂拭,他們這些小輩莫說碰了,連多看一眼都不成,隻有逢年過節祭祖時能觀瞻一二,可她心下暗暗一比,她阿翁那尊不但比常山公主這尊小了一圈,花紋也遠沒有那麽靈動。


    公主這尊壘身滿布饕餮紋,下腹近圈足又飾以蕉葉,兩邊壺耳各掛了四枚銅環,頂端還各立了一隻玄鳥,又古樸又趣致。


    裴九娘的話音不算大,但是在場的人卻全聽到了。


    鍾薈饒有興味地瞅了眼蕭十娘,恰好對方一抬眼,她便向她擠擠眼,右邊嘴角往上挑了挑,接著神情忽地一變,轉眼間便換上了一副大驚小怪的嘴臉道:“原來這就是壘啊!公主殿下又叫我長了迴見識。不過裴姊姊,你有所不知,蕭姊姊家可不缺這寶貝。”


    其他小娘子們一聽她開口就知來者不善,紛紛凝神屏息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生怕錯過了什麽精彩戲碼。


    “哦?”蕭十娘桃花眼微眯,嘴角掛著輕蔑又戒備的笑,淩厲的眼風向她掃過來,“我自己家的事情竟還不如你一個......外人清楚。”


    “姊姊們也知道,”鍾薈環顧一圈,朝臉上掛著真心實意的愁容的衛十二娘感激地點了點頭,慢悠悠地道,“我阿婆總是說袁家一門英烈,旁人不記得也就罷了,我們現住著袁氏的宅子,也算是受人之恩,不說報答,至少不能把人忘了,所以咱們家裏人都對袁家的舊事格外上心些。”


    蕭十娘一聽她又提袁家,不由頭皮發麻,哪壺不開提哪壺,提完一壺又一壺,這還有完沒完了?生怕她又說出什麽叫她難堪的話來,趕緊鬆開擰著的眉頭,彎眉笑眼,活潑輕快地道:“薑家妹妹看來是極好講古,不過咱們可不管什麽壘啊壺的,等不及要投投看了,莫如一會兒歇息的時候再講?”


    鍾薈立即耷拉下眉眼,可憐巴巴地對眾人道:“對不住各位姊姊,是妹妹多嘴耽誤了大家玩耍。”


    就是怕你不多嘴啊!小娘子們被她吊起了胃口,都想知道下文,也有素來看那牙尖嘴利的蕭十娘不順眼的,盼著薑二娘故技重施,讓她再吃一迴癟。


    “薑家妹妹說的哪裏話,時辰尚早,哪裏就急得連幾句話都聽不完了。”不想率先出聲的卻是裴五娘,她為夜宴換了身寶藍蒲桃紋錦掐腰衫,緩鬢傾髻,簪著白玉插梳和一對金雲頭三連釵,她生得下頜豐潤,眉目端麗,在眾人中雖不算格外出挑,也是豐腴白皙秀色天成。


    “阿姊......”一旁的裴九娘大驚失色地扯了扯她阿姊的袖子,她和蕭十娘小姊妹之間暗地裏度長絜大無傷大雅,可裴五娘這樣當眾下她麵子就是另一碼事了。


    裴五娘惱怒地一揮手,將袖子從妹妹手中抽出來,迴頭沒好氣地瞪了她一臉,壓低聲音道:“閉嘴,迴去再同你分說。”


    裴九娘想到蕭九郎,心頭一陣陣發緊,不由憂心忡忡地覷蕭十娘的臉色。蕭十娘難掩眉間愁緒和低落,但仍是努力扯了扯嘴角,給她一個慰籍的笑容,又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鍾薈冷眼旁觀,覺得裴家姊妹甚是有趣。裴淑媛和薑婕妤的過節人盡皆知,裴五娘不與堂妹同仇敵愾,卻站出來打本該是同一陣營的蕭十娘的臉,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那麽必然是有隱情了。


    不過撇開動機不提,她既然適時替鍾薈鋪好了台階,她自然是要承她的情順著下的。


    “既然裴姊姊這麽說,那妹妹就從命了,”鍾薈不等蕭十娘有機會插嘴,緊接著道,“當日袁府被賊人攻破,家中世代相傳的古器珍玩都遭洗劫一空,其中就有一尊西周青銅壘,相傳正是西漢時梁平王與祖母爭的那隻。後來周賊為籠絡人心,將袁家那些寶貝分賞給了叛節的重臣......蕭姊姊,那隻梁王壘不正是賞給了圍剿袁氏立下汗馬功勞的尊高祖大人了麽?你竟說家中沒這物件,究竟是不小心遺失了呢,還是怕樹大招風懷璧其罪,叫人覬覦,像袁大人似的引來殺身之禍呢?我看姊姊你大可放一百個心,袁大人以峭直見誅,說那銅壘不祥不過是無知之人牽強附會之詞,貴府想來是無有此虞的。”


    “薑家娘子無憑無據的莫信口開河!”蕭十娘氣得臉色煞白,眉間一點朱砂顯得越發赤紅,這些祖上的舊聞她家長輩自然不會提起,她和她阿兄在父親祖父跟前不受寵,就算真的藏了那所謂的梁王壘,他們也無緣得見,薑二娘說的這些話真假莫測,可梁王壘不過是個由頭,無論真假他們蕭家失節卻是鐵證如山。


    打蛇就得打七寸,可像薑家二娘子這樣揪著不放一個勁打的也著實兇殘了點。


    衛十二娘這濫好人又開始可憐起臉色蒼白的蕭十娘來。


    一向憐香惜玉的常山公主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充當和事佬。


    她在車上扭了脖筋已是不悅,一迴莊園便聽下人稟報武元鄉公主負氣出走,更是心情不佳,問及下晌客人們的雅集,自然有人迴稟蕭十娘辱罵薑三娘之事,如今見她落了下風便擺出可憐相來,已是懶得管了,再美的皮相也得有骨頭撐,堂堂蕭氏嫡女的氣度胸襟還不如屠戶出身的薑二娘,連帶著覺得那點朱砂痣都沒那麽好看了。


    “這梁王壘的故事我倒也有所耳聞,”裴五娘長得珠圓玉潤,細眉修目,看著是個溫和的人,說起話來卻全然不是如此,“聽聞此壘雙耳八環,通體饕餮紋,最獨特之處便是耳上鑄有玄鳥,家父雅好古器,前陣子聽聞有大家子弟意欲將此壘脫手,想去求購卻叫人捷足先登,不想有緣在此得見,實是三生有幸。”


    鍾薈不由深深看了裴五娘一眼,這小娘子說瞎話的本事與她不相伯仲,這梁王壘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虧她還能接上茬說得頭頭是道。


    鍾老太爺收了不少青銅器,她也算是半個鑒識行家,常山公主這尊略帶褐色,是受地氣浸潤的痕跡,一看就不是傳世之物,必定出自高阜古塚,如何會是梁王壘,那裴五娘的父親既然熱衷此道,她必然也是心知肚明。


    常山公主聽這一對臨時結成的盟友一搭一唱地胡謅八扯,終於坐不住了,收起折扇往案上“啪”地一放,麵無表情地對那裴五娘道:“裴家妹妹弄錯了,我這不是什麽稀罕的梁王壘,是金市地攤上花兩吊錢淘來的贗品。”說著站起身走到另一名手捧金盤的侍女跟前,解下腰間的碧玉雙龍佩“當”得往上一扔,“想必妹妹們都坐得累了,不如起來鬆散鬆散,這玉佩和那銅壘算我與大家添的彩頭。”


    鍾薈著實佩服這常山公主敗家的手筆,這銅壘一看便知不是贗品,就算是贗品,做得如此逼真也不是兩吊錢能買得來的,她竟然隨隨便便就拿來當了彩頭,不知道她阿耶知道了作何感想,不過這器物倒是十分雅致,據傳入土年久的古銅器受土氣既深,以之養花,有開速而謝遲之效,且花色鮮明如枝頭,她也忍不住有些意動。


    裴五娘也是一驚,不由坐直了身子,可惜自家姊妹倆投壺的本領稀鬆平常,這價值連城的寶壘想是與自己無緣了。


    其餘小娘子中有此見識和眼力的隻有衛十二娘,不過她不擅競技,與家中兄弟姊妹玩時技藝不凡,可隻要有外人在便發揮不出十之一二,雖然看那古壘拙樸可愛,卻想都沒有想過自己能將它贏迴去。


    其他人聽常山公主親口承認那銅壘是贗品,都將目光投向金盤上那塊碧綠通透的雙龍佩。


    蕭十娘見無人注意自己,不由鬆了一口氣,悄悄往後捱了捱。


    小娘子們紛紛起身離席,躍躍欲試,卻一個也不好意思爭先,常山公主便道:“便以年齒為序吧,先投最平常的,五步以外三投兩不中便出局,勝出的留到下一輪。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免得叫你們說我小器,舍不得彩頭。”


    餘下的人中最年長的是秦二娘,她爽快地朝公主行了一禮,對眾人道:“那我就多謝妹妹們相讓了。”


    常山公主奉上箭矢道:“枉矢哨壺,請樂賓。”


    秦二娘行了禮,從公主手中接過塗金雀翎竹箭,站到距那捧壺侍女五步之外,一迴身,也不見她瞄準,第一支箭矢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箭身連壘口都沒有擦,直直落在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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