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馬車上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車架在門外停下才悠悠醒轉過來,一醒便發現因睡姿不正扭了脖筋,腦袋沒法正過來,隻能往左邊歪著,十分有礙自己和旁人的觀瞻。


    兩人下了車分別坐上兩台肩輿迴自己的館舍梳洗更衣。鍾薈一進院子阿棗便火急火燎地衝了上來,後麵跟著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阿杏。


    “小娘子您去哪兒了?哎喲可把奴婢急死了!”阿棗等不及那肩輿停穩就將她半抱半拖地弄了下來,先從頭到腳來迴看了幾遍,見她並未缺胳膊少腿,隻是穿得有些不成體統,一顆心才放迴了肚子裏,迴頭白了阿杏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小娘子不見了你還有心思吃!”


    阿杏被她擠兌慣了,隻當耳旁風,用食指掏了掏發癢的耳朵,將腮幫子裏裹著的吃食三兩下嚼吧嚼吧咽了下去,變戲法似地從身後捧出個小小的竹蒸籠來,一臉憨厚地對主人表忠心:“小娘子,您該餓壞了吧?奴婢給您留了米糕,一會兒筵席上得喝酒,您先墊墊肚子。”


    “知我者莫若阿杏也。”鍾薈一下午隻吃了半碗湯餅,正餓得慌,等不及打水濯手,一低頭就叼了塊糕在嘴裏。


    ”我的小娘子您怎麽還顧得上吃!半個時辰前三娘子就去赴宴了,公主殿下怪罪可怎麽是好!”阿棗說著將礙手礙腳的阿杏搡到一邊,“您怎麽穿成這樣?這是去了哪兒啊?奴婢四處尋你尋不著,跟這兒的人打聽又沒人告訴我。對了,聽三娘子屋裏的秋蘭說您將公主的阿妹打跑了是不是真的啊?嚇死奴婢了!”


    阿棗這張嘴就跟連弩似的,連氣都不帶喘一口,鍾薈一時間不知道該先迴答她哪個問題,還未來得及開口,她又自顧自道:“對了對了,奴婢有事要跟您稟報。下晌那些個小娘子在溪水邊玩耍,反正就是彈琴作詩那一套吧,咱們三娘子好像是賽輸了,叫那些小娘子擠兌了兩句,迴來就大哭了一場,秋蘭勸了又勸,拿熱巾子敷了半日,衛家娘子又遣人來請,這才不情不願地換了衣裳去吃筵席呐!”


    她作為薑家的奴婢有些不忿,可看到三娘子吃癟又有些莫名的快意,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收拾臉上的神情,顯得十分莫測。


    阿杏將竹蒸籠裏剩下的一塊米糕塞進嘴裏,在一旁含糊地道:“阿棗姊姊,小娘子是坐著公主殿下家的輿車迴來的,這身衣裳也不是咱們帶來的,公主殿下肯定知道嘛。”


    這胖婢子頗有點大智若愚的意思,偶爾開起竅來真能嚇人一跳,隻是時靈時不靈,不好對她寄予太高的期待,果然她的聰明像瓦上霜一樣保持不住,下一刻便叫那米糕噎住了,一邊拍胸脯一邊不住打嗝。


    阿棗對天翻了個白眼,支使這蠢貨去打水,自己手腳麻利地解開二娘子腦袋上的總角,拿犀角梳替她梳頭發。鍾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想起衛十一郎看起來手感上佳的腦袋,頗有些遺憾。


    因是夜宴,裝束便要隆重些。阿棗早已經開了箱籠,將帶來的兩身衣裳鋪在榻上,隻等二娘子迴來挑選。鍾薈挑了那身朱紅織金貴字紋錦的廣袖衫,下著赤金織成園景圖下裾,嵌紅寶石的金絲鳳頭履。


    阿棗用素金折股釵挽出個分髾髻。鍾薈又從薑婕妤賞的那套紅靺鞨赤金簪中選了一對簪身刻龍牙蕙草的鳳穿牡丹簪和一朵金蕊宮紗照殿紅牡丹斜斜簪上,略點上一些朱紅口脂,對著銅鏡看了看,自覺不算失禮,便吩咐阿杏去與叫等候在院外的人備輿。


    夜宴設在甘露堂,此處不僅是整個莊園的中心,也是最恢弘奢華的所在,四麵迴廊環繞,堂前有一天然池沼,池中央豎一株一丈來高的珊瑚樹,四周草木豐饒,水汽氤氳,池畔珍禽水鳥棲居,為院中燈火驚擾,不時嘶鳴著展翅盤旋,穿梭於火樹銀花之間,鍾薈從迴廊經過時還看到了一對稀罕的白孔雀。


    鍾薈步入堂中,饒是她見多了富貴,也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甘露堂以白玉為階,黃金塗柱,四壁彩繪雲氣仙靈,繞壁的黃金釭上裝飾明珠翠羽,四角半人高的金狻猊香爐中都燃了那要命的“郎豔獨絕”香,滿屋子香霧繚繞不似在人間。


    常山公主已經先她一步入了主人席,背後一架十六牒雲母屏風在煌煌燈火中仿若雲山,可惜她的脖子還未正過來,隻得側著身子坐著,勉強拿正臉對著尊貴的賓客們。


    鍾薈甫一進屋,小娘子們便不自覺地停下了交談,或詫異或戒備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射來。她這身穿著雖說侈麗,可在精心妝扮的世家女中絕不算出眾,至多隻能說中規中矩,能叫他們如此矚目還是因了午間的那場風波。


    各家小娘子早就得到了武元鄉公主憤然離去的消息,常山公主又棄宴而去,聽說嘔得不輕,一下午閉門不出,雅集都未露麵,連晚宴都姍姍來遲。他們原想這惹事生非的薑家二娘想必也是後怕了,她那三妹還在,想必還未打道迴府,那想必是縮在客館中不敢再出來拋頭露臉了。


    誰知她竟又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晚宴上,臉上沒有一點不自在,大大方方向公主行了禮,又向在座的各家小娘子團團問候了一圈,然後在薑三娘身旁落了座。立即就有訓練有素的侍女將一道道肴饌呈了上來,又替她斟了果酒。


    鍾薈將廣袖一撩,執起牙箸,心無旁騖地用了幾道點心,又喝了幾口酒潤了潤喉,然後才扭過頭去看眼睛紅腫的三娘子。她為了赴這一趟雅集也是不容易,在家中纏著曾氏哭,好容易遂了意真來了此處,卻發現與她料想的全然不同。


    午宴中她阿姊去換個衣裳就不知所蹤,她心裏忐忑不安,可又沒人可以仰仗,想一走了之,又怕叫人恥笑她不知禮數,隻得隨著別家的小娘子們在溪水邊集會。


    一開始她也不過是不聲不響地捱在一旁看裴五娘和秦四娘弈棋,上午那局殘局下完,那蕭十娘就嚷著要命題賦詩,秦二娘最年長,又謙虛地自稱不擅詩賦,攬了評判一職,衛十二娘見薑三娘一人落單,便好心來問她是否會作詩,薑明淅自恃高才,見那題目不過是尋常的時景風物,也是有些技癢,就應承了下來。


    沒想到那些世家小娘子個個才思敏捷,高情雅趣,自己的得意之作拿出來一比,簡直被襯得拙劣鄙俗,一無是處,秦二娘與人為善,並未說什麽令她難堪的話,隻將她的詩念了出來,先誇了她幾句,然後又公允地點了點不足之處,衛十二娘也在一旁讚她小小年紀有此功底已是難能可貴。


    可另幾家的小娘子就沒那麽厚道了,首當其衝的就是蕭十娘,本來就看不上薑家姊妹,又在午宴上被二娘子揭了老底,有現成的機會如何不刺她幾句?又有裴九娘在旁附和,其餘小娘子嘴上雖不說什麽,可眼裏全是鄙薄,蕭十娘說出的不過是他們的心裏話罷了:“嫫母傅粉塗朱,隻益之陋矣。屠酤兒也學人附庸風雅,真真笑死人。”


    三娘子也想學她阿姊頂撞迴去,可膽魄這東西不是想要立時就能得的,她漲紅了臉囁嚅了半晌,到底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麵前不敢造次,她一露怯,蕭十娘愈加得寸進尺了,對那裴九娘道:“阿姊可曾聽過沐猴而冠帶的故事?今日才知非但猴兒知道學人樣兒,豬狗也襟裾呢。”


    薑明淅再也繃不住,放聲哭起來,還是衛十二娘好心帶她去洗了臉,又叫人將她送迴客館休息。夜宴開席前還特地遣人來問薑家姊妹,叫他們一同前去甘露堂。


    鍾薈一見三娘子心事重重拿筷箸撥弄盤中胡炮肉的模樣,便知道這孩子又在和自己過不去。


    “又叫人擠兌了?”鍾薈小聲問道,其實她覺得叫她早些在外碰些釘子也未嚐不是好事,說不定還能改改她這眼高手低的毛病。


    薑明淅垂著眼睫默不作聲,半晌才點了點頭。


    “說你什麽了?”鍾薈問話的當兒上了碟牛心炙,她先夾了薄薄的一片放入口中,“片得有些薄了,欠一點嚼勁。”


    三娘子本來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想和她阿姊說道說道,可一見她這沒心肝的模樣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吞了迴去:“沒什麽。”


    “你不說我也知道,”鍾薈無所謂地笑了笑道,“無非就是沐猴而冠附庸風雅之類。”


    三娘子詫異地抬起臉,狐疑地看著她阿姊,有點疑心她方才是不是躲在哪裏偷偷看她好戲。


    “風雅?”鍾薈笑著往交頭接耳的蕭十娘和裴五娘那兒掃了一眼,“你阿姊我就是風雅。”


    薑明淅對她莫名的自信高山仰止,同時又有些不可言說的期待,也許是經了午宴的事,她有點摸不著這草包阿姊的底了,可惴惴不安地等了半晌,見她把一碟子牛心炙吃完又拿起勺子去吃駝蹄羹,一直沒等到下文,不由大失所望,默默歎了口氣,心道自己一定是傻了才去指望她。


    常山公主歪著脖子,仍舊身殘誌堅地打量在場的美人,容貌最出眾的自然是衛十二娘和薑家姊妹,可惜薑家姊妹年歲畢竟小了些,還未長開,薑三娘一張小臉又總是苦大仇深。


    菜肴上了大半,小娘子們有些已經擱下了牙箸,有的托著腮百無聊賴地欣賞樂舞,有的則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隻有那薑二娘在契而不舍地一道不漏地吃著,也不知她小小的個子那肚腹是怎麽長的,活似個無底洞。


    常山公主心裏來氣,覺得這金玉其外的小娘子簡直自甘墮落,多好的皮囊也經不住這麽天長日久糟蹋啊,於是揮手叫來個侍女,附耳吩咐了兩句,不一會兒舞樂便撤了下去,一排侍女捧著投壺、彈棋、雙陸等博戲之具徐徐而入。


    裴九娘興奮地拊掌對蕭十娘道:“有樗蒲!我記得阿蕭你最會玩這個!”


    很多人家視樗蒲為洪水猛獸,生怕子弟沉迷,小娘子們平日鮮有機會光明正大地玩,可誰不喜歡呢,精神俱是為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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