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過相處半月,鍾薈對院裏的仆婢心下已有了一番計較。


    阿杏年紀尚小,幾乎不能頂什麽事;阿棗掐尖要強,對這樣的人許之以利還不如示以信重,若是能為與心氣匹配,倒是堪為腹心。


    惟獨一個蒲桃,讓人有些看不出深淺。


    薑家原本是一貧徹骨的人家,家下自然沒什麽世仆老人,如今伺候的不是宮裏賜下的就是分批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蒲桃因遇上災荒被家人賣了,多年來伶仃一人,看似是曾氏安插.進來的,細究起來曆卻是哪邊都不靠。之前因被發賣的阿柰一家,反而是從曾家陪來的心腹。


    鍾薈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蒲桃身上,這個女孩身量頎長,長著張圓臉蛋,品貌不出眾,也不見伶俐,甚至還有些木訥。


    此時她正拿細絹擦拭屋子裏的檀木妝鏡,意識到小主人的目光,用手背把額前一縷碎發撥開,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可要吃果子?”


    鍾薈發現她的眉很淡,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很有神采。


    “窖裏藏久了沒甚好吃的,”鍾薈放下手中的白玉連環,搖搖頭道,“你得空把西廂的書房收拾收拾,懶怠了一冬,功課落下不少,迴頭夫子又得嘮叨了。”


    蒲桃的眼神忽閃了一下,卻並未流露出異色,應了一聲便去忙了。


    不多時,書房已收拾停當。


    鍾薈環顧四周,除了香爐、文房和書卷外再沒有旁的物件令人分心,整個書房素淨得幾乎有些‘室如懸磬’的意味。


    然而細微之處卻足見蒲桃的細致:緋紅的茱萸紋織錦帷幔換成了淺縹色綾絹,蓮花香爐裏熏了上好的沉水,嫋嫋地氤氳出一室馥鬱香氣,炭盆裏用的不是尋常的木炭,而是用炭屑勻和香料製成的。


    纖塵不染的書案上擱著筆墨紙硯並兩卷書,正是她因病撂下的《詩三百》。


    應該有的樣樣妥帖,不該有的一概全無,這差事看著簡單,要辦得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又合她心意,沒有點察言觀色的本事是不成的——換阿杏多半錯漏百出,換阿棗必然畫蛇添足。


    再者鍾薈從未流露出對俗香的厭惡,蒲桃卻逐漸將那些雜七雜八的香藥香丸都收了起來,隻留下三五種淡雅幽遠的。


    沉穩,識大體,有眼色,訥於言而敏於行,更難能可貴的是對院裏那些粗使雜役也存著三分厚道。


    這樣的人若不能為己所用著實可惜,但是作為一個年僅八歲,踮腳還夠不著窗戶的小豆丁,要從掌家的主母手上搶人可不容易。


    來日方長,總要叫你心甘情願來投誠,鍾薈一邊琢磨著一邊拾起筆,蘸飽墨,開始臨摹起原身薑明月的“墨寶”來。


    病了一場性情有些改變能說得過去,但是字跡若也天翻地覆就難以解釋了,唯有先摹得與原身有□□成相似,再通過天長日久的“勤學苦練”慢慢演化成自己原來的手筆。


    都說字如其人,然而從薑明月邋裏邋遢不修邊幅的野路子字體來看,絕想不到主人會是個明眸皓齒的小美人。


    這大約是鍾薈一生中臨過最坎坷的帖,就“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這麽一行大字,寫得險象環生奇峰突起,前一個“歸”字兩邊遠得要害相思病,後一個卻是親密無間恨不能穿一條褲子。


    外麵春寒料峭,鍾薈愣是臨出了一身汗。


    ***


    這些時日曾氏依舊來得很勤,三娘子則是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過便被她阿娘拽著來點個卯,恨不能把不甘願三個字寫成塊牌匾頂在頭上,看到鍾薈大剌剌擺在幾案上的沉水辟邪,那臉色便更雪上加霜了。


    好在曾氏演起慈母的戲碼來十分敬業,鍾薈也樂得配合,兩人心照不宣地無視了一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三娘子,氣氛居然十分融洽。


    待鍾薈把薑明月令人不忍卒睹的字跡仿得有五六成相似時,她的病已經幾乎痊愈了,飲饌也在寡淡的清粥小菜之外見著些許油星。


    這日鍾薈醒得早,就著甜脆鹿脯臘和葵菹進了一小碗粱粟粥,尚覺意猶未盡,又要了一個髓餅。


    上輩子她身子弱食欲也欠佳,對著滿盤珍饈覺得味同嚼蠟,用飯和用藥差別不大,如今換了具身軀,倒是從口腹之欲中發掘出莫大的樂趣,於她十分新奇。


    用完早膳,阿杏熟稔地從綠沉色的小瓷罐裏倒出一粒香丸置於青瓷盤上端來。


    幾個近身伺候的婢子都發現這二娘子病愈後添了許多匪夷所思的講究,比如每迴用完膳都得用加了茉莉花露的清水漱口,漱完還得在舌下含一片雞舌香或是一粒小小的蜜合香丸,還有什麽肴饌配什麽食器,什麽顏色的上衣配什麽顏色的下裳,搭什麽首飾,事無巨細的都有定規。


    蒲桃和阿棗還好,用點心思便一一記住了,隻一個阿杏苦不堪言,不是忘了這個就是錯了那個,好在鍾薈也不愛為難下人,在她看來笨拙一些沒什麽,可以慢慢調.教,忠厚可靠卻是調.教不來的。


    隻不過梳頭的活計是決計不敢交予阿杏了,否則還不等調.教出來,她的一頭青絲恐怕就得被那胖婢子薅禿了。


    阿棗心靈手巧,於梳妝打扮頗有天分,鍾薈不過點撥一二,便心領神會地把幾種女童發髻梳得妥帖精細,甚至還能舉一反三,今日她便別出心裁地把兩條米粒大的珍珠串成的鏈子編進了百花分肖髻中,留出一截垂於肩頭。


    鍾薈捋了捋發梢,對著妝鏡照了照,滿意地讚歎道:“虧你想得出,倒是別致得很。”


    阿棗得了稱讚大受鼓舞,一發摩拳擦掌地對著妝奩左挑右選,恨不能拿出看家本領,卻聽鍾薈道:“不過今日要去給老太太請安,還是換個簡單的雙丫髻妥當些。”


    幾個婢子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麵麵相覷,發現眾人臉上都是一樣見了鬼的神色。


    “小娘子,您要去……”阿杏最憋不住話,當下把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但您不是……”


    鍾薈心中冷笑,若不是那日有心問了阿杏一句,她還不知落水那日老祖母頂著寒風拄著拐杖便趕了過來,親自送了支百年老參與她吊命。


    隔日遣婢子來探視,卻被季嬤嬤攔在門外,隻推說怕打攪了娘子休息,連著幾日都是如此,老太太便像季嬤嬤說的那樣對孫女“不聞不問”了。


    正要提點那不開竅的胖子兩句,方才還在窗下教訓小婢子的季嬤嬤便三步並作兩步風風火火地趕了進來,一扯嗓子道:“小娘子,去不得啊!奴婢原不該亂嚼舌根,但您這病才剛好,萬一出去見了風可不得了……再者您哪次去那院兒不是哭著迴來的,何苦巴巴地去找氣受呢?夫人一早免了您的晨昏定省,若老太太怪罪還有夫人幫您擔待著。”


    “嬤嬤既知不該說,還說了那麽一大篇,這不是明知故犯麽?”鍾薈半開玩笑道,說罷甜甜一笑站起身,把目瞪口呆的季嬤嬤晾在一邊,讓阿棗將玉佩係在裙上,伸出比玉還白的手指,慢條斯理地順了順彩絲纓絡,方才轉過頭對阿杏道,“在我院裏當差,不需多機靈聰敏,緊要的是知道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什麽當過問,什麽不當過問,你年歲還小,規矩可以慢慢學,季嬤嬤是老人了,你可向她求教求教何謂本份。”


    阿杏還懵懵懂懂地一知半解,覺著自己仿佛被小娘子教訓了,但話裏話外又似乎有別的意思,心思如同鏽了的鐵軸一般艱難轉了轉,發現自己並沒有挨罰,便心寬地俯首唱了個喏,不去多想了。


    其他人卻都聽懂了二娘子指桑罵槐的弦外之音,季嬤嬤平日沒少作威作福,這院裏的婢子哪個沒吃過她的排揎?


    阿棗爭強好勝,尤其和她不對付,此時忍不住落井下石道:“是啊是啊,阿杏你好好跟著季嬤嬤學學,切不可學那起不識好歹的刁奴,仗著小娘子馭下寬仁蹬鼻子上臉,倒對主人指手畫腳起來。”


    季嬤嬤仿佛被打了個大耳刮子,臉頰上火辣辣得疼,努了努嘴,到底不敢當著二娘子的麵發作,隻能恨恨地剜了阿棗一眼,怏怏地告退了去院裏尋粗使婢子的晦氣。


    阿棗和季嬤嬤早就勢同水火了,因薑明月一向偏袒乳母,十次裏倒有八次叫她吃那老虔婆的虧,此時好不容易揚眉吐氣,宛如凱旋而歸的鬥雞,趾高氣昂地跟著鍾薈出了門。


    ***


    老太太住的正院在西麵,北靠後花園,院子有三進,正房麵闊五間,庭院深深,雕梁畫棟,那高翹的簷角遠望十分氣派。


    鍾薈初來乍到,免不了暗自讚歎一番,然而走到近前,卻有一股難以名狀卻鮮活無比的氣味撲麵而來。


    走在後麵的蒲桃和阿棗十步之外便屏住了唿吸,惟獨鍾薈沒有一點防備,被熏了個正著,頓時打了個趔趄,差點沒栽倒在院門口,幸好被蒲桃眼明手快地扶住,阿棗趕緊從袖子裏掏出個香囊置於她鼻前,救了她一命。


    這老太太莫非是什麽藏龍臥虎的高人?如何院裏還設毒瘴?鍾薈臉色發白,心中大駭,然而兩個婢子雖麵色凝重卻殊無懼色,當是沒有性命之憂。


    “哎,運氣真不好,偏趕上施肥的日子。”阿棗用袖子掩住口鼻,甕聲甕氣地小聲抱怨。


    鍾十一娘不曾親身見識過漚熟牛糞的生猛,然而於農書略有涉獵,知道所謂的肥是怎麽迴事,得知老太太不是在製毒,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凝神屏息,堪堪留一線氣息通過。


    有道是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鍾薈不知熟牛糞與臭鮑魚比如何,不過劉向所言非虛,小心翼翼熬過最初的噁心,便不像初時那樣難受了。


    待續過命來,鍾薈方才詫異,這都城裏的宅子,又非田莊,為何有人在此耕種?


    守院的婢子在前麵引路,鍾薈滿腹狐疑,不動聲色地打量這院子。


    這院落布局與一般宅院並無不同,第二進的庭院中沒栽什麽花木,也未鋪磚,橫平豎直地劃分成一塊塊的菜畦,隻留一條細細的磚石路從中間通過。


    紅褐色的泥土新翻過,兩個身穿窄袖短褐衣的中年婦人正彎著腰往地裏灑什麽東西。


    鍾薈上輩子受不住車馬勞頓,連自家田莊也不曾去過,隻在書上見過這些情形,不由倍感新奇,正看得出神,隻聽蒲桃驚唿一聲“娘子小心!”


    她一抬頭,隻見一團黃不黃褐不褐的東西朝她猛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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