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小雪。


    京都老規矩“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家家戶戶進了臘月就開始忙起來了,家家熬臘八粥、泡臘八蒜同時準備包餃子的材質。


    熬臘八粥是樁細活兒,越講究的人家做工越精細,京都有個說法看誰家真正殷實、家底子厚,一看臘八粥,二看炸醬麵。正如寫毛筆字,筆劃越少的字越難寫也越見功夫。


    大戶人家用料全且多,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紅棗、蓮子、花生、桂圓和紅豆、綠豆、黃豆、黑豆、芸豆等各式豆類。雖然叫臘八粥其實已不是粥,就好比紅樓夢賈府的茄鯗,最後隻取了茄子的味兒。


    臘八蒜是把蒜瓣放進醋裏封起來,主要為過年吃餃子服務。半個月下來蒜瓣泡得色如翡翠,醋裏也有了些許蒜味和辣味,色味雙美,胃口大開。


    老首長在生活秘書攙扶下小心翼翼在院裏上車,車子以很慢的速度穿過胡同巷子駛往大路。鐵旗杆巷裏也富有生活氣息,沿路不時看到男孩子們喜孜孜捧著爆竹、煙花、空竹等玩意兒,女孩子們則三三兩兩邊吃雜伴兒(花生、膠棗、榛子、栗子等幹果與蜜餞摻和成的零食),邊漫不經心打量男孩子,不時嘀嘀咕咕兩句陡地發出歡快的笑聲。


    “快過年了,”老首長慢吞吞道,“以前我小時候愛吃的麥芽糖、江米糖又甜又黏,現在恐怕沒了。”


    生活秘書笑道:“現在家長講究營養均衡,不肯孩子吃太甜太油的零食。”


    老首長感慨地搖頭:“以前與現在,唉,不能再用老眼光判斷了,時代、社會、風俗習慣都在發展變化,變是進步,一成不變才可怕。”


    “首長總能一針見血發現問題本質。”生活秘書恭維道。


    老首長笑笑沒再說話。老於世故的他已從生活秘書語氣態度裏嗅出一絲焦慮和不安。


    算起來這位生活秘書已是退下來後第三任,在身邊工作六年了。去年提拔正廳待遇後他似乎並不滿足,更想轉崗到中直機關甚至地方,隨便什麽地方什麽部門,廳級領導幹部都有頭有臉有權能使喚別人,起碼比成天伺候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好。


    可是談何容易嗬!老首長心裏歎息道。


    京都這塊地方別的不說,就是幹部不稀罕,就拿小小的鐵旗杆巷來說裏麵不知多少廳級甚至副部級秘書,都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困在老領導老首長老同誌宅院裏。誰不想早日飛出去啊?但哪有那麽多名額。


    眼下京官外放,到地方就必須抓經濟促發展,協調好各方麵關係化解突出矛盾,你說這些成天幫老頭子整理材料、搞迴憶錄的秘書行嗎?黨建、人事、宣傳、正法等務虛方麵工作勉強可以,但現任大領導們也有秘書,中直機關內部大批幹部排隊等著下基層鍛煉,什麽時候才輪得到?


    有個說法是,這些廳級秘書實際境遇都不如地方副鄉長。沒辦法,每個人命運如此,勉強不來。


    來到戒備森嚴的後總老幹部療養區,數道站崗的衛兵看到車牌號直接敬禮放行,根本不加盤查。


    輕車熟路沿著輔道直接開到六樓,甫一下車,早已守在迴廊的中年秘書上前象征性扶著老首長,陪同來到內側氣派豪華、設施先進的病房。


    南麵落地窗前,有位老人安詳地躺在棉墊軟沙發椅上曬太陽,陽光曬在他滿是斑點皺紋的臉上,卻不見與年齡相稱的衰老和枯槁。據說三個月前又換過一次血,血源照例來自京都名牌院校新入學的男生們,個個生龍活虎充滿朝氣且百分之九十九絕對處男,血脈旺盛;又據說兩年前換的腎很快克服排異反應,至此他五髒六腑等於都換了一遍,生理機能相當於三十多歲健康男子,難怪能撐到九十多歲還管事。


    大清早就把自己叫來談話。


    中年秘書先一步來到老人躺椅邊,連聲在他耳邊提醒客人來了。


    老人微微睜眼並側過頭,欣然道:“老嶽來了?請坐。”


    原來宇文硯多次晉見的老首長竟是桑首長主正十年間主管鍾組部的嶽首長!


    迴溯往昔,一切順理成章。當年嶽首長之所以進班子,就是作為保守係代表接替駱老名額,事實上他主正西北多年,相對傳統和落後的經濟底子使得計劃經濟反而能合理調配資源、增強凝聚力,充分體現正府在市場中的主導地位。


    沈直華父子就在那時攀附上了嶽首長,之後仕途有如神助飛黃騰達,以至於詹印、吳鬱明、方晟等子弟還在廳級苦苦奮鬥時,沈直華已穩坐副省長位子處於領跑之勢。


    再然後方晟一波三折提拔到正省級仍屈於沈直華之下,雖說兩人在晉西搭班子期間還算和諧,沒造成詹印在百鐵險些撕破臉的僵局,因為沈直華是穩操勝券的。到正省層麵講究資曆和次序,無論方晟怎麽折騰,在當時而言就算入不了局沈直華反正排列在方晟以及詹印、朱正陽、任厚明等人前麵。


    未料成也古玩,敗也古玩,靠不停地送古玩而加官進爵的沈直華最終栽在古玩上,他和妻子唐巧精心設拍賣暗局進獻的《五國城**》,被橫空出世的紐約佳士得拍賣戳破謊言!


    悲劇的是到最後都沒發現究竟誰幹的,反正不可能是方晟。


    真是消滅你,與你何幹?黑暗森林法則最經典的案例,官場最可怕的競爭。


    大換界推舉局委員時,沈直華的材料前幾關順利突圍,最後階段被某位大領導一票否決,理由是“與晉西造假集團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


    大領導就是嶽首長。


    作為主管鍾組部的領導,在人事問題上表態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況且在入局這樣重要而敏感的大事上,不怕沒人說好話,就怕有人說壞話,一個細微負麵問題就有可能導致出局。


    嶽首長——


    上前兩步靠近老人,提高聲音道:“駱老精神不錯啊,氣色也好!”


    這位老人赫然竟是方晟的冤家對頭駱老!


    世事大抵如此,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與駱老搭班子的幾位老首長——傅首長、陳首長(陳皎父親)、燕首長均已駕鶴西歸,碩果僅存的便隻有桑老和駱老。


    桑老謹抱不問正務原則,退下來後跟愛妮婭一樣絕少出門,大小事務均不表態,且如今健康每況愈下全靠徐璃等家人精心照料,多年沒出現於公眾麵前。


    駱老則相反,能出席的公開活動從不錯過,有時逢到重大節日、紀念日等還讓秘書主動打電話到辦公廳詢問,唯恐在任班子安排慶典儀式時把他忘了。至於每每站到那個門的城牆頭麵向全世界直播的機會,他更早早做足準備,興奮劑、強心針什麽的一應俱全,就為了短暫且珍貴的鏡頭。


    駱老心裏透亮得很,在改革開放愈發向縱深發展,沿海係、黃海係先進理念深入人心階段,自己就是保守係維係並鞏固基本盤的旗幟,也是凝聚人氣鼓舞士氣的核心。


    “你個老嶽專撿好聽的說。”駱老指指他道。


    這時中年秘書搬來椅子,嶽首長坐下道:“實話實說,駱老再活三十年沒問題。”


    “三十年太久,一年接一年地過,”駱老撫著心髒道,“活太老這裏跳起來費勁,我都感覺得到……可我不能倒,必須堅持,再堅持。”


    嶽首長懂他的意思,安慰道:“您培養的一代代幹部都成長起來了,後繼有人。”


    “唉,後繼有人就不需要大清早叫你老嶽來了……”


    駱老歎了口氣,中年秘書在另一側喂了口水,補充道:“固建重工副總黃鷹,被抓起來了。”


    嶽首長猛叫一驚:“啊!我倒……倒沒聽說,什麽時候發生的?”


    一想也釋懷。


    固建重工本來就不涉及自己這條線,出了事肯定第一時間向最直接的大佬匯報。


    “昨晚,”中年秘書見駱老沒說,主動介紹道,“情況詭異,打到朝明,都說不上來誰幹的。”


    嶽首長眉頭聳動:“不可能吧?!抓捕這樣級別的人物肯定鬧出大動靜,地方一點風聲聽不到?”


    中年秘書稍作猶豫,似不想多嘴多舌。


    “繼續——”


    駱老一指中年秘書,的確年紀大了多說幾句就耗神。中年秘書接過話碴道:


    “網上都已傳開了,有人在抓捕現場——朝明到朝南的跨海大橋引橋段拍到兩架直升機降到公路的照片,黃鷹被從車裏揪到直升機上飛走;還有人說警方剛開始到他住的酒店撲了空,他有可能提前聽到什麽開車逃跑的。”


    嶽首長道:“如果地方確不知情,能動用直升機的隻有警備區!涉軍就麻煩了,也難打聽消息。”


    駱老這才說:“公安部經偵。”


    原來是京都公安部經濟犯罪偵查局,專門調查查處經濟犯罪情況的。


    嶽首長略有所悟,道:“據我了解,經濟犯罪通常與地方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經偵局直接抓的大案要案往往都不通知地方而由警備區協助,這就說得通了。”


    “要把人撈出來,”駱老道,“原因……不說你也知道。”


    嶽首長苦思片刻,道:“駱老,主要過去十年那個姓嚴的洗得太徹底,公安、經偵條線都找不到能透底的,人家沒譜恐怕不敢隨便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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