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經驗豐富、久經沙場的老紀委傅大維居然被齊曉曉忽悠進了溝裏,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搞明白,所謂捉奸事件是簡剛弄巧成拙的一出鬧劇,之後付出王彩美辭去鄉長、尤德山辭去黨政辦主任的高昂代價。


    浪費開局寶貴時間,傅大維氣得臉色鐵青,但他也不敢再找齊曉曉。


    他看出來了,這位女鄉長不僅才思敏捷能言善辯,而且無所畏懼。換尋常幹部,坐到縣委常委、對幹部有生殺予奪大權的紀委書計麵前,沒事也能嚇出一身冷汗。


    可齊曉曉不同,她真的不怕。很奇怪,官場就怕這種人,無欲則剛,你反而拿她沒辦法。


    與此同時工作組與村主任談話的各個小組進展也不順利,提到白鈺盡說好話,提到扶貧資金都說用在明處。偶爾有村主任吞吞吐吐表示他“工作作風有點粗暴”,但再追問打死也不肯說。


    與領導班子成員談話的情況是:


    簡剛把白鈺貶得一無是處,除了缺點還是缺點;


    齊曉曉把白鈺誇成一朵花,全身上下隻有閃光點;


    王彩美以貶為主;李國亮半褒半貶;王誌海以褒為主;鄭家福則含糊其辭;


    三位副鄉長涇渭分明,張培、俞嘉嘉一個勁地讚美;邱彬說的都是問題,正好迎合工作組需要。


    這種情況令傅大維頗為意外。


    身為老紀委,他何嚐看不出凡誇白鈺的都是真心實意的,不是浮光掠影式的誇,都有實實在在的內容;但貶低白鈺的,說來說去就是挪用擠占扶貧資金,再往深處追查,錢還是匯到各村,隻不過變更用途,或者本該分給個人的用在集體項目上,基本可以判定白鈺沒往腰裏揣一分錢。


    傅大維又開始動搖了。


    當晚,踱在月光下,傅大維眉毛緊鎖地一支煙接一支煙地抽,內心左右矛盾:平心而論他很感謝成書計的知遇之恩,盡管前前後後也去成書計家六七趟,錢也砸下去不少,可成書計的家門並非誰都能進,有些領導收了禮也未必辦事,這樣比較下來,他還是覺得成書計給了自己機會,否則就在市紀委捱到退休仍是科級幹部。


    然而白鈺這樣難能可貴的年輕幹部,一心撲在工作上,敢於打破常規在脫貧致富工作中取得進展,又令傅大維感覺下不了手。


    紀委的工作是抓貪官汙吏,把黨內蛀蟲繩之以法,有時可能手段過激了點、僵硬了點,老實說對付大奸大惡之徒真不需要憐憫心;有時迫於各方壓力,會有意識把涉案金額做大或做小,玄機都在“認定”環節,但不管如何前提是“有”,然後才具備可操作性。


    象白鈺這樣用紀委行話說“一眼看到底”的幹部,駐點三年也沒轍兒,除非就是之前劉曙東和簡剛所暗示的——


    邱彬手裏的猛料!


    什麽猛料啊,分明就是人為做的假賬。


    傅大維在紀委係統工作將近二十年了,打擦邊球的事幹過,受人之托也私下打過招唿,那都是紀委公職人員可以靈活把握的“權力”,不被允許但也不會被追究。


    但這迴似乎是明明白白的栽贓了,傅大維不禁自問:你的良心經得起考驗麽?你對得起這份職業、這個位子嗎?如果頂住不辦,會有什麽負麵影響?


    手機響了,是劉曙東打來的,打著哈哈問:


    “大維啊,駐點工作有沒有進展?苠原鄉幹部群眾都願意配合吧?”


    “情況不太樂觀……”


    剛說了六個字就被劉曙東打斷,象突然想起什麽似的:


    “對了大維,上次說的那件事有眉目了,任局當麵拜托,阮校長也答應竭力幫忙,接下來的環節你懂的,哈哈哈。”


    傅大維大喜!


    自家老婆在市四中做高中老師,一直耿耿於懷高級職稱的問題,不知吹過多少次枕邊風,埋怨過多少迴。但學校考評高級職稱受名額製約向來僧多粥少,尤其近幾年名額傾向給貧困鄉鎮、主動到貧困地區教學的老師,市區學校幾乎退一個才補一個,大批符合條件的排成長隊翹首以盼。


    隊伍也有優先順序,綜合分數都明擺著大家算得出來:工齡、教學年限、職稱年限、獎懲、論文等等,算下來誰第一誰第二清清楚楚。


    按綜合分排序,傅大維老婆在第12-13名左右,以目前名額分配進度捱到退休都輪不上!


    “評上高級職稱每個月加好幾百呢,退休都一直享受!你官做得再大,退了休有人送禮嗎?”老婆反複給傅大維洗腦。


    然而市直機關也各有各的圈子,傅大維在市紀委主要負責國企那條線,與教育係統不熟。他也清楚這種事操作難度很大——教師向來就是得罪不起、意見最多的群體,事關切身利益都盯得緊緊的,誰也不可能讓誰。


    劉曙東空降後,因為財政局與教育局關係比較密切,傅大維在某個場合私下請托了一下,劉曙東答應試試看,沒想到今天就有了好消息。


    “隻要劉書計指明方向,後續工作我會跟進,”傅大維試探道,“我對考評職稱工作不太懂,可以想象難度比較大吧?”


    劉曙東哈哈大笑:“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真想幫忙總有辦法,比如獎勵那一項今年幫你老婆搞個先進個人,搞個優秀黨員,再搞個教學標兵;市局也弄個二等獎三等獎之類,綜合分不就上去了嗎?別的還有很多花招,以後跟阮校長慢慢探討吧,哈哈哈哈,不多說,早點休息。”


    說完居然把電話掛了。


    掛了!


    劉曙東隻問了一句與工作有關的話,然後半個字都沒提。


    雖然沒提,但領導的言下之意已不明而喻!


    劉曙東憑什麽動用自己的人脈幫你?難道縣委書計還有求於紀委書計?他給市教育局任局打電話,以後任局也會給他打電話,到這個層麵要麽不開口,開口都是很難辦的事情。


    看著月光,看著黑幕中影影綽綽的群山,傅大維的思路漸漸清晰:


    良心,良心才值幾個錢?


    良心哪有老婆重要?


    昧一迴良心,換取每天迴家老婆的笑容,這筆賬很現實,也很劃算。至於白鈺,唉,那就委屈一迴,反正被冤枉的幹部裏又不是第一個,隻要運氣好日後還有翻身機會。而老婆錯過這個點,退休前肯定評不上高級職稱了。


    仿佛心有靈犀似的,手機響起,裏麵傳來邱彬恭恭敬敬的聲音:


    “傅書計,我們這邊發現有關白鈺違規使用分配扶貧資金的重大線索,您有空過來看一下?”


    好嘛,連“同誌”都省略掉了,可見線索何等之重大。


    傅大維無聲地笑笑,轉而嚴肅道:“我馬上到,注意保密!”


    邱彬辦公室。


    賬簿、賬冊、報表、傳票、分解表等從桌上攤到椅上再攤到地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


    邱彬準備充分,在牆上掛了張線路圖,詳細追蹤兩年前一筆總金額為319萬的林牧業扶貧發展資金的每個節點走向:


    首先白鈺以林牧業發展受紅線約束,沒有上升空間為由扣壓這筆錢;


    其次要求各村上報大力發展藥草藥材計劃和分解表,如荊家寨憑上報資料獲取了67萬;


    然後各村與楊子藥材簽訂合作協議,隻留存少部分配套資金其餘都匯出去,如荊家寨匯款金額為58萬,留存9萬;


    最後楊子藥材通過源源不斷的訂單牟取暴利,在商林鋪的攤子越來越大,逐漸形成壟斷性經營,可想而知白鈺背後撈了多少好處!


    傅大維沉思良久,道:“前幾個步驟有分解表,有匯款單,有各村簽字清單,一目了然,就是最後的推理跳躍性有點大……”


    “向傅書計匯報一個情況,”邱彬道,“楊子藥材老板楊士舉是省城人,之前從沒在商林做過生意;白鈺當經濟副鄉長後,由俞嘉嘉同誌作為招商引資帶到苠原,此後一發不可收拾!白鈺把楊士舉推薦給繆縣長,繆縣長在全縣推廣苠原模式,把小作坊做成了億元企業!”


    從俞嘉嘉到白鈺再到繆文軍,這條線令傅大維很感興趣,因為他知道成書計不待見繆文軍,最終鬆口納入常委班子也是權力博弈的結果。


    立即撥通劉曙東的手機——當然也可以明天上午再說,但這是一種態度,表明自己想把老婆評高級職稱的事情辦成。


    “有個重要線索向您匯報一下……”傅大維沉聲道。


    仔細聽完他的敘述,劉曙東毫不猶豫道:“明天想辦法把楊士舉騙到商林,然後抓起來協助調查!這裏頭水很深,必須查透查實!”


    第二天清早楊士舉同時接到幾個鄉鎮領導的電話,要麽反映藥草藥材市場價格混亂,要麽質疑倉儲中心管理存在問題,總之都要求他今天必須過去一趟。


    對此,楊士舉是有思想準備的。


    紀委進駐苠原那天,白鈺就與楊士舉通過電話——反複推敲,能上升到“官商勾結”的隻有楊子藥材這條線。


    繆文軍和白鈺都問心無愧,都沒吃楊子藥材的幹股,也沒收取一分錢好處,但還是不能不加以防範。


    紀委工作組有解釋權,同樣的話可以詮釋成這個意思,也能詮釋成那個意思,這就需要楊士舉謹慎小心,不被對方抓到話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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