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肖冬風塵赴赴來到市府大院,第一時間見到了方晟,這也是自方晟離開順壩後首次見麵。


    ——很奇怪,順壩大概是方晟所有工作過卻沒有再度踏入的唯一城市,後世史學家們深度挖掘很多資料都找不到答案,肖冬多年後接受采訪提及這個疑問也語焉不詳。


    大概,所有權重位高者內心深處都有某種獨特而隱密的堅持,但他們不說,誰也不知道。


    曆史的誤會,或者說曆史的神秘就在於此,再高明的史學家隻能就史料分析問題,永遠無法探究到當權者的心靈深處。


    “沒帶家屬?”方晟笑著問。


    “留在家裏照顧孩子,我要心無旁騖跟著方書計衝鋒陷阱!”


    肖冬勁頭十足道,也難怪,從順壩調到渚泉啥也沒幹先解決了副處待遇問題,小縣城裏封得死死的天花板終於被打破了。


    再聽說同是方晟秘書出身的居思危提拔為雙江省財政廳長;何超空降銅嶺任常務副縣長,簡直兩眼放光。


    不過知情人也提醒別光看成功者,沒得到方晟首肯而被打入冷宮的前有鄞峽時的秘書齊垚,後有潤澤第一任秘書易容方,或耍小聰明或意誌不堅定敗走麥城。


    “衝鋒陷阱這個詞用得好!”方晟讚許道,“千裏迢迢跑過來千萬不能有混履曆、鍍金的念頭,就要正視困難勇敢地殺進去,最好象常山趙子龍來個七進七出所向披靡!你準備好了嗎?”


    肖冬平靜地說:“是的,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方晟笑著拍拍他的肩:“沒問你思想……走吧,一塊兒逛街去!”


    固建城區或者說固建重工大廠區的曆史要追溯到五六十年前,環境和管理的相對封閉性使得城市建設、商業布局、時代氣息明顯落後其它縣區兩三個節拍,意外收獲是使得大片老街老巷等舊事物保留了下來。


    老巷子裏,包漿浸透的石板路上總有小草蹦出頭,巷間吹的風仿佛從老水井裏出來的,撲麵而來滄桑的涼意;舊牆根邊古樹冒出地麵的虯勁根須攀附在斜坡草堆裏,遠遠望去象巨大的浮雕;街頭隨處可見身壯枝繁的老槐樹,天庭飽滿華蓋高撐,枝葉間灑下魚鱗般的歲月流光。


    隱身在曲裏拐彎街巷裏的各種小店鋪,有賣散裝醬油和紅糖,有老字號烤鴨和鹹豬頭肉,還有縫紉店、理發店、配鑰匙的小攤,修鞋修傘補鍋釘鞋底……時而傳來老先生們清脆悅耳的算盤聲,夥計們招攬生意的吆喝聲,讓整個巷子煥發出特有的、讓遊子牽腸掛肚的煙火氣息和母親慈愛柔和的光芒。這些老城區的老鋪子,在滾滾紅塵中抖擻著亮相,投射在從前如帆布的天幕下。


    方晟東看看西望望滿臉含笑,濃濃生活氣息的場景勾起了他童年的迴憶,當年也住老城區深巷單位宿舍,也經常被使喚拿著硬幣零鈔到附近鋪子裏打醬油買醋,“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正是那一代成年人的口頭禪。


    隨著大規模城市改造,這樣的老街深巷、手工業小攤小店越來越少最終都將湮沒在現代化高科技發展浪潮之中。有趣的是主導者正是饒有興趣欣賞並懷舊的方晟這一代領導幹部,那又是為什麽?


    用方晟的話來說,時代應該不停地進步,每代人總會有每代人的樂趣,我們不能一直活在舊時光裏。


    就象老照片,偶爾翻翻罷了,如果非放在皮夾裏時時刻刻惦記著,那就矯情了。


    方晟戴著中老年人喜歡的鴨舌帽,平光眼鏡,羽絨服拉鏈拉到鼻子下麵——渚泉的初春寒意料峭還勝過百鐵兩分,這身打扮又保溫又防止外人認出。肖冬稍稍落後他小半步,魚小婷和老吳小吳則散分到兩側及後麵,警覺地注視著周遭環境。


    來到拐彎處肖冬買了隻花圈,穿過長長的巷子來到一幢俗稱火柴盒六層老樓西側,正是那位猝死在社區辦公室的陳大爺住處。按習俗靈堂設在家中客廳,門前空地臨時搭了個帳篷用於接待吊唁的客人、堆放花圈草紙等物。


    有人接過花圈,肖冬順勢遞了隻信封,對方一摸厚度再看兩人氣度便知非富即貴,詢問道:


    “您二位是……”


    肖冬簡潔地說:“工友。”


    這是不想透露身份了,接待人員也理解,畢竟這事兒在官方平台比較敏感,而民間又炒作得太熱,很多陳大爺過去的老領導老同事過來吊唁都遮遮掩掩,不想給外界過多解讀的空間。


    從帳篷到家裏站了很多人,圍觀的居多,陳大爺猝死到現在已快一個月,陳家硬是沒火化一直將屍體停放於冰櫃,以期給有關方麵造成愈發加大的壓力。當然陳家的解釋是春節期間不便吊唁,特意延長時間以便外地親朋好友趕迴來。


    穿過人群來到陳家客廳,方晟和肖冬站在遺體前鞠了幾躬,旁邊有個幹部模樣的人搭訕道:


    “二位有點麵生,是老爺子哪個車間的工友?”


    方晟反問道:“您是……”


    “老爺子的大侄子……”


    他才說了一半,後麵有人恭維道,“存華是咱機電儀表公司測試中心主任,老爺子生前最喜歡的侄子!”


    方晟不置可否與陳存華握手,肖冬道:


    “二十多年前老爺子和咱倆被抽調到某個模具研發小組共事了一段時間,因為工友操作險些釀成重大事故,是老爺子果斷出手處理險情,這些年來咱倆始終放在心裏……”


    “過命的交情。”方成補充道。


    固建重工這種重型機械企業搞研發小組是家常便飯,特別初期模具模型都靠手工打磨,確實需要經驗豐富的鉗工。至於麵生,固建重工在固建區工業基地就幾十萬人,還有分布在原山各市區、外省生產基地加起來超過八十萬規模堪比央企,彼此陌生很正常。


    陳存華到底大小是個領導,應變也快,道:“是啊老爺子勤勤懇懇幾十年結交了很多象您倆這樣的真心朋友,這些天來有出主意的,有直接在各個層麵幫忙的,有給予人力物力支持的,陳家老小感激得很。”


    這種談話藝術在體製裏叫做“漂移”,表麵上順著話題談朋友交情,實質重心已暗暗轉移到猝死之事的處置。


    方晟就等他鋪台階,頜首道:“咱倆也是專程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請這邊來。”陳存華做了個邀請手勢。


    出了門右拐順著樓梯來到二樓,拿鑰匙開門時陳存華略一躊躇,停住手道:


    “敢冒昧問下二位目前工作單位和職務?”


    “我在黃樹大肅市正府。”肖冬按事先的劇本答道。


    方晟徐徐道:“聽說過振興中原六省領導小組麽?具體做什麽就不便透露了,請諒解。”


    陳存華一驚,又一喜,道:“噢噢噢,我明白,我明白,”趕緊嘩啦啦開門,“二位請。”


    進了門,“霍”好家夥,裏麵坐了一屋子人!


    “這位是振興領導小組領導,老爺子生前好友,”陳存華著重介紹了方晟,對屋裏**個人身份卻絕口不提——很明顯都有官相,僅一言蔽之,“屋裏都得到過老爺子關照,都是自己人……哎,老周又發什麽火?”


    老周憤憤道:“想想窩火,那個姓張的——在這兒我就指名道姓罵,那個張犖健真不是東西,這麽久了別說沒送花圈,都沒假惺惺打個電話慰問一下!想當年他進廠第一天找不著食堂,飯卡也忘了帶,是老爺子拉著他去食堂花一毛六打了份飯菜,那時一毛六什麽概念啊!張犖健壓根就是忘本,將來不得好死!”


    “老周也別太激動,姓張的也有難處,”坐在正當中顯然官最大的中年人慢斯條理地說,“新書計剛剛上任,老爺子的事兒肯定要放到頭條,身為市長要保持公允立場不然內部日子也不好過。”


    有人說:“鄧部長啊老周話糙理不糙,要談難處人家鬱磊申長才難呢,照樣送花圈送帛金!工作歸工作,人情歸人情,兩碼事嘛。”


    “安鬆部長臘月二十九夜裏專門過來吊唁呢,這就是情分!”又有人說。


    可能指省統戰部長曾安鬆,雖不是“固建人”但淵源很深。一股獨大的國企在省市區三級占取如此比重的勢力,放眼中原乃至內地都極為罕見。


    鄧部長還是代為緩頰:“各有各有方式,不能強求,犖健的性格就是麵冷心熱很多話悶在肚裏,不是一天兩天,大夥兒應該了解。”


    “心熱,哼……”


    老周憤憤不平還要說什麽,陳存華趕緊打斷道:“人差不多齊了,商量正事吧?”


    “等等!”鄧部長轉向方晟,“這位領導貴姓?”


    “免貴姓方,方方正正的方。”


    “振興領導小組我也有些粗淺了解,請問方領導跟在哪條線啊?”鄧部長還是信不過他倆。


    方晟還是先反問:“鄧部長是在……”


    “渚固重型機械總部機關後勤保障部部長,”陳存華介紹道,“就是上市的那個公司。”


    鄧部長糾正道:“副部長。”


    “失敬失敬,”方晟這才說,“我原來大部分時間在陳故發動機生產基地,後來抽調到三相國資委,組建振興領導小組時組織上安排跟在副組長於道明後麵跑跑腿。”


    “噢——於道明……”


    屋裏所有人都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心裏卻透亮得很:眼前這位姓方的背景挺紮手,從生產基地到省國資委再到領導小組,而且直接跟實際掌權的一把手副組長,“組織上”怎麽單單看中他?


    “好,好……”鄧部長認可了他的身份。


    陳存華趁機說:“各位,現在言歸正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飛龍在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岑寨散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岑寨散人並收藏飛龍在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