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六塊六角錢,大過年的,您圖個吉利,六六大順,祝您明年風調雨順,開張大吉。”小女孩說得很認真,沒有半點諂媚的樣子。


    明台自嘲地張著嘴望望天,六六大頃?開張大吉?


    程錦雲抿著嘴笑,笑得自然、開心、純甜。她不設防的嫻雅微笑,就像一麵透明鏡子,直照到明台軟軟的心窩裏去。


    明台的心跳得厲害。


    在於曼麗優美線條的誘惑下,自己的心也曾有過赤裸裸的激蕩。可是,這一次完全不是那麽一迴事,生理上的需求被精神上的享受給取代了。


    他在精神上獲取一種寧靜的美,淡淡的像空中的雪花漫天釋放,含著清雅、幽香、純淨、潔白。


    她才是天使一樣的情人。


    “好,六塊六角錢。”明台掏出法幣來,給花店的女童,說,“過年好,算給你的壓歲錢了。”


    小女孩拿了錢,歡喜地朝他們鞠了一躬,說:“謝謝先生,謝謝小姐。祝你們恩恩愛愛,早生貴子。”


    “去!”明台臉皮薄,輕喝了一聲。


    小女孩跑開了。


    “現在的孩子,真會做生意。”明台說。


    “我倒蠻喜歡這孩子,不像我們始終都藏著。”


    錦雲這句話,讓兩顆心都靜默下來。


    雪花灑落在青石板上,化為冰水,雪和水不分彼此地滲透成一片,明台感覺此刻踩在足下的冰雪水,朦朧得仿佛他與她之間的纏繞狀態。既隨手可觸,又不知方向。


    “時間不早了。”錦雲說,“我得走了,家裏人等著守歲呢。”


    明台突然有一種放棄自己所有身份的衝動,他不想就此輕易放開她,他甚至想跟這個女子在人生路上走下去。


    可是,他的腳步並沒有向前,他的身子微微前傾,說了句:“我替你叫輛車吧。”


    錦雲頷首。


    明台在雪地裏招手替她雇了輛洋車,錦雲登車,說了聲:“再會。”


    “再會。”他表麵很平靜。


    “筱先生,我想告訴你,剛才那部電影的選項。我選《白蛇傳》。”錦雲說。


    明台納罕。


    錦雲解釋了一句:“因為白娘娘肯為愛人去移山倒海。”


    明台聽出了韻外之致,弦外之音。他癡呆呆就這樣站在風雪裏,看著他的“惠小姐”在月光底劃過自己的眼簾,脫離自己的視線。


    明台不勝悵惘。肯為愛人去移山倒海!


    實在是偉大!明台想,自己一相情願地替人選擇,正好落了一句俗話:寡知,麵目可笑,得意忘形。他與“惠小姐”的意外相逢,竟如溪水潺潺,嫋嫋縈迴,綿綿難忘。


    霞飛路的豪華西餐館的貴賓包間裏傳來乒乓兩聲槍響,原本就狼藉不堪的包間裏愈加增添了恐怖和死亡的黑暗。一名服務生已經嚇暈過去。


    明樓的手腕緊緊扼製住汪曼春開槍的手,一迭聲地喊著:“鎮定!鎮定!”汪曼春整個人就像發了瘋的獅子一樣,哭著、吼叫著、謾罵著、獰笑著。


    “我要他們全都陪葬!全都死!去死!”


    明樓從她手上奪下槍,叫阿誠強行扶著汪曼春去隔壁房間冷靜一下。汪芙蕖的屍體就趴在桌麵上,滿頭血洞,一片汙血敷麵,幾乎不能看了。


    明樓和汪曼春是半個小時前接到76號行動處處長梁仲春電話的,當時汪、明二人正在汪曼春的辦公室吃工作晚餐。


    汪曼春聽到電話裏的噩耗,當場就昏厥了。


    明樓手忙腳亂地把她弄醒了,汪曼春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不朝我開槍?為什麽?”她聲嘶力竭,麵貌猙獰,痛苦到想要撕裂心肝。明樓一把抱緊她,沒有安慰的話,因為此時此刻找不到一句適當的安慰話,隻有付諸行動,用身體去溫暖她。


    明樓心底閃過一念。誰人不是父母所生,爹娘所養?失去親人的痛苦是慘烈而無奈的。他腦海裏閃現的是黑牢裏的屍體,黑牆上的一個個槍眼。


    汪曼春堅持要去兇殺現場,明樓隻得抱著她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吩咐阿誠把車開進院子裏。阿誠的車隻能停在院子門口,他跑到明樓跟前,想替他接過汪曼春,讓他換換手。怎奈汪曼春的手緊緊拽著明樓的袖子,明樓知道她不肯讓阿誠碰,於是,自己抱著她穿過小院,上了車。


    他們一路上開車直奔霞飛路,偏偏這一地段是最繁華和熱鬧的,加上除夕夜出門看煙花的人太多,路上的交通幾乎癱瘓了,他們的車子幾乎以爬行的速度順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越過繁華的長街。


    汪曼春一直躺在明樓的懷抱裏。


    明樓的眼睛一直盯著車窗外的行人和半空中散落的煙花。


    阿誠一直想開快一點,因為處理完這裏的事情,他還得趕在十二點鍾以前送明樓迴家。如果趕不迴去,大小姐指不定要怎樣發脾氣。


    他們到了兇案現場後,汪曼春才恢複了一點力氣。明樓陪著她穿過法國巡捕房的警戒線進入西餐館。


    可是,當汪曼春看到血淋淋的現場時,她又發狂了,當場開槍要打死一個在場的服務生,幸虧明樓手疾眼快地給攔住了,否則,在法租界殺人,誰都脫不了幹係。


    明樓站在房間裏,聽著隔壁房間汪曼春嚶嚶不止的哭聲,他下意識地看著手表,指針指向晚上十點一刻。


    他真是疲憊極了,疲憊到骨髓。


    “她曆來不肯聽人勸。”他背後有人講話。明樓不迴頭也知道是梁仲春。


    “她要早聽我一句,也不至於這樣。”梁仲春說。


    “汪處很固執,是吧?”明樓問。


    “豈止是固執,汪處辦事,我行我素慣了。我曾經勸告她,讓她把她叔父汪副司長的安全保衛工作交給我們行動處來負責,她就是不肯。汪處不大信任同僚,隻信自己。這下跟頭栽大了。”


    “死了幾個兄弟?”明樓問。


    “情報處死了三個,死在餐廳大堂,走廊上死了四個保鏢,都是汪家自己花錢雇的。兩個舞女,算是無辜的陪葬品吧。”梁仲春說,“估計兇手至少得五個,大堂、走廊、包間,同時開火。”


    “手法專業,計劃縝密,行動快捷,幹淨利落,不留活口。這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且蓄謀已久的暗殺。”明樓下了定義,“第一張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下麵就該輪到我們了。”


    梁仲春皺著眉,說:“老實說,情況不容樂觀。不過,請明長官放心,我一定會把兇手繩之以法,給死難的弟兄們一個交代。”他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我一定會先找到他。”


    明樓不緊不慢地說:“那是,最好不要讓他先找到你。”


    梁仲春聽出長官口氣裏的不屑了,他低下頭。


    阿誠走了進來。他顯然比明樓還要著急,他指了指手腕,暗示手表上的時間。


    “汪處怎麽樣?情緒穩定了嗎?”明樓問。


    “稍微好一點了。我想今天汪處也不方便迴家了。我在大華賓館給汪處訂了一個貴賓房,要不,我先送汪處過去,您直接迴家?”他看明樓猶疑不決,幹脆多了一句嘴,“先生,今天可是除夕。”


    “……還是一起去吧。”明樓考慮了一下,說,“抓緊時間,去開車吧。”


    阿誠趕緊跑著出去了。


    “梁處,這裏就拜托你了。這是在法租界,說話辦事都小心一點。這個時候,出一點紕漏,都容易引火燒身。”


    “我明白。”


    “汪處情緒很不穩定,最近一段時間,你可能要多辛苦一些,多擔待一點。”明樓拍了拍梁仲春的肩膀,低聲說,“你做了多少,她做了多少,我和周先生心裏都有數。你放心,不會虧待你的。”


    “多謝明長官栽培!”梁仲春對於明樓這幾句話,頗感舒心悅耳。雖然不是公開表揚,至少也是一種鼓勵和信任。


    “那我就先行一步。”


    “長官慢走。”


    “梁處。”明樓停步,想了想,迴頭低聲說了一句,“新年快樂!”


    “謝謝長官。”梁仲春很感動。


    感動於明樓在這種場合,說出一句他完全可以不說的祝福下屬的話。


    這個新年真的能快樂嗎?


    明樓想,對於自己而言,這個清冷的歲末寒宵是給足了自己麵子的。軍統局上海站a區,第二批“刺殺榜”,開張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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