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站在洗漱台前洗手,他微曲著一膝,腰間皮帶扣銀光耀目,鬆鬆地掛著尤為係緊,他嘴裏哼著《藍色的多瑙河》,伸手把金絲眼鏡摘下來,對鏡子弄著頭發。


    門開了,一個胖乎乎的男子出現在他身後,明樓知道,他是在座的一名客人,但是,他也知道,這個客人是跟汪曼春一起來“蹭”飯局的。


    “明先生,您好啊。”胖子很熱情。


    明樓應付地答理了一聲。


    “明先生,您還記得我吧?”


    “你是……”明樓覺得此人很奇怪。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誰?”胖子故作玄虛地說,“您忘了,您在重慶……您在重慶的時候,可是個大人物啊。”


    明樓一下就清楚了,他真是懶得答理。


    胖子看他不說話,越發得意了,靠近他身邊,說:“明先生,我記得,您的視力一向是很好的,您故意戴這一副眼鏡,是為了偽裝自己吧。您再偽裝,也偽裝不了您的真實麵目。您其實是一個軍人。我要沒猜錯,您就是戴老板那裏派來做臥底的!”他拿起明樓的眼鏡。


    “擱下。”明樓發話了,“弄壞了,你賠不起。”


    胖子哈哈一笑,道:“您說,您這副眼鏡除了把您打扮成一個文化人,還能有什麽功能?看您稀罕得像一個寶貝。”


    明樓快捷地從眼鏡框上取下一枚鏡片,看了看。胖子趁勢也低頭來看。明樓一抬手,一個斜插,順勢就把那一枚薄如利刃的鏡片插進了胖子的喉管,動作迅捷有力,準確擊殺。


    “它還有一個功能,簡單,實用。”明樓對著胖子的臉說。


    胖乎乎的男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側著身子倒下去,栽倒在明樓的皮鞋尖上,明樓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以免和屍體相觸。


    就在屍體倒下後不到二十秒,洗手間的門被撞開,兩名穿著正裝的男子衝了進來。


    “您沒事吧,先生?”他的司機阿誠說。


    明樓試著甩了一下手,朝地下一指,說:“我的鏡片。”


    阿誠趕緊從屍體的喉管上拔出鏡片,遞給明樓。明樓拿到水管下衝洗,自言自語地說:“好久不練,手生了。”


    他把鏡片衝洗幹淨,重新裝迴眼鏡框,吩咐阿誠:“打掃一下,人家還要做生意。”


    “是,先生。”阿誠應聲。


    另一名男子替明樓打開洗手間的門,明樓整理完畢,走了出去。


    西餐桌上,開始煙霧繚繞了,偶有咳嗽聲、清痰聲在席間傳播,甚有蔓延的趨勢。明樓氣定神閑地迴到座位上,對汪曼春報以微笑。


    “怎麽去了這麽久?碰見熟人了嗎?”汪曼春有意地旁敲側擊。


    明樓喝了一口酒,濃且勁的酒香在他的牙齒間散發出來。


    “我在洗手間碰到一條瘋狗,差點咬到我。”


    汪曼春心裏一緊,“而後呢?”


    “而後啊?”明台看了看她,說,“我給了他一個教訓,叫他以後別再叫了。”


    汪曼春頓時顯得心神不寧,終於,她想要有所行動,前去探視一下究竟。她的身子微微前傾,還沒有明顯的動作,明樓發話了。


    “坐著別動。”他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力度。


    汪曼春神色詫異地坐穩。


    “汪大小姐什麽時候想改行做清潔工了?”明樓低低地淺笑,並於這淺笑中生出一絲惋惜之意。


    笑裏藏刀。汪曼春忽然間不寒而栗,且自慚形穢。


    她實實在在佩服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曾經讓自己魂牽夢縈、自殘自殺的男人。五年過去了,明樓那一雙深瞳依然深似海洋,不可捉摸。


    “師哥,你難道戴著的是透視鏡嗎?”她半帶撒嬌、半帶試探。


    “知道什麽是潛意識嗎?你的潛意識一直在誘導你工作,盡管是在午餐時間,你聰明的小腦袋裏裝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對每一個企圖進入新政府的人進行身份甄別。”


    汪曼春啞口無言。


    “你要甄別,我不反對,至少你得派一個人來,你喊一條狗來,萬一咬到我怎麽辦?”明樓的雙眉一展,清瘦的麵頰上沾了些紅暈,大約是紅酒的點染,也有攻心的刺激成分在裏麵,“你是聰明女子。要學會識人用人,收放自如,你身邊得有一群得力的幫手,而不是一群隻會狂吠的狗。你要明白,你要進攻,你要開戰,你得先學會維持雙方的‘均勢’,你才會有機會獲取優勢。”他喝完了杯中酒。


    汪曼春眼眶忽然濕潤,倒不是委屈,而是心懷畏懼,她欲開口講話。明樓像是事先知道的一樣,合攏了眼皮,把耳朵伸過去,肩頭斜靠著她,一副恭聽佳人教誨的乖乖樣。


    汪曼春低頭說:“我錯了,師哥……”


    明樓笑起來,整個身子瞬間坐正,他將食指和中指並攏,壓在唇邊,嘴角依舊掛著神秘莫測的笑意,噓了一聲,拿起刀叉,溫情脈脈地說:“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汪芙蕖看著他們十分溫馨地低聲笑語,不由得一陣內疚,遺憾頓生。他略微咳嗽了一聲,明樓抬眼望他。汪芙蕖說:“你們在說什麽有趣的事情?”


    明樓扶了扶眼鏡框,說:“曼春在向我認錯呢。”


    “嗬嗬,難得,實在難得。”汪芙蕖顯得很高興,說,“我們家曼春這匹小野馬,從小到大也隻有你明大少爺能夠拉住韁繩。可惜啊。”他惋惜地歎了口氣,說,“當年要不是你大姐反對,你們現在早就……”汪芙蕖話音未落,一聲具有穿透性的清寒有力的聲音果決地傳來。


    “當年要不是我反對。汪家大小姐現在已經是明家大兒媳婦了!對嗎?”


    就在明鏡的聲音傳到明樓耳膜之際,明樓倏地推椅而起,順手不忘將搭在膝上的餐巾擱置在餐桌上,他很難得地筆直地站著。


    他知道,明鏡來了。


    汪芙蕖等人素來知道他明家規矩重,所以,整個西餐桌上頓時鴉雀無聲。隻有汪曼春一口惡氣壓在胸口上,目中無人地側著臉。


    明鏡穿著一件真絲緞麵的粉底藍湘繡旗袍,高領低擺,袍身緊窄修長,胸前繡有清寒淡雅的白玉蘭花。熠熠閃光的水晶燈下,襯映著一張端莊持重的臉。


    在“無父兄為長”的年代裏,長姐如母。


    十幾年來明鏡“做長行權”的代價,就是扶弟守業,獨居未婚。她所負擔的家族專製,早就將她的青春歲月熬幹耗盡。一個尚未年滿四十的女人,盡管修飾得當,眼角處也爬上了細細的紋。


    她的闖入,有如墨池投石,黑水波滾,頓起漣漪。


    座上賓客們的目光都在同一時間聚焦在明鏡身上,汪芙蕖也不得不承認,明鏡的大家長風度,氣場十足,龍鳳之姿,風華不減。


    “大姐。”明樓站在明鏡跟前,低低地喊了一聲。


    明鏡沒吭聲,眼光很快掃過明樓,落在汪芙蕖的身上。


    “大侄女,火氣不要這麽旺。畢竟時過境遷,大家還是一團和氣的好。”汪芙蕖滿臉堆笑,臉上的肥肉顫了顫,笑得太假,以至於汪曼春都有些看不下去。


    丟臉,汪曼春在心裏罵著自己的叔叔。


    明鏡卻不事寒暄,單刀直入地對汪芙蕖說:“汪董事長,不,新任南京政府財政司汪副司長,我是專程過來跟您請安的。”


    “不敢當,不敢當。”


    “順帶告訴您一聲,您不必三天兩頭叫人拿著企劃書、合作書來敲我的門。您可別忘了,我父親死的時候,留有家訓,我明家三世不與您汪家結盟、結親、結友鄰。”


    汪芙蕖的臉色很尷尬。


    “還有,您可以無視、無恥地迴避從前的罪惡……”


    “大姐。”明樓試圖截住明鏡的話。


    明鏡頭也不迴地冷著臉,說:“不準打斷我的話!”她對著汪芙蕖,繼續說:“我們明家的人也可以迴到緘默和隱忍的狀態。但是,千萬別再打我們明家人的主意。我明鏡十七歲接管明家的生意,多少次死裏求生、掙紮往複、衝鋒陷陣活過來的!我什麽都不怕!”


    汪芙蕖的臉色灰蒙蒙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南京政府,隨隨便便就給我扣上一頂帽子,說我是紅色資本家。好啊,想整垮我,吞掉明氏集團,你們拿證據出來,別像跳梁小醜一樣,給我寄子彈!”她從挎包裏拿出兩顆子彈,啪的一聲擲在餐桌上,子彈被震得似乎要跳起來,汪芙蕖嚇得往迴抽了一下。


    太丟臉!汪曼春想站起來,明樓的眼光似箭,要她克製。汪曼春再次忍耐下來。


    明鏡轉過身,看著明樓,問:“你迴上海多久了?”


    “一個多……”明樓張著嘴還沒說完,明鏡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把他嘴裏那個“月”字生生打迴肚裏去了。


    汪曼春一聲尖叫,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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