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比試台上,旌旗飄揚;比試台下,人影攢動。


    許沐從頭至尾,皆是心神不安。連自己上台,也隻是胡亂應付了幾招便匆匆結束。


    和顧景吟一組的是個和他年齡相仿,同年入門的弟子,名叫周夜雲。平日裏許沐經常幫襯其他弟子,與他還算是熟識。


    周雲葉的劍法自是比不上顧景吟,這一場的比試可以說是勝負已定。


    【按我給你的提示做。】係統卡好時間點提示道。


    許沐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朝台上走去,邊走邊在心裏問:“你確定真的可以?”


    【你係統哥哥的話何時錯過?】係統依舊胸有成竹。


    “......”


    台上兩人本已持劍在手,此時見許沐走上來,皆放下了手中的劍。


    顧景吟見師兄衝自己走過來,似乎有些驚訝,連忙將劍別在身後,以為他有話要對自己說。


    可是許沐卻根本沒有看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周雲葉身側,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贏他,沒問題吧。”


    這下台上兩人都吃了一驚。周雲葉抬起頭,怔了片刻,才連忙應道:“多謝師兄鼓勵,雲葉定會全力以赴的。”


    許沐隻覺得自己動作話語都僵硬至極,見他答了話,便一刻也不想多留,轉身就下了台。


    顧景吟望著從頭至尾連餘光都未分給自己一絲一毫的許沐,心口忽然一滯,像是被蟲蟻細細密密地噬咬了一般。


    顧景吟暗暗用左手輕輕壓了壓心口,他知道剛剛的感覺不是好兆頭。自從半年前被攝夢魂傷了之後,他便經常情緒不穩,每到此時心口便會作痛。起初是輕輕的猶如螞蟻啃食,可到最後便是痛徹心扉。每次從痛苦中清醒過來之後,都無一例外會發現一地狼藉,盡是在自己發作時弄碎的。於是時間久了,他便會有些預防意識,感覺到自己心神不穩時,便早早將自己鎖在屋子裏。


    可是此時,他沒法把自己關起來,隻能先應付完眼下這場比試。


    對麵的周雲葉受到了意外的來自許沐的賞識,似乎很是歡喜。臉上春風得意,劍風也是淩厲疾勁。


    顧景吟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招架,胸腔內還在隱隱作痛,視線也漸漸扭曲起來。麵前的人在眼中變得越來越猙獰,慢慢地放大變形,似乎成了一頭猛獸,一再向自己撲近,要將自己撕成碎片。


    許沐在台下坐立難安,手心全是汗水,視線幾乎不敢往台上看。煎熬了片刻,撥開人群打算離開。


    就在他剛剛走出人群時,背後忽然傳來一片驚唿。許沐心口一涼,腳下一頓,連忙迴身又朝人群中擠進去。


    果然,該出現的場麵,此時絲毫不差地呈現在眼前。


    顧景吟手中的劍還隱隱縈繞著紅光,而周雲葉已經渾身是血倒在了台上。


    這一刻,許沐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去救誰。大抵應該先去救重傷在身的周雲葉吧,可是許沐心裏清楚,顧景吟身上的劇痛,一點也不會比他少。


    孫益平第一個衝上台,一把揪住顧景吟的領子:“你小子瘋了?你要殺了你的師兄嗎?下手這麽狠!”


    可是顧景吟此時本就疼痛難抑,根本認不清眼前的人。胸口似乎有岩漿在噴湧撞擊,眼前也是充盈一片血紅,耳中盡是轟鳴。孫益平此時此時的大吼大叫,更是像一塊激起千層浪的石頭,正正投進他胸口的火海。


    顧景吟伸手推了麵前的人一下,可他卻控製不住自己的力度,孫益平也沒有防備,竟被他這一掌直接推落到台下,重重砸地,揚起一陣塵土。


    周圍人見狀,都想上前拉住顧景吟,試圖製止他這種過分的行為。許沐深知一味的幹預製止隻會讓他情緒愈發不穩,隻好趕在其他人上台之前,自己先衝了上去。


    許沐沒有拉扯他,而是摟過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少年似乎對這個動作很是熟悉,在他身前怔了片刻,抬起頭:“師兄......是你吧。”


    許沐見他終於說話了,還是一句正常的話,心裏踏實了不少,忙道:“是我,是我。”


    少年聽他答話,勉強笑了一下,身子向下滑倒了地上。許沐這才摸到,他的衣服又是盡數被汗水濕透了,連忙扶著他坐在了台邊。


    “師兄,我剛剛沒控製住......又讓攝夢魂在體內作祟了......我不是故意要傷他的......”少年見許沐終於和自己說了話,連忙一句接一句的應著,希望他還能和自己說下去。


    許沐見他恢複了清醒,鬆了口氣。卻也不再接話了,隻是點了點頭。


    而此時,台下的人群忽然自動讓開了一條道。緊接著,掌門嚴肅的聲音傳來:“生了何事?”


    眾人皆指了指台上,齊掌門邁步上台,一眼便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周雲葉。又看了看一側神智清明毫發無傷的顧景吟,大致猜到了發生了什麽。


    “雲葉是你傷成這樣的?”齊掌門低聲問道。


    顧景吟慌忙從地上站起來,低著頭沒說話。


    “哼,不是他,還能是誰。”孫益平小聲嘟囔道,拍了拍身上摔倒蹭到的塵土。


    齊掌門看了他一眼,又走上前了幾步,道:“沐辰,是怎麽迴事。”


    掌門向來喜歡許沐,平日裏欣賞他信任他,此時生了變故,自是相信他能還原事情的真相。


    許沐聞言,渾身起了一層薄汗,緊緊握著的手指將掌心幾乎印出血來。


    “景吟他......”許沐的嗓音有些嘶啞,又努力穩住了聲音,繼續道,“顧景吟他在比試之中急於取勝,動用靈力傷了同門弟子。”


    許沐這句話說的很穩,說完心裏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重重砸在自己心口。好似一切落定一般,再無迴轉餘地。


    顧景吟聽完他的話,眼中震驚無法掩飾。


    別人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可是許沐不會不知道。他被攝夢魂的指尖毒所傷,隻有師兄知曉,方才還在安撫自己努力壓製住了妖毒,怎麽此時卻忽然裝作全然無知了呢?


    難道真的是對自己厭惡至極,一定要步步相逼趕盡殺絕?


    許沐轉頭,見他雙目之中盡是不可置信,忽然慌亂起來,若是他執意不認,又該如何是好。


    於是調整了下語氣,繼續開口,嚴肅道:“怎麽,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顧景吟抬起頭,怔怔看了他一會兒,直看得許沐渾身發毛。過了片刻,才低下頭,輕聲道:“是我傷的。”


    許沐見他承認,終於鬆了口氣。這下輪到齊掌門沉默了,寂靜半晌,掌門緩緩開口:“我平日裏都是如何教你們的。功力高強是次要,心性是否純良才是首位。墨池守規第一句便是‘忌求勝心切,忌不擇手段’。看來,這墨池峰是容不下你了。”


    說罷沒再看他,而是揮手令幾名弟子將昏迷的周雲葉抬走跟上,迴身衝台下的孫益平道:“為師先去給雲葉療傷,益平,這裏交給你和沐辰了。”


    孫益平素日裏就巴不得幫著掌門處理派內大小事務,此時掌門竟將這件事都交給自己處理,看來對自己也是頗為看重,更是喜從心生。


    當下衝周圍弟子道:“拿‘墨冰’來!”


    許沐本已走下了台,聽到這話,還是沒忍心走遠,靜靜立在人群之外。


    “墨冰”乃是一把軟劍,通體烏黑,劍刃鋒利。凡是觸了墨池峰大忌之人被趕出山門之前,都須受“墨冰”一劍。


    這一劍非比尋常,狠辣如長鞭,凜冽如利劍。輕者血肉模糊,重者功力受創。


    孫益平將墨冰提在手裏,道:“景吟,倒不是大師兄想為難你,隻是規矩不可破。”


    顧景吟依舊站著一動不動,低著頭,耳邊散發垂在身前,看不出表情。


    孫益平見他不答話,也未反抗,便揚起手中墨冰:“受了這一劍,從今往後,你便與我墨池峰再無瓜葛。”


    許沐遠遠望著,唿吸都打起了顫。


    初春的太陽沒有一絲暖意,可是陽光卻有些刺眼,蟄得許沐雙目發酸。隱約間,他忽然望見,顧景吟手腕處白光微微一閃。


    莫非是自己送他的鐲子,他還依舊戴著?


    想到這兒,許沐竟忽然生出一絲欣喜來。鎖玉鐲可以擋下攻擊性仙器保護主人功力不受損傷,頂多隻是受點物理力量上的皮外傷罷了。


    隻是有一點,鎖玉鐲必須在舉起手腕時才可以生效。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這傻孩子別說抬手擋了,可能連躲都不會躲。


    於是下一刻,許沐又衝迴了台上,推開孫益平,拿過了他手裏的墨冰,道:“大師兄剛剛受了他一掌,如今再操控墨冰實在是消耗靈力,不如我來吧。”


    孫益平一臉茫然,莫名其妙地就被他推到了一邊。


    許沐趁眾人都還沒迴過神來,揚手便將墨冰向顧景吟身子右邊抽過去,鋒利的劍刃正正掃過他的右手。


    少年抬起頭來,一雙眼睛驚慌無措地看著他。


    許沐本以為這一劍會被他右手的鎖玉鐲擋下大半,頂多隻是將他抽倒在地上罷了。


    可是事實卻完全相反,墨冰接觸到鎖玉鐲的那一刹那,晶瑩的白玉鐲子竟在許沐眼前,生生碎裂了。


    殘破的碎玉將少年白皙的手腕劃出道道血痕,緊接著,墨冰凜冽的劍刃掃過少年的身前,銀光一閃,鮮血噴湧而出。


    顧景吟嘴中湧出大股大股觸目驚心的鮮血,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臥槽!這tm是怎麽迴事!


    “係統!你tm給我滾出來!”


    【莫急躁,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個頭!你給我那個鐲子是個什麽贗品?他本來就恨我,現在好了,又加了一劍之仇,我將來不被他千刀萬剮我自己都不相信!”


    【鎖玉鐲按理說是不會碎裂的,隻有一種情況下除外。】


    許沐望著眼前奄奄一息即將昏死過去的少年,心裏說道:“什麽情況等以後有空再說吧!現在我先放過你,以後再好好來算這筆賬!”


    許沐慌忙上前想要把他扶起來,忽然想起來四周還圍了幾百名弟子,於是硬生生忍住了這個想法,隻是冷冷望著地上的人,將墨冰扔在一旁。


    “墨冰這一劍,他已經受了。如今他沒法行走,我親自送他下山,也算是盡一盡這幾年來的同門之誼。”


    “那還真是有勞許師弟了。”孫益平語氣詭異,仿佛已經習慣了許沐這種看似不經意搶風頭的行為,說罷迴身便走,一邊走一邊轟鴨子般驅趕著周圍圍著的弟子們,“都散了吧散了吧,好戲都結束了還有什麽看的,散了散了。”


    等周遭的人走了個幹淨,許沐才慌慌張張抱起地上的少年:“景吟,景吟。”


    喚了幾聲,毫無反應。


    許沐抽出手來,隻見滿手是猩紅。那淩厲一劍竟已劃透了他的身子,後心也盡被鮮血染透了。


    看著這具身子像是浸在血水中一般,他心裏忽然一抽一抽的疼。


    許沐摟了他半晌,小心翼翼將少年抱起來,召過佩劍,帶著他下了山。


    *


    申時末,許沐將少年抱到了墨池峰下的山洞裏。


    初春本就嚴寒未了,山洞之中更是陰冷。從岩石上滴下的冰水,一滴滴砸在許沐的衣擺上。


    許沐手臂仍舊緊緊摟著少年,仿佛把他摟得近一些,便能將他身上散發著的冰涼血腥暖化似的。


    許沐隱隱約約記得,一年前,自己也是這般摟著他,摟著這副單薄的身骨,發誓要好好照顧他。


    可是如今,這副身骨依舊在自己懷裏瑟瑟發顫,卻已經是被自己傷的體無完膚。


    許沐低下頭去,發現少年的左手緊緊握著,從指縫間滲出已經凝固的血跡。


    他有些疑惑地去掰開少年的指節,發現他掌心躺著幾片碎裂的白玉,鋒利的玉片深深刺進血肉之中。


    許沐仔細將碎玉挑了出來,丟在一旁。


    就在此時,少年忽然醒了過來。一雙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


    許沐一下愣住了,雙手放開了他。


    可是少年似乎不是很清醒。額頭上的汗水浸濕了鬢角碎發,又向下流進了他的眼睛裏。那雙平日裏總是清澈無暇的雙目,此時迷蒙不堪,眼睫不停顫抖。


    忽然,少年用帶血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許沐的手臂。


    許沐怔了一下。


    “師兄,我就知道,那是真的。”少年好像花了很大力氣才喊出這麽一句話來,可是聲音又說不出的微弱,帶著顫音。


    什麽?什麽真的?


    “我就知道,那個夢是真的。”少年似乎連抬起眼的力氣都沒了,隻顧著喃喃自語。


    什麽夢?他做的那個噩夢?


    許沐趕忙托起少年隊的臉頰,看了看他的雙目,發現他目光渙散,似乎是妖毒又發作了。


    少年被他抬起臉,其實卻根本沒有一點力氣,等他撤迴手,便向前倒進了他的懷裏,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


    “師兄,你曾經說過你不厭惡我,那為何要這般對我。”


    少年微弱的聲音在許沐胸口輕輕響起。


    許沐動了動嘴唇,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摟著他。


    “師兄,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哪裏做的不好,我一定會改......一定會改,一定不會再犯,師兄說什麽,我就去做什麽。師兄,求你......求你告訴我......”少年似乎是快要睡著了一般,說話夢囈般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許沐再也忍不下去了,收緊了手臂:“你沒做錯,你什麽都沒做錯。”


    少年聽到這話,抓著他手臂的手終於鬆開了,滑了下去,似乎是放心了一般。


    許沐望了望洞外暗下來的天色,估摸著已經快到酉時了。小心翼翼將懷裏的人扶起來,靠在石壁上。自己輕輕站起來,打算離開。


    “師兄,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你要去哪......”少年眼神依舊迷蒙不清,卻透著不安。話音一落,似乎是牽動了傷口,嘴角湧出一股鮮血。


    許沐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微微轉了個身,溫聲道:“我出去給你打點水,一會兒就迴來。”


    少年聽了這話,微微點了點頭,道:“好。”


    許沐這次沒再迴頭,徑直朝洞口走去。明明隻是十幾米的路程,許沐卻覺得像是走了幾十裏一樣長。


    走出洞口的一刹那,霎時冷風撲麵,許沐忽然覺得心裏空空的,不由自主轉身向山洞裏迴望了一下。


    隻見少年渾身是血地躺在石壁旁,左手不知在身側抓些什麽東西,一雙眼睛卻依舊是一動未動,跟著自己的方向。


    許沐不敢再多看一秒,迴身便走,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


    *


    對不起,騙了你。


    *


    “我們應該......還會再見的....吧。”許沐心裏默默想道,傍晚冰涼的寒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


    【相見恐怕要再等上幾年。】


    “那我便不算騙他吧......”


    就算再久,也終有那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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