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知道,自己就要得手了,他就像被困在蛛網中的小飛蟲,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白板雞,已經毫無還手之力,隻能任憑宰割。


    夜色蒼茫沉寂,空曠寂寥的夜空,高懸著一輪淒清的冷月,彌漫著清冷的銀輝,周圍點綴著黯淡的星子,映照著璃月蒼白倦怠、已經飛濺上點點斑斑血漬的容顏。晚風習習,撩撥起他因為早已被挑斷發帶而散落的長發,影子投射在地上,搖搖曳曳,恍若鬼魅。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刻就會變成真正的鬼魅,等待他的,也許就是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師父曾經說過,那是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上天給自己的懲罰。


    隻要他拿出沉香,就可能扭轉命運,然而,他從容地舉起了劍。


    鮮血從他的嘴角慢慢溢出來,他的目光依然淡定平和,臉上依然如月般清冷寧靜。心中卻波濤起伏,快要來不及了,就快要來不及了,允文,他會來吧?交代貞元的事情,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次也不會例外吧?


    賣糖的老人家、把玩著彩球的小孩子、帶著溫婉笑容的母親、拿著絲帶的少女、一臉諂媚的老板、賣雲糕的小夥子……他們身上或多或少也掛了彩,所以看著璃月的眼神就分外怨毒,帶著貓捉老鼠般戲謔的神氣,慢慢向他逼近。


    璃月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等待著不止一根荊棘同時刺進自己的身體……


    等待中的傷害並沒有來臨,包圍著他的天羅地網忽然被輕輕劃破。


    然後他聽到了小孩子的尖叫、老人家的嘶吼、少女的訝然……


    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闖入視線,是隱蓮,卻又不是蓬萊山上的隱蓮,而是古橋鎮中的隱蓮,相貌平庸、毫不引人注目的隱蓮。


    她手中揮舞著一柄長劍,劍光霍霍,舉手投足間就刺穿了小孩子手上的彩球、挑斷了老人家握著勺柄的手腕上的筋,也把兩個少女手中的絲帶割得粉碎……


    這一切,隻是發生在一瞬間。


    這當然不是說她的武功修為比璃月高,而是因為那些人剛才和璃月苦戰,已經消耗了太多體力,大都受了傷,而且,她的出現,也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出人意料。


    彼此對視一眼,他們突然揚手向前一擲,然後齊齊縱身向後翻騰跳躍,一股濃煙過後,街道上突然變得一片靜謐清冷,他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就連賣糖人老人家的小推車、賣雲糕小夥子的擔子、賣首飾老板的攤子也都徹底消失了,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一切,好像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披頭散發、臉上濺著血漬,身上的衣衫七零八落、千瘡百孔,恍若鬼魅的璃月就站在靜謐的街頭,修長的身子顯得有幾分單薄和孱弱。


    隱蓮微顰眉頭,淡然地看著他。


    璃月收了盤龍劍,也打量著她,打量著麵前這張全然陌生的臉和麵具後麵熟悉的靈魂。雖然知道,她並不是因為關心自己才出現在這裏,不過心底還是湧起一絲淡淡的喜悅,於是,唇畔不由自主漾起淺淺的笑意。


    “你要死了嗎?”隱蓮問道,她看得出來,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不過,她關心的並不是他的傷勢,或者是他的生存抑或死亡,所以語氣依然冷淡而平靜。


    “是,我就要死了。”璃月點頭。


    “那麽……”她微揚起眉。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期待什麽,輕聲說道:“就算我死了,你也絕對不可以見師兄。”


    “璃月!”她氣憤地叫。


    “我絕對不會讓你再見到他。”璃月重複道。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會有你這樣的人,居然這麽冷酷,這麽無恥,這麽卑鄙,這麽惡劣,僅僅因為自己一廂情願的愛慕,就嫉恨到要硬生生拆散我們。”隱蓮咬牙切齒地咒罵道。


    璃月斂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你才知道嗎?”


    他這樣坦然承認,隱蓮反而沒有辦法繼續罵下去,惱怒地看著他。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璃月緊蹙眉頭,喉嚨突然湧起一陣腥甜,他努力壓抑下去,咳嗽一聲,低聲說:“我現在就快要死了,師姐就幫我做最後一件事情吧。”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鐵灰色的小盒子,遞到她麵前。


    “我不知道,那十年對我來說,有什麽值得懷念的。如果實在要說的話,也隻剩下憎惡而已。”隱蓮冷笑著,並沒有伸手去接盒子,“我倒寧願從來不曾認識你,你從來就不曾出現過。”那樣師父就不會被你蠱惑,不會把盤龍劍交給你,我和師兄就永遠都不會被分開。


    “我卻從來沒有後悔過……”璃月喃喃,沒有後悔遇到你,沒有後悔愛上你,沒有後悔因為你而選擇沉淪……


    “璃月!”隱蓮惱怒地叫。


    “就算是憎惡,也請幫我一次,”他頓一下,突然俯身拜倒在地,“拜托你。”


    看著麵前突然矮了半截的璃月,隱蓮呆住,三年沒見,他似乎長高了很多,本來和自己差不多身高,如今,已經比自己高出了大半個頭。


    現在,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璃月就跪在自己麵前,清冷的目光帶著倔強、固執、隱忍和骨子裏的孤傲。


    記憶中的璃月,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總是冷冷清清,喜怒不形於色,似乎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他欣喜抑或是悲傷的樣子,總是雲淡風輕,仿佛早已羽化成仙,紅塵濁事皆不可入他的眼。


    可是,那樣的璃月竟然跪在自己麵前。


    心中莫名更加的不悅,她冷冷地說:“你知道我既不是來救你的,也絕對不是來幫你的吧?”


    “我知道,你隻是擔心如果我被人殺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大師兄在哪裏,也許他會一個人死在某個地方也說不定。”他聲音依然淡淡的。


    “那麽,”隱蓮思忖著,“我們講一個條件吧,我幫你的忙,了結你最後一個心願,你告訴我大師兄在哪裏,我保證不會把他放出來,我隻是想要陪在他身邊。”她的尾音夾雜了些許的顫抖。


    短暫的沉默,璃月終於克製不住,嘔出一大口血來,他的身子開始搖搖欲墜,聲音卻依然淡定:“對不起,師姐,我不能……和你做這樣的交易。”


    真的想不明白,一個人的妒忌心怎麽會強烈到這樣的程度,隱蓮恨恨地說:“你不想讓我幫你了嗎?”


    “我很想讓你幫我,但是不會因此和你達成任何交易。”


    “璃月!你……”隱蓮氣得瑟瑟發抖。


    “如果,天意如此的話,又豈是人力所能挽迴的?”璃月喃喃說道,他仰首看天,烏雲突然遮蔽了月亮,紫微星的光芒已經似有若無,暗淡到幾乎模糊,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自己離開臨安之前,曾經交代過貞元,叫俞允文在半個時辰前來古橋鎮街頭,他不能扭轉自己的命運,但是,他卻可以改變伯琮的命運,改變天下人的命運,他本來就是最優秀的術士,擁有最精準的占卜術,所以,他什麽都算到了……自己的危機和死亡,唯一的例外,就是隱蓮的突然出現和俞允文的遲到。


    “什麽天意?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些什麽?”隱蓮惱怒地叫著,轉而柔軟了聲音,“璃月,當我求你好不好?你告訴我大師兄在哪裏,你明明知道,就算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他,我心裏也隻有他一個人,你成全我好不好?”


    璃月默然。


    “璃月!”她哀懇地叫著。


    “你可以憎恨我,但是,我不相信你會是一個見死不救的人,所以,”璃月看著她,沉聲說道,“我還是希望你考慮清楚,不要做以後會後悔的事情。”


    “我對別人當然不會見死不救。”隱蓮冷冷地說。


    “那就好了,”璃月喃喃,“這個盒子,拜托你帶到臨安,交給驃騎將軍俞允文,告訴他,一定要保全伯琮。”


    “你現在是要我幫你救人嗎?”隱蓮訝然問道,什麽人居然會有這樣大的魔力,可以讓璃月如此伏低做小。


    “是。”


    “我不會幫你的,”隱蓮搖頭,“你這樣的人,要救的也絕對不會是什麽好人。”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可以麵不改色地把師兄鎮壓在千年古墓之中,即使死了也不肯讓自己和師兄團聚……這樣一個冷漠、自私、殘忍的人,他要救的,又怎麽可能是善男信女?理所當然是和他一樣薄情寡義的一丘之貉。


    “師姐,你放心,他和我不一樣,你救了他,一定不會後悔,他也從來沒有害過人。”他露出一絲苦笑。


    遲疑一下,隱蓮指著那個盒子,“那裏麵是什麽?”


    “是沉香。”


    “沉香?”隱蓮呆了一下,驀地叫道:“南海的沉香?”


    璃月點頭。


    “沉香是療毒治傷的聖藥,有起死迴生的功效,它可以……”她沒有說下去,隻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沉香,明明可以救他……明明可以讓他活下去。


    他拿著沉香,卻讓她送去救別人。


    “璃月可以死,伯琮卻一定要活著。”璃月淡淡地說。


    “那個人,”隱蓮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是你很好的朋友嗎?”她自然知道,他自幼父母雙亡,根本就沒有任何親人。


    她清晰地看到,璃月清冷的眸子第一次漾起溫柔之色,唇畔露出淺淺的笑意,“是……朋友……”尾音消失了,他猝然撲倒在地上,手上還舉著那個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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