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寂喝罷茶站起身,唇角的笑容越發陰柔,“娃娃盛情款待,我總得給你迴禮才好。明日一早,娃娃就能收到我的禮物了。”


    他說罷,身形一動,登峰造極的輕功讓他就像是化成一陣黑風,無影無形地消失在在寢宮中。


    沈妙言獨自坐了良久,才掀開被褥下床,走到那圓桌旁,端起他未喝完的茶水,傾倒了一點兒在地麵。


    有宮裏養的大貓兒跳進來,圍著那灘茶轉了幾圈,好奇地伸出舌頭舔了舔。


    不過眨眼的功夫,那大貓兒就口吐黑血,倒地而亡。


    月華如霜,在地麵被窗欞的投影割據成小塊小塊。


    沈妙言蹲在地麵,一張小臉隱在斑駁光影中,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夏夜茫茫,角落的滴漏聲伴著窗外的夏蟲輕語,越發襯得這長夜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沈妙言才站起身,猛地掀翻了圓桌,因為恐懼,連唿吸聲都變成形似慌張的喘氣。


    巨大的聲響把殿中昏厥過去的內侍宮婢都給驚醒,眾人揉著眼睛,惶恐地跪了下去,全然不知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


    沈妙言背對著他們,暴怒大喝:“都給朕滾出去!”


    宮人們戰戰兢兢地起身,小心翼翼地退下。


    韓敘之走在最後,欲要給她掩上門,望著她纖瘦的背影,輕聲道:“陛下白日裏操勞國事,夜裏該好好休息才是。這都三更天了,陛下該睡了。今後也要早睡,如此才算珍重龍體。”


    “滾!”沈妙言怒吼,隨手抄起一隻天青色茶杯,重重砸向他。


    韓敘之並未躲閃,額頭被茶杯磕到,鮮血立即蜿蜒淌落。


    他沉默著,不僅沒走,反而跨進門檻,把傾倒在地麵的圓桌扶起,又親自打掃過地麵的茶具碎片,這才轉身離去。


    沈妙言胸腔中暈著一團火,促使她失去理智,對著韓敘之的背影嘲諷出聲:“韓敘之,你怎麽這麽賤?!”


    韓敘之掩門的動作頓了頓,淡淡道:“當年在楚國時,微臣曾有諸多對不起陛下的地方。如今能效忠陛下,微臣不勝歡喜。若有一日,這條命能為陛下而死,微臣死而無憾。”


    他說罷,輕輕掩上了殿門。


    沈妙言抱住腦袋蹲了下去,胸腔中的野獸叫囂著鋪天蓋地的怒意,令她整個人不得安生。


    角落的滴漏平靜地發出滴答水聲,年輕而貌美的女帝,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忍受著難耐的痛苦與煎熬。


    她模模糊糊意識到,丹藥的副作用,似乎開始了。


    燭火燃盡,琉璃燈盞的潔白光暈漸漸淡下去,冰冷華麗的寢殿,漸漸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翌日。


    天尚未亮,抱著雙臂睡在地毯上的沈妙言就聽見屋外傳來尖叫。


    她坐起身,揉著疼痛的腦袋,不悅喝道:“吵什麽?!”


    殿門被添香推開,她滿臉驚恐,“陛……陛下……”


    “怎麽了?!”


    添香戰戰兢兢讓開身子,沈妙言望過去,隻見屋簷下,正晃晃悠悠吊著一具屍體。


    黎明前的風還帶著涼意,滿園荼蘼花朦朦朧朧在曦色中盛開,那懸在屋簷下的八角宮燈發出慘淡的光暈,隱約照亮那具屍體的臉。


    是清秀的,年輕的一張臉。


    是灰暗的,蒼白的一張臉。


    是韓敘之的臉。


    沈妙言腦海中,突兀地浮現出昨晚無寂的話:


    ——娃娃盛情款待,我總得給你迴禮才好。明日一早,娃娃就能收到我的禮物了。


    她呆滯片刻,忽然抱住腦袋,痛苦地尖叫出聲:“啊啊啊啊啊——!”


    添香急忙衝進來抱住她:“陛下?您怎麽了?!”


    “你離我遠點!”沈妙言崩潰大喊,一把推開她,惶惑地蜷到床腳邊的軟毯上。


    她好害怕,好害怕她身邊親近的人,都會被無寂殺掉。


    跟著她,不會有好下場的。


    敘之哥哥,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


    明明昨兒晚上,敘之哥哥還好好的,甚至還關心地叫她早點兒睡,然而她不僅不領情,還罵他賤……


    她懊悔地抱住腦袋,眼淚一顆顆湧出眼眶,順著雪腮滾落在地。


    添香爬起來,奔到她麵前跪坐下來,用力把她抱在懷中,軟聲道:“陛下莫要害怕,究竟發生了什麽,您告訴奴婢呀!”


    “添香……”沈妙言嗚咽著抱住她,委屈大哭的模樣,仿佛仍舊是當初楚國國師府中那個小小的姑娘。


    這邊的動靜把拂衣等人也給驚動,紛紛奔到寢殿,在看到韓敘之的慘狀後,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好端端的,他不可能自個兒拿根麻繩吊死在女帝的寢殿外。


    若是他人所為,那麽兇手竟能自由出入皇宮,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殺人,還把屍體掛在有著重重侍衛嚴密守護的女帝寢殿前,這份功夫,著實令人生畏。


    沈妙言終於哭夠了,緩過一口氣,扶著添香的手站起來,望向仍舊吊在屋簷下的韓敘之,低聲道:“把敘之哥哥好好收殮火化。”


    拂衣立即應是。


    沈妙言抬手,疲倦地屏退所有人,自個兒抱著雙膝,蜷坐在床角。


    過去有關韓敘之的許多光景,莫名浮現在眼前:


    ——妙言妹妹,上次我答應你幫你買迴沈府,結果沒買成,是我失信了。這枚玉佩,乃是我娘親給我的,聽說辟邪最好,現在送給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妙妙,我今日打到了一頭狼!雖沒有銀狼那般好,可狼毛也算軟,用來做地毯,冬日裏踩著一定很舒服。等我迴府,讓人做好了給你送去。


    ——再過幾日,我便要參加秋閨考試了。妙言妹妹,等我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時,我一定會來國師府,帶你迴韓府,可好?妙言妹妹,這一次,我定然不會再叫你做妾了。


    ——想要妙言妹妹的命,就先從下官的屍體上踏過去!


    自懂事起,他們就已相識,年幼的那段歲月,他也曾狡詐過,也曾真誠過。


    也曾幹過喪盡天良的歹事,也曾幾度出生入死陪她複國。


    他這條命,終究,也因她而去。


    淚珠子再度滾落,沈妙言將臉埋進膝間,脆弱地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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