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昏,馬車終於抵達鎬京城。


    鎬京城不同於楚國京城的精致華麗、詩情畫意,而是處處透出一種規模宏大、氣魄雄渾的壯麗。


    叫人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國都。


    馬車穿過繁華的街道,行駛到韓府前,韓敘之先下了馬車,將手遞給沈妙言,她冷著臉,提起裙擺,直接跳了下來。


    他收迴手,笑了笑:“這是我大伯父的府邸,他在大周任戶部尚書,咱們住在這兒,很安全。”


    說著,接過範亮遞來的一件粉色披風為她披上,“妙妙,楚國的一切,你都忘了吧,咱們在這裏,重新開始。沒有楚雲間,也沒有君天瀾。”


    “你對鎬京很熟?”沈妙言隨他走上台階。


    “我自幼在京城長大,這是第一次迴鎬京。”韓敘之有些感喟,“鎬京勢力分布、各路世家的姓氏,我也並不清楚,還需向大伯父討教。不過韓家效忠的是顧皇後,這一點我卻是清楚的。剛剛在大街上,你沒聽見嗎?顧皇後之子,當朝四殿下,已經從外麵遊學歸來,正是我表效忠的好機會。”


    沈妙言唇角勾起諷刺的弧度,垂著眼簾同他跨進門檻。


    戶部尚書韓憫及其夫人早得了二侄兒到來的消息,韓父、董氏與韓棠之也得知韓敘之到了,一家子都聚在大廳,就等著韓敘之過來。


    韓憫捋著胡須,笑道:“聽聞敘之在楚國非常有出息,官拜一品丞相,他年僅二十,這可是百年也難得一見的!”


    韓路笑了笑,“大哥說笑了,敘之也是僥幸罷了。真正論到才華,敘之是不及棠之的。”


    韓敘之領著沈妙言,剛走到門外,就聽到父親說了這麽一句話。


    他心中窩火,麵上卻依舊保持著溫雅,攜沈妙言一道跨進門檻,老遠就笑道:“侄兒給大伯父請安!願大伯父身體安泰,長命百歲!”


    說著,恭敬地跪下,行了晚輩的大禮。


    韓憫見他長得一表人才,雖不及棠之氣質出眾,卻也是難得的青年才俊,於是連忙上前親自將他扶起,大笑數聲:“二弟,敘之出色不輸棠之呀!倒是將我的那個不肖子比了下去!”


    韓敘之笑容謙和:“哪裏!聽聞堂兄才華出眾,乃是真正的吾輩楷模!”


    他們說著話,站在韓敘之身後的沈妙言感受到一道冰涼的目光。


    她抬起頭,韓棠之視線冷得可怕。


    韓憫注意到沈妙言,被驚豔了下,連忙笑道:“敘之,你有未婚妻,怎麽也不給伯父介紹下?!”


    韓敘之還未來得及說話,董氏立即不陰不陽地開口:“什麽未婚妻,不過是人家不要的破鞋,盡揀著高枝兒飛的麻雀,哪裏攀得上我兒子!”


    沈妙言清晰地看見,董氏說完,韓棠之嘴角笑容更冷。


    她輕輕抿住唇瓣,韓棠之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


    而韓憫笑容僵了下,韓敘之立即皺眉:“娘,妙言妹妹千裏迢迢跟我來鎬京,您不能這般說她!”


    “喲,娘說她幾句還不能說了?!”董氏火大,幾個箭步衝過來,伸出手指去戳沈妙言的腦袋,“你這死丫頭,敘兒以前從不會跟我頂罪,肯定是你這個小賤人從中挑撥!”


    沈妙言任由她戳,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想理。


    她隻想早點見到四哥,問問他,為什麽要拋下她一個人。


    韓家今晚舉辦團圓宴會,因為董氏拒絕與她同桌,所以她是不能參加的。


    她獨自待在廂房,並未掌燈。


    已是二月中旬了,夜裏天氣仍有些寒涼。


    她擁著被衾,抬頭望向雕窗外的圓月,心口一陣陣絞痛。


    他,現在在做什麽?


    跟平常一樣,坐在書房看書嗎?


    一開始,她覺得是顧欽原拋下她的,可這麽久了,四哥也並未派人尋她。


    莫非,拋棄她是四哥的主意?


    一想到這點,她連找他問清楚的勇氣都沒了。


    她好怕,好怕……


    這一夜,注定無眠。


    此時,鎬京城四大長街之一的開元街盡頭,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府,雄偉地矗立在朦朧夜色中。


    王府下方高懸一方匾額,上書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壽王府。


    壽王府主院名為東流院,三個大字猶如鑄錯麗水,碎玉昆山,正是世上難得一見的金錯刀字體。


    東流院書房中,一張軟榻擺在窗下,軟榻上置一矮幾,矮幾上擱著棋盤,黑白棋子縱橫交錯,局勢迷蹤複雜。


    身著白裳、體態病弱的美男子倚靠在軟榻上,一邊品茶,一邊等待對方落子。


    他對麵的男人身著純黑錦袍,黑金冠束發,左臉戴一張暗金色雕花麵具。


    即便隻是簡單地對弈,他周身的氣息,也仍然陰冷恐怖得令人畏懼。


    他落了子。


    顧欽原瞥了眼棋盤,意興闌珊:“表兄棋藝精進,欽原甘願認輸。”


    他頓了頓,又淡淡道:“剛剛得到消息,韓敘之已經抵達鎬京。”


    “與本王何幹?”男人聲音嘶啞。


    顧欽原偏過頭,緊盯他的雙眼:“沈妙言……也跟著來了。”


    男人將掌心的棋子丟進棋簍,語調同上一句沒有任何區別,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與本王何幹?”


    “是,他們都與表兄沒有關係。”顧欽原笑了笑,起身拱手,“時辰不早,表兄早些休息,臣弟告退。”


    男人獨自坐在書房軟榻上。


    良久後,直到燈籠裏的火光都燃盡,他才扶著矮幾,勉強支起身,坐到旁邊的輪椅上。


    一名麵容姣好的侍女聞見動靜,匆匆進來,朝他恭敬地行了一禮,才推著輪椅朝寢屋走去。


    侍女將他扶上床榻,正要幫他摘下外裳,卻被他一把推開。


    那侍女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跪下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滾!”


    侍女驚恐地退了出去。


    男人自己脫了外裳,將沒有知覺的雙腿艱難地挪到床上,擁著錦被慢慢躺下去。


    臉上那張暗金色雕花麵具,依舊沒有摘下。


    燃燒的噩夢驅之不散。


    ——你殺人無數,手上沾染了那麽多鮮血與陰謀,真是肮髒得令人惡心!


    ——君天瀾,在我心裏,卑微的馬夫,低賤的奴隸,甚至無根的太監,都比你,更值得喜歡。


    ——忘了告訴你,之所以不讓你碰我,是因為我的身子早已給了敘之哥哥。


    誅心的話一句接著一句。


    可他,那麽喜歡她,那麽寶貝她……


    修長的雙手緊緊攥住被子,男人渾身輕顫,眼淚浸濕睫毛,無法抑製地順著眼角滑落到軟枕上。


    他好恨,他好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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