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沒想利用黎夢圓做什麽,但現在他覺得一切進展的太慢,他沒有耐心再等下去。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恆隆真的資金不足破產了,黎重仍舊可以靠著之前積累的資產逍遙法外。但傅聞要的不僅是讓恆隆破產,更要讓黎重孤注一擲地做出錯誤決定,黎重是個好勝心強的賭徒,他要他親手把自己送入深淵。傅聞等這一天太久,太想把一切了結,不用再虛情假意地偽裝,過一點正常人的生活。


    收銀台的櫥窗裏陳列著造型各異的奶油蛋糕、手工曲奇和店家自己做的巧克力,傅聞結賬時,挑選了一塊芝士蛋糕還有一盒酒心巧克力,打包帶走。


    他知道沈良庭喜歡吃甜食,沈良庭吃到喜歡的東西時樣子非常可愛,會先愣一下,然後眼睛彎起來,嘴角上翹一點又很快克製住,露出一個淺淺的小梨渦,讓人恨不得把一切都捧給他。


    沈良庭說他知道他所有的喜惡,他又何嚐不是一樣呢,情感總是潛伏在無人察覺的細枝末梢,不經意間已經入了心。


    推門而出時,傅聞接到了顧源的電話,食指一點,接通藍牙,“有事?”


    “你今天去哪了?”聲音有些電流的雜音,“小心點,黎重在到處找你,他派人在你辦公室等了一天。”


    “沒說我出差了嗎?”


    “說了,他不信。”


    傅聞向停車的地方走去,“隨他,現在還不到時機,等到合適的時候,不用他來,我自然會去找他。”


    第69章 後果


    參加完會議迴去的路上,沈良庭一邊開車腦中一邊閃過新聞裏的內容。


    他猜的沒錯,傅聞的確在對恆隆出手,之前錄製節目時傅聞迴答他的話不過是敷衍安撫他。


    車下了高速,駛入城區。沈良庭看著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徐徐收緊,手指在手套裏悶出了汗,變得濕黏,疤痕泛起微微的癢,癢的他心一抽抽似的戰栗。


    也許那涉及利星的戰略機密,不能被外人知道,對公司忠誠是起碼的原則,這沒有錯,沈良庭靠捕風捉影的消息揣測又去求證才是越界。但他會去勸傅聞是出於本能,出於情感,沒有其他私心。


    傅聞可以說謊話騙他,他不會,他說了不幹預就是不幹預。


    隻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恆隆是搏浪的重要客戶,恆隆出問題,搏浪也會受波及,當務之急是要避免搏浪有損失,暫停和恆隆的一切合作。而且恆隆出問題的項目利星也有投,傅聞為了拖恆隆下水,算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沈良庭不明白傅聞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麽。


    沈良庭開車一向很穩,這一次卻越開越快,唿嘯著穿過一條條馬路,險些要超出120邁,直開到鬧市區,前麵車排了長龍。天已經快黑了,夕陽斜照,本來想掉頭換條路,可剛停一會兒,前後左右就都堵滿了,動彈不得。


    沈良庭隻好從車裏下來,往前走了點,發現堵車的原因是前麵圍了一群人,故意把路給堵上了,他們想通過堵路的方式引起政府重視,讓開發商負責人出來解決問題。


    再走進一些,就聽到裏麵有人哭有人喊,一片嘈雜。


    一條條橫幅被人舉起來:十年苦讀拚命落戶,一朝被騙錢財散盡!


    無良恆隆 連夜賣房 陰陽合同 欺詐百姓!


    等等……


    還有人拿了擴音喇叭,對著大門緊閉的售樓處喊話。是房屋交付後質量不達標遭受損失的業主,在向恆隆維權。


    所有人帶著口罩,每個人手中都舉著白紙黑字的訴求,在冷風中站了一天鬧了一天,凍得嘴唇發紫,男女老少什麽都有。售樓處前也站了一排保安,手持水桶,一邊驅趕一邊輪流朝帶頭的幾個潑水,有人被淋濕了,棉服不能禦寒,冷的聲音都在哆嗦,“你們幹什麽!我們跟你們講道理,你們跟我們動手?我們砸鍋賣鐵買的房,現在住都不能住,買的時候說的好聽,收了錢就是這樣對待消費者的嗎!”有婦女抱著小孩來的,坐在地上嚎哭。


    “太過分了!大冷的天居然朝別人潑水,簡直是黑社會!”


    “還有女人和小孩在,現在的開發商隻知道欺負老實人,太不要臉了!”圍觀的人憤憤不平。


    “他們維權歸維權,誰沒有老婆孩子,也不能堵路啊,我還趕著迴去接小孩呢,”也有人抱怨,“警察呢?也不快點來管管。”


    ……


    沈良庭看著麵前,他知道恆隆目前的經濟狀況已經自顧不暇,在建工程能不能完工會不會爛尾都不好說,更加不會管已經交付的項目,很大可能是關閉這邊的售樓處,冷處理,最後隻能走司法程序。


    但打起官司如何判罰就是場持久戰,就算法院判下來,恆隆沒有資金進行整改,企業破產時債權才會優先兌付,未兌付的房子和供應商的墊資這兩者占了最大部分,大概率無法償還。


    這種項目隻能由政府出麵找其他投資商接管,可這種投資商一方麵必須有相關項目經驗另一方麵必須實力雄厚,否則很可能反被恆大的債務拖垮。二十年前海南發展銀行就是因為在上級施壓下接收了大量破產金融機構,債務壓力過大,最後自身也無法經營下去,由人行公告將其關閉。


    從前業主找開發商鬧事,政府介入的幾率很大,但恆隆這次鋪的盤子太大,全國各地開花,一個地方妥協了,其餘地區都會有效仿,這個口子不能開,最後大概率是業主吃啞巴虧。


    沈良庭幾乎能預想到這件事的最後結局。


    市場競爭是殘酷的,零和博弈、你死我活,競爭的結果沒有贏家,任何一方的崩潰,都會給公司和周圍人帶來巨大的災難和不幸,混亂無底線競爭的結果往往是一瀉千裏、泥沙俱下。人人想賭一賭搶一杯羹,最後卻隻喝下了最猛的毒藥。沈良庭在利星的這些年,看過了太多類似的案例,恆隆隻是其中體型最大,倒下時掀起的煙塵最多的一隻怪獸。


    他掉頭想要離開,然而後麵圍起來的人太多,他一下子擠不出去,就是這時有人認出了沈良庭,“快看,是他!我認得他,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他跟恆隆那些人是一起的,他也是老板!都是一路貨色。”示威人群中離他最近的一個伸手指向他。


    “對,他是那個什麽浪的老板,我就是看了他們的廣告才買的這裏的房子!”


    “別讓他走,讓他過來給我們個說法。”


    “我們聽了你們的忽悠買了房,把我們辛辛苦苦打工的錢騙了就不管我們了,無良資本家,心都是黑的,你們晚上睡得著覺嗎?”


    一堆人過來把沈良庭圍了起來,靠近的臉嘴唇幹裂,憔悴憤怒,頭發都被冷水打濕了。沈良庭怔了怔,沒反應過來,身不由己地被向混亂中逼去。


    “你們冷靜一點,”沈良庭一邊想要掙脫一邊說,“用暴力堵路手段維權是違法的,到時候隻會給別人抓到威脅你們的把柄。”


    有人說,“你看到了嗎?就是你員工指使的,把我衣服弄成這樣!我們跟他們討說法,他們把我們趕到大街上。”


    “你也別嚇唬我們!你們還知道講法律嗎?騙錢的時候怎麽不講法了,我知道法院是給你們這些有錢人開的,不用管老百姓的死活了,官官相護,你們都是國家的蛀蟲!”


    耳邊你一言我一語,聲音又大又嘈雜。


    沈良庭皺著眉,不得不捂住耳朵,幾乎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陌生的人臉距離他太近,幾乎扭曲成了怪物,各種手在推搡他,撕扯他的西裝,他踉踉蹌蹌被推著又向前走了兩步,耳邊隻剩下巨大的轟鳴聲,人流聚攏成一個圈,把他包圍在中心。


    推搡間,有人碰到他的手,不小心把手套扯下來,被保護的很好的皮膚接觸外界的風和冰涼空氣,沈良庭嚇了一跳,他把這隻手藏進懷裏,另一隻手推開抓他的人去搶那隻手套,“還我!”他掙紮,然而手套被扔在地上,無數雙鞋踩上去,很快泥濘不堪,被踢出了人群。


    沈良庭眼睜睜看著手套消失,他一下驚慌,像發了瘧疾一樣渾身顫抖,血液向上湧入頭臉,他的視野開始變形,耳中漸漸升起轟鳴。好像不穿衣服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怪異醜惡一覽無遺,四麵八方都是恥笑和奚落。


    沈良庭的掙紮讓眾人以為他要施暴,一下子激化了情緒,大家都憤怒起來。“你幹什麽?你還要打人?騙了我們的錢還要打人,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音調拔高,有人推他的肩,空氣渾濁刺鼻,沈良庭幾乎無法喘氣,一眼望出去都是人,各式各樣的人,五官卻混淆不清,隻剩下眼耳口鼻,眼睛赤紅憤怒,血盆大口一張一合,噴出吃人的熱氣,鼻孔闔張,齜牙怒目,無數人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嚇人的怪物,張牙舞爪,身軀龐大,讓人無處可逃。


    沈良庭腦子像灌入了水泥,平常的伶牙俐齒不見了,他吐不出一個字,呆呆看著眼前的怪物,後退時被路邊的台階絆倒,他一下摔在了地上。連冬日微薄的陽光都被遮蔽不見,整個人跌入黑暗,眾人伏低下身,有人踹了他一腳,正中胃部,喉嚨口湧上酸水,他疼的蜷縮起來,指指點點,譴責詛咒,高低的落差和龐然的壓力,像被巨大的不見天日的網罩住,沈良庭牙齒打了個寒戰,渾身發汗,窒息感和痛感更加強烈,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


    在沈良庭快要昏過去時,警察終於來了。


    警笛尖銳地劃破耳邊轟鳴,頭頂的黑暗露出一線陽光,清涼的空氣湧進來。


    擁堵的人群被驅散開,人們有了另一處訴說抗議的渠道,也就放過了沈良庭。


    警察伸手把沈良庭從地上拉起來,“先生,你沒事吧?”


    沈良庭滿頭冷汗,麵色蒼白,手抖個不停,一下說不出話。


    “你受傷了,帶你去醫院包紮一下吧。”


    沈良庭低頭看到自己掌心的血,也許是剛剛摔倒時弄傷的,他把手收起來,搖搖頭,轉身朝自己的車走去,然而沒走兩步他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傅聞走進醫院,沈良庭從普通病房轉入私人醫院,不接待任何媒體記者。


    恆隆售樓處大規模堵路鬧事,受傷群眾中有一個還是搏浪總經理,消息和視頻在網上病毒般擴散。


    傅聞想到自己看過的視頻,沈良庭被圍起來,驚恐地睜著眼睛,臉色蒼白,一次次試圖說話試圖辯解試圖離開,卻被一次次打斷圍攏淹沒,直到他摔倒,鏡頭一片混亂,再捕捉不到人的影子。


    看到這裏時,傅聞險些把手機砸破,他簡直要瘋了,恨自己為什麽不在現場,明明是他做的後果為什麽要沈良庭去經受?


    第一次見的時候傅聞隻敢隔著玻璃看了眼,確定沈良庭沒事,就去監督處理整件事的後續。處理好後就立刻趕過來,他知道沈良庭已經醒了。


    走進病房,沈良庭正坐在病床上打電話,他受傷的消息鋪天蓋地,電話早就被打爆了。


    傅聞走進去,沈良庭收了線看向他。臉色還是憔悴,臉頰部位有些擦傷,在白皙的皮膚上很刺眼。


    “醫生說你是因為受到過度驚嚇,再加上有輕度貧血,長期處於精神緊張、壓力過大的環境下,才導致的突發性暈厥。”傅聞拚命克製自己的情緒,走在病床前,他伸出手覆蓋上沈良庭被病號服遮蓋的腹部,“這裏的淤青要過段時間才能好,還好沒有內出血。打人的鬧事的都已經被刑拘起來了,有沒有被嚇到?”


    沈良庭搖搖頭,靠坐在病床上,手背還在輸液。


    傅聞抓著他沒輸液的手坐下來,“但人太多了,沒辦法分辨是誰打的你。”


    “沒關係。”沈良庭說,“他們不是針對我,他們隻是需要一個情緒發泄的口子。”


    “被人欺負成這樣都無所謂,你的脾氣都去哪了?”傅聞收緊攥著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嘴邊出乎意料地咬了一下,“我看了視頻,為什麽不反抗?你對這群暴徒為什麽這樣心慈手軟,不知道保護自己?”


    沈良庭垂眸看他,手指關節上傳來微薄的熱和癢,“不知道,我也說不上來,也許隻是一下子太害怕,忘記該做什麽了。”沈良庭閉上眼,他也說不好自己那時候的心態,為什麽被人逼到角落也不動手?他是要替誰承擔?以為這些代價隻要他遭遇了,就不會落到另一個人身上了?


    “那些人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沈良庭睜開眼,“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被逼到不撒潑就拿不到公平,誰想花時間花力氣成為暴徒?他們本來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傅聞沒有笑容,“我知道了,你最大度。”


    “我隻是不去看表層的現象。”沈良庭問,“新聞買斷了嗎?”


    傅聞知道他擔心什麽,“都是群眾自己拍自己傳上網的,攔不住。不過你放心,網民還是同情你的居多,說你是無妄之災,本來跟你也沒關係,不會損害到搏浪的名聲。售樓處被罵慘了。”


    沈良庭放鬆下來,“我已經讓秦林結束和恆隆的合作關係,雖然賠了違約金,但希望能把對搏浪的影響降到最低。”


    這些公事的東西傅聞不想聽也不想管,他低下頭,後怕似得把臉埋進沈良庭的手裏,用力抓著他的手蹭了蹭,輕聲道,“你知道嗎,我接到的第一條消息是你被人打得進醫院了,滿街都是血。我嚇得心髒快停了。”說著他罵了句,“不知道是哪個白癡,唯恐天下不亂傳的假消息。”


    沈良庭怔了怔,他收攏手,微微笑了下,撫摸傅聞貼著他掌心的臉,皮膚柔軟而溫暖,“別擔心,我沒事。”


    傅聞緊緊抓著沈良庭的手腕,不肯鬆手,用力到仿佛要捏斷人的骨頭。


    沈良庭感覺到手腕的疼痛,然而沒讓傅聞放開他,隻是說,“你之前跟我說過一個故事,是你父親的公司破產以後發生的,你說這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塊被推倒後,其他的都不能幸免。”


    傅聞身體不動。


    “既然你選擇了,就要承擔後果。”沈良庭繼續說。


    傅聞一下鬆開手,從沈良庭的掌心中抬起頭,麵孔冷寂緊繃,他沉聲強調,“沒有什麽後果,你不會是後果。”


    沈良庭眼簾動了下,知道這是傅聞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也不再說什麽,垂下眼,收迴了手。“我可以出院了。”


    “等掛完這瓶水再說。”


    傅聞站起來,從病房的小冰箱裏取出放進去冷藏的芝士蛋糕和巧克力,“給你帶了甜品,你要是沒胃口不想吃飯,可以吃些填一下肚子。”


    沈良庭搖搖頭,“我還不餓。”


    “吃塊巧克力呢?你喜歡的。”傅聞拆開巧克力的包裝,拿了塊巧克力喂他。


    手已經伸到嘴邊了,沈良庭沒辦法,張開嘴含了進去,巧克力在口腔裏化開,嚐到濃濃酒香,可可粉同時包含了苦和甜。


    沈良庭吃了塊巧克力,就不想吃別的了。


    傅聞把他的枕頭放下來,讓他再休息一會兒,自己則在一邊坐著陪他。


    沈良庭昏睡過半天,現在並不困,但傅聞不肯讓他做別的事,他隻好用手機迴複了消息後就躺迴去,結果可能這段時間太累了,還沒有養迴來,真就睡著了。


    再醒來天完全黑下來,吊瓶已經去掉,傅聞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看書。


    “在看什麽?”


    傅聞把封皮翻過來給他看,是陀翁的地下室筆記的原文版。


    “看到哪裏了?讀一段聽聽行嗎,不要俄文的,我聽不懂。”沈良庭靠著枕頭提要求。


    傅聞笑了笑,他用修長的手指按壓著書頁慢慢念道,“理性的確是個好東西,這是無可爭議的,但是理性不過是理性罷了,它隻能滿足人的理性思維能力,可是願望卻是整個生命的表現,即人的整個生命的表現,包括理性與一切內心騷動。即使我們的生命在這一表現中常常顯得很糟糕,但這畢竟是生命,而非僅僅是開的平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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