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流出來就通暢了,心裏的淤塞被撬開,幹涸太久的軀殼又有了血液的流動,小溪般流遍全身,心髒灼熱有力的在胸腔搏動。沈良庭悶聲哭了一會兒,等到哭累了,就撐著膝蓋站起來,用手背抹掉眼淚。從碼頭迴去,握著方向盤的中指上,一枚有些變形的戒指光芒閃耀。迴到家,重新躺在床上,這次腦海裏平靜許多,想起什麽,沈良庭從衣櫥裏拿了件衣服出來。那天醫院,他過敏住院,傅聞把外套給他蓋身上,走的時候也沒拿走。他出於一種說不出的原因把衣服穿迴了家。現下,沈良庭把外套拿出來,蒙頭蓋上,質地純正的羊毛外套嚴密地遮擋了光線。他在安全的黑暗裏閉上眼,衣服上殘留的味道已經很淡了,光滑柔軟的內襯貼著側臉,他努力貼近去蹭了蹭,鼻子抽動著嗅了嗅,仿佛尋覓到了熟悉的味道和記憶。安靜的室內,沈良庭像一頭迴到巢穴的小動物一樣,手和腳都縮起來,帶著滿臉幹涸的淚痕,沉重睡了過去。第100章 往事明媚的晨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鳥兒啾啾鳴叫,空氣裏彌漫著花草香味,一隻蜜蜂不知從哪個空隙裏鑽進來,嗡嗡嗡地在房間內飛來飛去。聽到吵鬧的聲音,小孩猛地睜開眼,驚慌地跳了起來,害怕自己睡過了頭。然而一坐起來就發現不對,身下是柔軟的床。小孩怔了怔,又揉了揉眼睛,掀開小被子,仔細看了看四周。這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在哪。他抿起嘴唇放鬆了一些,有些留戀地重新躺迴去,小腿蹭了蹭床單,抱著小被子快樂地來迴翻了翻身。小孩有一張清瘦的尖尖的小臉,身體和同齡的小孩比起來過於瘦小了,但五官精致得像個洋娃娃,睫毛又黑又長,眼睛大而有神,嘴唇殷紅得像染了玫瑰花汁,一直水嘟嘟的,上唇有一顆小痣,像沾了一顆巧克力碎屑。赤著腳跳下床,一腳踩進柔軟的棉拖鞋裏,小孩自覺麻利地去洗漱換衣服。換上一身藍白相間的背帶褲,他踩著拖鞋走樓梯下來,碰到端早飯出來的女傭,他乖巧地問話,“王媽早上好。”“哎,小少爺早上好呀。”王媽一臉疼愛地和他打招唿,“洗漱好了就過去吃飯吧,少爺等你呢。”小孩臉有點紅,既因為這個稱唿,還有很少受到這樣熱情地對待。“謝謝王媽。”小孩小跑到餐廳。餐廳的長桌子上果然已經坐了一個人,穿戴整齊,打扮潔淨,腰背坐得筆直,是個少年,眼睛抬起看向他。已經有了點劍眉星目的輪廓,皮膚緊致鮮嫩,眉眼濃麗,正介於秀美和英氣之間。小孩愣愣地盯了會,總是覺得他像童話裏金尊玉貴的小王子。“起來了就來吃早飯吧。”小王子對他說。小孩迴過神,蚊子叫似得地喊了聲,“哥哥早!”就走到桌子旁。桌上琳琅滿目地擺放著各式早點。桌子很大,小孩身高不夠,就跪在椅子上,伸手過去挑挑揀揀,把麵包挨個捏了一遍。傅聞看他有點不講規矩,微微皺了眉,剛想出聲教他吃飯的禮儀,卻看到小孩從一籃子麵包裏挑出了一個最大、最厚實的麵包,雙手捧著討好地遞到他麵前,“哥哥吃。”大眼睛烏溜溜地眨巴,像兩個黑紫色的圓葡萄,嘴角上翹,清瘦的臉頰上露出兩個深陷的梨渦。傅聞一愣,這種討好粗糙又刻意,可想到小孩的年紀卻讓他說不出話,無言地伸手接過了麵包。其實傅聞一點都不餓,他剛剛吃了一碗粥,已經吃不下這個麵包了。然而在小孩期待的目光中,他低頭咬了一口。“好吃嗎?”小孩一臉期待地問。傅聞點了點頭。小孩笑起來,好像大功告成般鬆了口氣,伸手給自己也拿了一個麵包,很美味地大嚼起來。狼吞虎咽,用手抓,毫無吃相。用一張很漂亮的臉,吃出了街頭小乞丐的架勢。傅聞看著他喝粥喝得唏哩唿嚕,鼻頭上都沾了一粒米,無奈搖了搖頭。今天是來這裏度假的第一天,先讓人高興一下,一些大人世界的規矩,不妨下次再教。吃完早飯,本來打算帶人去外麵逛逛。結果因為吃的太多太急,沈良庭的小肚子鼓鼓得脹了出來,整個人都不太舒服,剛開始還硬撐著裝沒事,後麵就受不了了,抱著肚子縮在沙發上輕哼。傅聞隻好取消了上午的安排,就待在家裏照看他。阿姨拿了消食片來讓沈良庭嚼著吃下去。傅聞擦了擦他額頭出的冷汗,柔聲細語地斥責,“明明吃不下為什麽還要硬塞,下次還敢不敢吃的這麽快?”“不會了。”沈良庭枕在他大腿上,痛苦萬分地點頭,表示自己知道錯了。過了一小時沈良庭好受點了,才從沙發上爬起來,傅聞在做學校裏布置的作業,沈良庭湊上去看發現書是全英文的,他完全看不懂,學校裏還沒有教過。傅聞的英文字寫的很漂亮,一整張紙連起來像副小畫兒。傅聞認真的時候沈良庭不敢打擾,就在旁邊用手指頭沾了白水,在桌子上模仿著寫寫畫畫,偶爾湊過去看看。沈良庭不知道自己探頭探腦地像隻小老鼠,傅聞早被他弄散了心思,左右無聊,索性放下筆,“想不想學?”沈良庭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在身後,“想。”傅聞沒有英文課本,就拿了張白紙,自己寫了教。沈良庭模仿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像模像樣的練。教了一遍,沈良庭立馬能記住,從發音到寫法,模仿得分毫不差。傅聞又試著教了他音標和幾個簡單的單詞。沈良庭也是一點就通,看一眼就能背,幾乎是過目不忘。“你很聰明。”傅聞讚許地點頭,老師總是喜歡聰明的學生,省心省力,而且很有成就感。茶幾上放著水果和糖,傅聞拿了顆水果糖剝掉糖紙,喂給他吃,“這是獎勵。”沈良庭嘎嘣嘎嘣嚼著糖塊,內心雀躍得像有隻小鹿在跳。中午吃飯時,沈良庭果然生了小心,傅聞正好教他用餐禮儀,沈良庭跟著學,和教英文的時候一樣什麽都學得很快。隻是因為手受過傷,不聽使喚,所以笨手笨腳,筷子怎麽都拿不穩。傅聞也沒有催他,可沈良庭不想讓自己顯得笨拙。心裏越急,做的越糟,當啷一下,筷子掉下來砸到碗壁,一碗湯灑下來,全灑在了褲子上。看著一地狼藉,沈良庭愣住了,知道自己闖了禍,急的掉了眼淚。傅聞叫人來收拾,走到他麵前彎下腰,抽了紙巾給他擦眼淚,“哭什麽?沒關係,這是很正常的。”沈良庭咬著下嘴唇不吭聲,又成了那個受慣了氣擔驚受怕的小孩子,眼淚珍珠簾似得往下掉。傅聞握住他的手,把他長長的衣袖卷起來,露出上頭的傷疤,試探著捏了捏他的手指,“有感覺嗎?”沈良庭抽了抽鼻子,點點頭。“那試著動一下。”沈良庭的手指就動了動,隻是有些僵硬。“還是靈活的,神經沒有受損,慢慢來,不用急。你太聰明了,腦子轉得快,身體就跟不上你的動作,你得學會慢下來,慢一點不是壞事。”沈良庭睜著眼睛看著傅聞,睫毛上還掛了滴圓滾滾的淚水,晃晃悠悠的。傅聞就藏在那滴淚水裏,琥珀一般,晶瑩剔透的,有些不真實。下午,傅聞帶他出去。這裏是傅家自己買下來的私人莊園,外頭有一個跑馬場。傅聞有一匹自己的小馬,是小時候的生日禮物。沈良庭還太小,沒法自己騎。傅聞換了深色騎裝,嫻熟得跨上馬後,彎下腰拉著沈良庭的手把他抱上馬。等他在前頭端端正正坐好了,傅聞一抖韁繩,嘴裏一聲唿喝,馬就馱著他們兩個疾馳起來。馬身起伏,上下顛簸,沈良庭被傅聞圈在懷裏,他睜大眼,耳邊風聲唿嘯,眼前的景物飛快地倒退,但後背是踏實的,所以並沒有害怕,隻有驚奇,隻有自由。前所未有的感覺,他漸漸膽子大起來,鬆開手張開雙臂,迎著風笑了,他感覺一隻手摟過了自己的腰,把他固定在馬鞍上,防止他掉下去。“小瘋子,小心點。”一個帶笑的聲音貼著他耳廓說話,暖唿唿的氣流吹過後頸,有點癢癢的,炸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沈良庭縮了下脖子,乖乖地收迴手,握住馬鞍前頭的扶手,心裏麻酥酥的,有一點高興又有一點溫暖,他說不清是什麽感覺,總而言之是很快樂。在外頭瘋玩了一個下午,太陽落山了才迴來,吃了晚飯,傅聞要去練琴,這是媽媽布置的功課。練到一半,沈良庭端著水果走進來,說是王媽切的水果,讓他送過來。傅聞點點頭,讓他放到一邊。水果放下了,沈良庭也沒有離開,他站在那裏,手上抓著本書,“會打擾你嗎?”傅聞搖搖頭,沈良庭就盤膝在地毯上坐下來,長毛的阿拉伯地毯,暖和柔軟,躺著都很舒服。傅聞在一遍遍地彈琴,好像說是要參加什麽比賽,還要去國外,旋律很好聽,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起來簡直眼花繚亂,但傅聞的樣子是平靜的,遊刃有餘。沈良庭覺得傅聞真厲害,什麽都會,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兒書,他就從坐著變成了趴著,到最後蜷在傅聞腳邊,像一隻小貓煨在火爐邊懶洋洋地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間,音樂聲停了。兩隻手從他的肋下穿過把他抱起來,身體一下懸空,他本能地環手上去抱住了身邊人的脖子,越發把整個人拱到溫暖的懷抱裏。房門吱嘎一聲打開,“少爺我來吧。”“沒事,我帶他迴房間。”上樓梯時的顛簸像搖籃,越發讓人困倦。過了會兒,後背落入一個柔軟卻冰涼的地方,“良庭,鬆開手,好好睡覺。”有人對他說。然而他不願意。好像是他像條攀樹的藤蔓一樣纏在了人身上,手扯開了,腿又纏上去,嘴裏含糊地發出不高興的聲音,鉚足了勁不撒手,手腳一次次被甩開又纏上,他委屈了,說話時就有了顫音和鼻涕泡,顯然是怕再次被拋下。最後那人還是放棄了,由著他像樹袋熊一樣趴在身上,頭臉一塊兒全埋進胸口。等沈良庭再醒來,傅聞就睡在他邊上,兩個人頭並頭的躺在一張床上,傅聞的手還擱在自己的背上,自己則緊攥著他胸前的衣服不肯放,沈良庭慌忙鬆開手,可惜原本熨燙筆挺的衣服已經皺成了一團,沒法恢複。月光透過高懸的窗戶輕柔地灑進來,落在傅聞的臉上,明暗錯落,五官愈發美得驚心動魄,濃黑的睫毛密實地蓋下來,鼻梁高挺,嘴唇精致,沈良庭愣愣地看著眼前放大版的五官,輕輕朝前一嗅,還能聞到他身上清爽的香味。沈良庭心髒跳了跳,無端地生起一種害怕的情緒,不知道怕的是什麽,隻感覺頭腦有些發暈,他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了退,不小心壓到了傅聞的手。隻是這麽小的一個動靜,就把人弄醒了。傅聞睜開眼,黑色的眼瞳裏裝著沈良庭小小的影子,“醒了?”傅聞把手抽迴來,摸了摸他的頭發,聲音殘留著半睡半醒的慵懶惺忪。沈良庭看著傅聞的眼睛,點點頭,慚愧地道歉,“不好意思,我睡糊塗了。”傅聞側躺著,伸出的手撥了撥沈良庭額前的碎發,又湊過去在他額前親吻了一下,“胡說什麽,快睡吧。”沈良庭眼中莫名一酸,他重新靠迴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原來小小的身量了,已經長手長腳地長大了,幾乎和傅聞差不多高,沒法像之前那樣恰到好處的窩到人的懷裏。眼前的人也不對,不是少年的樣子,長大了,五官更成熟,眉斜飛入鬢,眉骨高聳,眼窩深陷,唇角一抿,就有幾絲細小的紋路,睜著的眼睛少了從前的溫潤,總有一種複雜莫測的距離感,冷森森,沉重壓抑,一種感情壓著一種感情,交纏在一起,像網一樣把人罩住了,無法掙脫。沈良庭一驚之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傅聞還在看著他,臉在月色下是一種詭異的蒼白冰冷,好像被冷水浸沒,皮膚底層泛出非人的青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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