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宇是真的改變了,從裡到外。她深深地感覺到,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從她心裡解放出來,她不太清楚那是真實的自己還是經過一夜扭曲而來的。她寧願相信那是真正的自己。


    穿上那雙即將被她淘汰的球鞋後,打開家門,她的側身卻紮紮實實地撞上一個胸膛。


    那個胸膛雖然有些單薄卻是溫熱的,當沫宇撞上去的瞬間,感覺到那胸膛即將跳出一顆有溫度的心臟。她的下巴與頸子的線條如同一個卡榫,直直地扣住那人的肩膀上。


    沫宇依稀瞥見紅似烈火的頭髮,她知道她撞到的是誰了。那人抱著她不敢動,身子僵住如綑了一層石膏,沫宇似乎能想像到他睜大一雙眼眨也不敢眨。


    她將他的手從腰際掰開,自己往後退了一步,那人的臉的輪廓才逐漸清晰。


    「嗨。」雨烈笑的有些尷尬,右手搔著頭。畢竟被女性扳開自己的身體,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你為什麼會在這?」沫宇順手關上門。雨烈後退讓個位置給她。


    「我……那個……」


    雨烈吞吞吐吐的,彷彿有話梗在喉嚨說不出來。他瞄向沫宇緊盯著自己的漆黑瞳孔,反而更為緊張不自在。


    「找花墨硯?她不在。」沫宇抿著嘴,心裡研究著自己應該要擺出什麼表情,才不會讓眼前的小男孩緊張的手足無措,雖然她搞不懂雨烈為什麼要這麼緊張。


    「是喔……她不在,但我會來也不完全是因為她。」雨烈的迴答讓沫宇有些出乎意料。


    「找我?」她隻是開玩笑的問問。


    「對。」


    沫宇反而不曉得該怎麼繼續進行這段對話,隻好眨著眼沉默著。雨烈更加坐立難安,張口想解釋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氣氛頓時凝重起來,安靜地連對方的唿吸聲都能透過流動的空氣竄進雙方的耳朵裡。


    「那個……我隻是來問妳的身體狀況。」打破沉默的是講話吞吐猶豫的林雨烈,「昨天我害妳昏倒,身體應該好多了吧?」


    「沒事了。」沫宇的語氣像是在迴答例行的身體檢查。


    「所以,是異性恐懼症嗎?」


    「對。」


    「還會害怕嗎?」


    「害怕什麼?」雨烈拋出的問題讓沫宇有些一頭霧水,她隻好迴問。


    「妳不是應該會害怕嗎?」雨烈的表情轉為困惑,彷彿沫宇不知道太陽是從東邊升起而不是西邊一樣。


    「我應該要害怕什麼?」沫宇開始覺得他們的對話像鬼打牆,她想要走了。


    「算了,妳沒事就好。」


    雨烈擺擺手,但仍帶著疑惑的神情,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沫宇見狀嘆了口氣,繞過雨烈往電梯口的方向走去。按了向下的按鍵之後,她感覺到雨烈走到她的身後。


    「所以,妳真的沒有不舒服?」他仍不死心地問了這麼一句,沫宇聽到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


    「為什麼要不舒服?」她轉身,麵對著雨烈。


    「妳不是有異性恐懼症嗎?為什麼不怕我?」


    沫宇怔住,全身的動作靜止,甚至唿吸都暫停,彷彿時間停擺。十秒鐘後,她才合起剛剛因驚訝而微啟的嘴唇。


    她往前踏了一步,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伸手戳了幾下雨烈的手臂。雨烈沒有反抗,沫宇見自己沒有不舒服的生理反應後,乾脆將他的手臂直接挽起,整個頭埋在他的臂膀中。


    沫宇緊閉雙眼,將自己的意識埋入身體的最底層,一層一層的向上檢驗自己的生理狀況。一切都如此的輕鬆自然,似乎以往翻湧升騰的反胃的噁心感從不存在,頭眼昏花的暈眩感像是一場玩笑,過了都沒了。喘不過氣、無法唿吸、四肢無力、眼黑昏厥的毛病突然通通煙消雲散,有那麼一刻她產生了過去的異性恐懼症是一場夢的錯覺。


    而後,她抬頭,雙眼緊盯著雨烈稚氣未脫的臉龐。


    「其實,你是女的吧?」


    雨烈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開玩笑的。」沫宇忍住喉嚨裡的笑意,擺擺手,向後退了一步,讓自己離開雨烈的身子,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使她能維持一貫的麵無表情。


    雨烈聽聞之後原本已翻湧上來的酸楚,頓時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電梯門在沫宇的身後開啟,被擦的異常明亮的鏡子照映出沫宇挺直的後背,雨烈不經意的瞥見自己難看的表情,要哭不哭的樣子。突然間他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情緒麵對異性恐懼症已「痊癒」的沫宇,有種怪異的感覺--經過一個晚上之後,她的人生全都改變。昨天都還害怕男人害怕地昏倒進醫院,現在卻能跟他開玩笑,甚至挽著他的手,還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電梯門關起。


    雨烈忽然感到一些毛骨悚然,一陣一陣的恐懼感從他背脊爬升,那恐懼化為一粒一粒數不輕的小顆粒巴附在他的背上,甩也甩不掉的雞皮疙瘩。


    但當他對上沫宇無辜卻深邃的雙眼,漆黑的瞳孔隱約閃爍幾顆星芒,原本升起的雞皮疙瘩,馬上又消了下去。


    沫宇的眼神說明了她什麼都不知道,雨烈在她的眼睛裡看不見絲毫的怪異和邪惡。他放下心裡的大石,應該是自己想太多了。想太多是他的毛病,從小到大都是。


    雨烈對沫宇笑了笑,說到昨天,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妳昨天晚上還好吧?有嚇到嗎?」


    他隨口問問,沒想到沫宇眉頭微皺,再度露出困惑的神情。


    「昨天晚上怎麼了嗎?」


    「啊!不對,應該是說今天淩晨。還蠻搖的,妳應該會害怕吧?」


    應該是因為自己口誤的關係,才會讓沫宇聽不懂。雨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講法,但沫宇還是一臉困惑。


    「你到底在說什麼?」沫宇覺得自己今天總是在重複一句又一句的疑惑,眉頭糾結的像是一團打結的毛線,腦袋也是。


    「妳是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不知道。」沫宇很肯定。


    「今天淩晨有地震,妳沒發覺嗎?」不是一級兩級難以察覺的地震,而是四級的有感地震,一般人不是應該會有感覺嗎?


    「沒有。」沫宇搖搖頭,她的記憶中真的沒有這場地震的存在。她感到莫名的緊張與畏懼,平常的她一定會察覺。通常兩級以下的地震很多人都無法察覺,但她都會感覺到搖動,她算是對地震敏感的人。


    如果她是深眠的人就算了,但問題是……「我是淺眠的人,多小的搖晃我都會有感覺。」沫宇艱難的吞了下口水,「可是你說的地震,我完全沒印象。」


    難以形容的詭異感,化成一隻蛇從沫宇的心裡往上爬升,纏繞著她的全身。她努力迴想昨天晚上,但一片瀰漫的白霧籠罩著她的腦海,她發覺她沒有昨天晚上的記憶,彷彿被橡皮擦擦去,是一頁空白的筆記。


    雨烈看見她原本麵無表情的臉,有了幾絲波動,某種情緒覆蓋在她漆黑的瞳孔上,但說不上來是什麼。沫宇的表情有些複雜,她盡力去壓下心裡不安的情緒,努力呈現以往如陶瓷般冰冷、難以親近的臉孔,但她知道她的眼神已不小心透露出她心裡底層的某些情緒。


    她現在不怕男人,卻害怕著其他的東西,不踏實的危險感佔據她的感知係統,她似乎能清楚明白她今天的改變是犧牲一些東西換來的,有一天她必須麵對。


    隻是此時她還不明白她犧牲的是什麼?應該麵對什麼?


    「我上課快遲到了。」她能擠出的隻有這句話,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怎麼從這緊張的狀態中脫身,她不想被人發現躲在她身體裡的那個情緒,尤其是對麵的這個人。


    「我也是。一起走吧。」雨烈勉強地笑了笑,這句話也是從他緊繃的喉嚨中擠出來的。


    沫宇轉身再度按了往下的按鍵,停在這樓層不動的電梯,其門又開啟。他們倆走了進去之後,電梯門理所當然地闔上。


    理所當然的,兩個人身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卻彼此沉默著不發一語。他們的腦袋同時間的停止運轉,情緒緊繃的無法放鬆,眼神不約而同的望向電梯門口。當他們到達一樓時,門一開沫宇便迫不及待的離開這氣氛凝滯的空間,連再見都沒說。


    雨烈不怪她,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一樣無法在那空間多待一秒鐘,對他而言像是困在火場上的難熬。


    雖然他們兩個什麼話都沒說,但他深知他們腦袋停止運轉的原因是什麼。


    沫宇在害怕著,害怕如果繼續思考昨晚那片空白的記憶,就有可能會逼著自己去發現不可挽迴的真相,那真相一定會使她痛苦不堪。


    而他也是,他也害怕著自己或許會挖掘出改變沫宇一生的秘密,可能會讓沫宇無法承受,自己也會難過不已。


    在自己越害怕的同時,花墨硯的身影就越會出現在他的心裡。他突然想起花墨硯媚惑的眼睛,那一雙會將人勾引進入一團黑霧的墨黑眼瞳,那雙讓雨烈迷失其中的眼睛。


    他走出電梯,花墨硯仍在他的腦海裡,他彷彿踏著花墨硯如瀑布般黑色長髮鋪成的地毯,迎向建築物外耀眼的陽光。但當他一接觸陽光的那一剎那,花墨硯勾起的眼角在他心裡消失了。


    雨烈突然震懾了一下,取代花墨硯在他心裡的,是一雙蒙上一層莫名情緒的瞳孔,與花墨硯一樣的墨黑。


    與沫宇雙眼中同樣的情緒,無預警的掠過他的腦海。


    他似乎能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情緒。


    ──被蛇纏繞的恐懼,和掉入深淵的絕望感。


    難得的天藍色天空,在連續幾天陰雨綿綿的天氣之後無私的綻放。台北的晴天如樂透大獎一樣難尋,如果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六十天都在下雨,台北人都不會覺得奇怪。雨跟台北息息相關,你儂我儂的親密好友。陽光如上帝的恩典灑在信義區的街道上,使原本忙碌的步調多了幾分悠閒,而瑟瑟作響的嫩綠葉子也使這小小角落的風景不像是憂鬱藍色的禮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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