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啦……」彥玖拉長語音,感覺很像找他找好玩的,眼神飄移了幾秒鐘之後,神情突然轉為嚴肅,正色說道,「醫院打電話來說,你爸醒來了。因為打你的手機打不通,他們從你爸的手機找到這裡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這叫做不要緊嗎?雨烈在心裡大聲喊著,抬頭看著彥玖玩味的笑容。


    「所以,我幫你請好假了。」彥玖勾起和煦的微笑,雙手搭上雨烈的肩,將他轉過身,使他麵對門口,「記得替我向伯父問好。」


    雨烈疑惑的眨著眼,布滿問號的表情一覽無遺,腦中一片渾沌還沒反應過來。彥玖笑瞇了眼,大力拍著雨烈的背,「不要太感謝我。」


    語畢,彥玖轉著腳踝,似乎在做暖身運動。拿捏好力度之後,一腳就把雨烈踢出休息室。


    雨烈靜悄悄地推開病房的門。為了能讓病人安靜的休息,醫院的門作了無聲的設計。當他踏入病房時,頓時感到有些後悔。


    他其實不想再度踏入這個地方,那時他藉由花墨硯逃離了這間病房,高傲的連滾帶爬逃出他父親所在的病床邊。自負的憤怒著,卻不成熟的依靠一位與他家庭毫無關聯的女人。他躲在其他人的屋簷下,但膽小地不敢麵對這間病房的天花板。


    就算他已經得知目前家中的困境,得知父親自殺的理由,明白父親是再度讓他們墜入還債地獄的罪魁禍首,他還是不知如何當麵質問他的父親。父親昏迷不醒時他可以逃跑,醒來時他能逃到哪去?他以為他可以冰冷地假裝一切都無所謂,以為假裝久了就能成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成為不帶任何情感睥睨父親所作所為的公立審判者,或是成為獨立於父與子情感之外的旁觀者。


    他的冰冷不堪一擊,正對著父親濕潤的眼眶就會被完全擊碎。所以他不想迴來。


    但他還是直直地往父親的病床走了過去,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將所有表情收迴。冰霜從眼底慢慢浮出,雖然那片冰層薄的不可思議。


    雨烈順手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動作流暢地宛若劃了一道優雅的弧線,一氣嗬成。父親虛弱渙散的眼神,眼角滲著濕潤光澤,眼球緩緩地對向雨烈之後,虛弱的閉上眼。


    父親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解釋。彷彿在等著雨烈對他提出質問,彷彿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接受一切的怒火和責備。雨烈對於父親的想法了然於胸,他裝作沒看到父親微顫的睫毛,強硬開口。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even night打工?」


    此話一出,連雨烈都想打自己一巴掌。他沒想到這句無關緊要的問題會從他嘴裡脫口而出,或許就某種層麵而言,他不是這麼想要點破他與父親間困境所在的事實,也不想要太快揭明從他父親口袋抽出來那張紙條的意義。


    父親睜開眼,咧開乾裂的嘴唇,苦笑著:「你被錄取的第二天,公關組的組長來家裡拜訪過我。畢竟未滿十八歲是不能進出夜店的,所以你的組長有來詢問我的意見……他說這種工作還是讓監護人知道比較好,如果我反對的話他就不會正式錄用你。」


    「所以你答應了?」雨烈明白,這問題等於白問,不然他怎麼還能在even night工作?他隻想聽聽父親的想法。


    「我沒有理由阻止你。因為是我造成這一切的。」


    父親再度閉起眼,眉頭艱澀地緊皺在一起,如他內心糾結的情緒,反省著他沉溺酒精的過去。現在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過往的他所造成的。他自責地這麼想著,不敢麵對雨烈直視的目光。


    雨烈的目光顫抖著。他沒想過父親會深陷於自我責備的泥淖中,也沒想過父親會因為過去而將自己綑綁著無法自拔,他一直以為父親將現在視為理所當然。雨烈覺得,或許父親認為,母親和弟弟的死都是他造成的。如果那時父親不沉迷於酒精,願意出去工作,母親就不會因過度疲勞而出了車禍,弟弟也不會因為坐在機車後座而彈飛出去然後被其他車子的後輪輾過。


    一切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他累到無法唿吸,雖然他知道父親比他更不想唿吸。他吸進吐出的空氣都是無奈,但他父親接觸的空氣都是深深的罪惡感和自我懲罰。


    就算如此,雨烈卻更加不明白,為何父親會讓他們走上以前那不堪迴首的道路?那張紙條黑紙白字的說明著父親替朋友作保,金額是五百萬。


    五百萬,這個數字雨烈再熟悉不過。他們家曾經為了這筆金額的債務一籌莫展,是母親去世的一個月前。那時母親被全家人的生活費和父親的酒錢壓得喘不過氣,他們家的經濟狀況已經走在危險的邊緣,突然之間這筆數目不少的債務從天而降。原因是父親在醉酒之下被損友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朦朧迷糊中將那損友的債務簽到自己身上,導致他們家必須替他朋友償還這筆債務。黑紙白字賴也賴不掉,那朋友還有黑道的背景。


    那一個月母親從沒笑過,變得比過去還要蒼老許多。父親犯下這筆糊塗帳之後,心虛地不敢迴家。弟弟還小,沒辦法出去工作,而雨烈也尚未達到合法打工的年齡。當時母親會從外麵拿了一些家庭代工的材料迴來,讓雨烈和弟弟一起完成,自己則是出門打零工。一個月後,母親和弟弟就去世了。而那五百多萬的債務因保險金和賠償金得以償還,他們隻剩下二十幾萬的零星債務。


    五年之間,經過父親和雨烈的努力,那二十幾萬減少成三萬多。所有的困境將撥雲見日,父親再也不需要這麼辛苦的打零工,自己也可以喘一口氣。雨烈樂觀地這麼想著,卻因為那張紙條一切都瓦解了。


    「所以作保是怎麼一迴事?你朋友倒了之後跑了,五百萬我們還?」


    該來的問題還是會來,雨烈抑住心中的激動,聲線如止水般的平靜。


    「對不起。」


    簡單的三個字,隨著父親眼角的淚滴了出來。那瞬間雨烈似乎止住了唿吸,阻止父親的淚滴進他心中平靜的湖,努力不讓自己泛起一絲漣漪。


    「我知道了。」雨烈起身,目光移向父親受傷的腹部,雖然那裡蓋著棉被,但雨烈可以想像纏繞繃帶的模樣,「你好好休息。」


    「你迴家休息,不用陪我了。」


    父親說著,語氣間的微弱顫抖透露出他身體和精神上的疲勞。雨烈點點頭,走出病房並輕輕地關上門。


    關上門之後雨烈才發覺,他一直咬緊著牙根,兩側臉頰有些發痠。全身的肌肉繃緊著,包括眼睛的周圍。當他放鬆全身的同時,空懸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水滴,跟隨著放鬆往下的肌肉,不敵地心引力的掉落下來。


    他背靠著門,深吸一口氣,盡力將第二滴淚水深鎖在眼眶,吸附在眼球的表層,而後緩緩吸收進去。吞下的水霧卻在下一秒重新瀰漫在眼眶中,再一次凝結成搖搖欲墜的水滴,掛在下睫毛之間。


    雨烈感覺頭痛欲裂,他雙手撐著頭想讓頭痛緩和一些,卻將自己越錮越緊,緊到彷彿下一秒他的頭就會突然崩裂。眼淚此時終於潰堤,崩塌的圍牆指不住心裡潰流的海水,他的臉已成一片汪洋。浮木尋不著,他隻能緩緩滑下。


    「先生,你還好嗎?」


    雨烈猛然發覺自己跪在醫院的走廊上,雙手撐著地。他抬頭,一名年輕的護士蹲著,臉上寫滿關心。


    他的手頓時離開地麵,身子頹坐下來。「我沒事。」聲音虛弱得連自己都有些害怕。


    「那就好,需要幫忙的話可以來護理站,不用客氣。」


    護士的表情就像是鬆了一口氣,事實上她真的也鬆了一口氣。她撐著膝蓋站起,正要往護理站的方向走去時,雨烈出聲留住了她,「不好意思,請等一下。」


    「還有什麼事嗎?」


    「那個我爸……林煒盛的傷勢還好嗎?」雨烈不好意思地搔著頭,當時父親在包紮時雖然他在旁邊,但他的思緒卻跌入另一種漩渦之中。


    「沒有大礙,傷口雖然不淺,不過並沒有傷及內臟。休養個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護士翻翻手上的資料,微笑著讓雨烈放心,「林雨烈先生,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您早點迴去休息。」


    「喔……好。」


    雨烈的腦袋仍一片混亂,還沒弄清楚狀況,眼睜睜的看著護士小姐踩著輕鬆的步伐遠離自己的視線。過了一會他才想起來,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除了病房外,他還能在哪裡過夜?


    此刻他自覺無法麵對家裡客廳那點綴的血跡,那一灘令他迷眩的暈紅,他怕自己又會深陷其中。


    雨烈思考了一下,雖然不是非常願意,但他想到的地方隻剩一個。他有些無奈的嘆口氣,離開了醫院之後,便往心裡所屬的地方走去。


    「你迴來做什麼?」


    陸煒錯愕的望向先前被彥玖踹出門的雨烈,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聽彥玖說過了,大概就是雨烈他爸爸住院了所以彥玖讓雨烈迴去陪他爸之類的。但他萬萬沒想到在兩個小時後,應該在醫院的林雨烈居然此時會重新出現在五光十色的even night裡。


    剛過淩晨十二點沒多久,這時的音樂播放的最大聲,在震耳欲聾的舞曲和人聲的幹擾下,雨烈聽不清楚陸煒的聲音。另外,由於七彩炫爛的燈光強力照射,不時地變換不同造型各種顏色的光線,導致雨烈眼花到讀不出陸煒的唇語。


    雨烈朝他投向不解的目光,陸煒還來不及重複他的疑問,就被一名半路殺出的魁梧女人強迫拉走。


    「……女人緣還真好。」一絲幸災樂禍的心態,雨烈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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