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冬。


    冀州下了一場雪,幾乎覆蓋了整個冀州,銀裝素裹,處處白頭。


    荀彧踩著雪,在鹽場巡視,看著一個個冰凍的鹽湖,微笑著與身後的眾多官員,道:“陛下極其喜歡雪,喜歡在雪中漫步,撐著傘,漫無目的的走。偶爾會在屋簷下賞雪,煮著火鍋,與我等邊吃邊說話……”


    他身後跟著冀州牧應劭以及冀州參政參議,巡鹽禦史,钜鹿太守以及冀州中郎將趙雲,外加一個身著白衣的劉表。


    眾人皆是微笑的附和著當今丞相的話,一步一步踩著厚厚的雪,並沒有插話。


    當今丞相,在寒冬臘月,尤其是年關將至的當口來到冀州,顯然不是來賞雪的。


    荀彧似心情極好,目光所過,毫無在意,漫不經心的道:“有一次,我與陛下巡視皇陵,路過盧公的墓塚,深有感觸的做了兩句詩: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盧公一生克己為公,大義著於人間,陛下每每思及,感觸甚深。”


    應劭不動聲色的抬了抬眼皮,身體不自禁躬了更多。


    其他人也心神暗凜,終於引到正題了。


    走著走著,荀彧來到了一處高地,望著下麵冰凍的湖麵,迴頭看了眼應劭等人,道:“陛下生性內斂,行事低調,從不炫耀什麽。就好比這滿腹才學,朝野中人,隻是偶窺一斑,鮮少人知。”


    劉表迅速接話,道:“丞相說的是。下官慚愧,整日談經論儒,雖無誇耀之意,卻也是碌碌無為,虛泛其表,實是遠不如陛下之胸襟。”


    眾人餘光掃了他一眼,心下疑惑。


    這兩人一唱一和,到底是什麽用意?


    荀彧老成的臉上,帶有風霜之色,轉過身,與應劭等人道:“臨來之前,陛下在芳林苑賞雪,與我說,當年情勢艱困,應劭一人一馬,孤身入冀州,這麽多年來,大小風波,叛亂如火,仍堅守不退,從不叫屈,小節有虧,大義如山,非常人也。”


    應劭臉色微變,抬手道:“下官愧對陛下讚譽。”


    荀彧背起手,輕聲讚歎道:“應使君無需謙遜,當年的情形,大家都有目共睹。這些年冀州發生的事情,陛下與朝廷都看在眼裏。別的不說,子龍可是陛下的心腹愛將,這些年從來沒有派駐地方,派給應使君,足以說明陛下對應使君的信重。”


    應劭麵露羞慚,高高抬手,向著洛陽方向跪下,沉聲道:“臣,令陛下失望了,罪該萬死!”


    荀彧連忙上前,扶他起來,笑著道:“應使君何必如此?臨來前,陛下送我出城門,拉著我的手,囑咐我說,冀州情況不容樂觀,應劭壓力很大,要多鼓勵,莫要糾纏細枝末節,大亂之世,忠臣本就難得,莫要傷了他的心。不瞞應使君,我早幾日就到了,看了不少。應使君,沒有辜負陛下,切莫自責。”


    應劭跪在地上不起來,沉聲道:“下官,下官願捐納所有家資於朝廷,以報陛下隆恩,以贖前罪!”


    “下官等同願捐納所有家資,以報陛下隆恩,以贖前罪!”


    除了趙雲,劉表,其他人紛紛跪下,異口同聲的道。


    荀彧連忙虛扶,道:“起來起來,都起來,我說過了這次不是來問罪的,是來嘉獎的,快,都起來……”


    在荀彧好一番安撫之下,應劭等人才緩緩起身,有幾個人甚至於在抹淚,滿臉寫著慚愧。


    劉表在一旁冷眼旁觀,心下十分疑惑。


    他自從入京後,就被掛了一個‘參知政事’的虛職,扔到一旁,無人管顧,不曾想,丞相荀彧這次巡視冀州,居然帶上了他。


    荀彧安撫好後應劭等人後,便繼續在鹽場裏慢慢走著,話頭也逐漸展開,道:“對於冀州的諸公,陛下十分記掛。冀州的事務,陛下是完全放心的,這些年,應使君與諸公,做的都很不錯。對於鹽政,這是多年以來積累的弊政,與諸公無關。這番整頓,是朝廷消除弊政的決心,不是針對冀州諸公的。尚書台與六曹等經過多番商議,決議,劉公調任幽州牧,幽州牧朱建平升任參知政事兼鹽政使,統管鹽務……”


    正題來了!


    這裏的‘劉公’,明顯指的是劉表。


    劉表終於明白,為什麽荀彧會帶著他一同來冀州了。


    神情發緊,躬身做嚴肅狀,但劉表內心卻是翻江倒海,驚疑不定。


    他是‘叛逆’,是被迫入京請罪的。


    但宮裏的陛下以及朝廷並沒有問罪於他,一直不管不顧,任由他在洛陽開壇授課,談經論儒。


    不曾想,朝廷居然要任命他為幽州牧!


    一個叛逆,從荊州牧調任幽州牧!


    劉表躬著身,目光閃爍不定,心裏更是不安,緊張的連答話都忘記了。


    倒是應劭等人反應極快,齊齊抬手道:“下官等明白。”


    鹽場經過皇城府的血洗,已然是天翻地覆。


    荀彧這一趟過來,明顯是要安撫冀州官場上下,以及將鹽場的所有權力,徹底收歸朝廷。


    荀感覺雙腳已經濕透,冰冷冷一片,還是不斷往前走,時不時說話。


    心下卻是疑惑,在雪裏走這麽難受,陛下怎麽那麽喜歡?


    有了荀彧的安撫,應劭以下,眾人心下逐漸放鬆,沒有了之前那麽忐忑憂懼了。


    自從皇城府的林錚率軍在鹽場大開殺戒,田豐在冀州若隱若現,尤其是應劭率兵抵近,收到荀彧的信,不得不退走後,整個冀州都活在一片恐懼之中。


    不知道多少人忍受不了憂懼而自殺,又有多少人倉皇逃走,即便是勉強鎮定的,也是差錯頻頻,整個冀州簡直亂了套。


    待等一眾人離開鹽場,返迴巨鹿,聖旨‘恰好’也到了。


    旨意很簡單,就是誇讚應劭等人勞苦功高,大加賞賜。


    直到這道旨意的頒布,應劭等人這才徹底鬆口氣,對荀彧煥發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應劭拉著荀彧,在冀州四處奔走,展現著他這些年推行‘新政’的成果。


    巨鹿東。


    應劭站在一處田頭,指著相對荒瘠的田地,憂心忡忡的道:“丞相,這是下官去年帶著城防兵親自開墾的,原本計劃招攬流民兩萬,但最終隻有五千,加上糧種,耕具,水源等種種問題,還是荒了大半,即便種上了,來年收成,怕是沒有尋常田畝的一半……”


    荀彧背著,遠遠眺望,即便蓋著雪,仍舊能看出這些田畝的稀稀疏疏,沉吟著道:“朝廷的政策,是免三年賦稅,看來,還是少了。”


    劉表站在荀彧另一側,心下直搖頭。


    都說冀州繁華,可相比於他以前治理的荊州相差甚遠。


    相比於大戰連天,屢經戰火的冀州,荊州安定的多,沒有經曆太大破壞。


    ‘幽州,不會比這裏更差吧?’繼而劉表抬頭北望,心裏有些擔憂起來。


    幽州,是荒涼之地,地廣人稀,多山多嶺,又是塞北,多年來戰火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少有安定之日。


    應劭站在荀彧邊上,道:“丞相,三年已不少了,隻不過,想要百姓徹底安定下來,放心的耕種,不是一時之功。”


    大漢朝戰亂幾十年來,百姓四處逃亡,即便現在看似安定了,朝廷給了地,百姓也無法徹底安心,稍有風吹草動便是舉家逃離。


    荀彧知道這種情況,默默點頭,道:“不打了。”


    再打下去,就要撐不住了。


    大漢十三州,朝廷已握有九州,攤子大了起來,就需要足夠的支撐,一不小心就可能坍塌,這一倒,想要扶就沒以前那麽輕鬆了。


    應劭聽到荀彧說‘不打了’,欲言又止。


    在他看來,朝廷應該一鼓作氣,滅掉袁紹,加之克複交趾,而不是急流勇退,反而收兵不動。


    “你們對曹仁怎麽看?”荀彧沒有繼續話頭,轉而看向北方,淡淡問道。


    這一句話落下,應劭,劉表頓時沒了聲音,相互對視一眼,誰都沒有接話。


    幽州中郎將曹仁,這是曹操的從弟,是曹操最心腹的人。


    前年曹操率兵征討烏桓,宮裏的陛下給了曹操一個‘獎賞’,幽州中郎將由他任命。


    曹操在剿滅烏桓後,將曹仁留在了幽州。


    曹仁手握兩萬精兵,駐軍蕭縣外,是衛守幽州最重要的軍事力量,同時與遼東,右北平成三足鼎立之勢,這暗中,還在牽製遼東太守公孫度。


    “沒有外人,你們盡管開口。”荀彧背著手道。


    應劭聞言,神色沉肅,道:“丞相,據下官所知,在大司馬護送太子殿下率軍從孟津前往洛陽之際,曹仁的兵馬也有動作。”


    荀彧神色不動,道:“當時小平津亂匪眾多,曹仁授命率兵支援,沒有問題。我問你們的是,曹仁此人,是否該留在幽州?”


    應劭不說話了,餘光向著劉表。


    這位,是即將履新的幽州牧。


    劉表還沒有想明白,為什麽朝廷會任命他為幽州牧,神色故作沉思,道:“丞相,下官嚐聽聞,曹仁心性穩重,對陛下,對大司馬,對朝廷忠心耿耿,下官竊以為,暫且不用動。”


    曹仁畢竟是曹操的心腹,沒有足夠的理由,朝廷是不會輕動的。


    而且,在劉表看來,換其他人未必更好打交道。


    荀彧迴頭看了劉表一眼,道:“右司馬舉薦張濟,劉公怎麽看?”


    “下官認為不妥。”劉表麵不改色的道,心裏實則惴惴。


    自從到了洛陽,他看似一心罪於學問,不理朝政,可實際上,暗中還是有不少小動作的。


    就比如,他與同為宗室的劉備,悄悄的多有往來。


    荀彧隻是看了一眼劉表,目光從他臉上收迴,道:“大司馬也是這麽認為的。雖然郭汜,李傕等人已被澆滅,張濟並沒有參與叛出禁軍大營,但總歸曾是叛逆,不能重用。不過,他那侄子張繡,倒是很不錯,目前效力在右司馬帳下,頗為得力。”


    劉表隻覺頭皮發麻,不敢抬頭。


    這荀彧,是無意之言,還是在提點他?


    倒是邊上的應劭,漸漸看清了一些。


    隨著關羽在徐州,萬軍從中斬殺笮融,名聲大噪,接著劉備兵不血刃的克複荊州,一時間,劉備名聲大噪,儼然是繼曹操之後,大漢最為耀眼的‘帥才’。


    而曹操是大司馬,劉備是右司馬,這二人隱隱成了兩股相對的勢力!


    尤其是,關羽作為荊州中郎將,在很多人眼中,這是為了製衡曹操!


    “走,去泰山看看。”


    荀彧仿佛是隨意而言,抬腿往東走。


    應劭一怔,連忙跟上,道:“丞相,陛下是要封禪嗎?”


    “不是,”


    荀彧直接否定,道:“我要見一見青州的崔鈞。”


    應劭會意,沒有再問。


    青州近來還是不安定,黃巾軍此起彼伏,一直沒有消停。那一句‘據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一直在泰山附近傳播,始終沒有斷絕。


    劉表收斂心思,不敢多說什麽。


    他知道那一句謠言,甚至於知道出處。


    但這一句話,是極其忌諱的話,在洛陽城裏諱莫如深,誰都不敢多言。


    ……


    建安二年,七月,吳郡。


    天氣漸熱,但在海邊,涼風陣陣,碧海青天,倒是十分舒爽。


    烏程侯孫權,徐州中郎將張遼,吳郡太守顧雍,水師都督周瑜等人站在岸邊,正在看著不斷調動的水師艦船。


    水師副都督蔡瑁,從一條戰艦上跳下來,來到近前,抬手道:“稟都督,烏程侯,目前二十三搜戰艦已經規整完畢,士兵們都已列隊,糧草,淡水業已準備就緒。”


    顧雍,張遼,孫權等聞言,都看向周瑜。


    周瑜身穿甲胄,俊逸的臉上,都是嚴正之色,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拋錨,休整!”


    “遵命!”蔡瑁大聲應道,轉身離去傳令。


    周瑜轉過身,看向張遼,孫權等人,道:“水師這邊已經準備好了,陛下何時到?”


    孫權,顧雍沒有說話,目光投向張遼。


    在這裏,唯有張遼是那位陛下的心腹,得到消息是最早的。


    張遼道:“要晚一天到,陛下信裏說,他要在南陽見一個人。”


    眾人頓時疑惑,什麽人要陛下親自去見,還要耽擱一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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