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塊融化,在紅木的冰盤中留下一灘水漬。


    典雅的花梨木桌椅,翠綠中帶著一點黃的蘭草,掛在牆上的山水畫……這裏根本就不像是驛館裏的房間。


    如果是,那就是豪華套間了。


    廳堂中,和珅不急不緩地喝著杯中的涼茶,似乎在等鄭諶消化這個消息。


    “和大人……”


    震驚過後,鄭諶強行灌了一口茶水,連蓋碗中的茶葉竄進嘴裏也毫無所覺。


    “和大人提前告訴在下這個消息,您是想……”他望著和珅,有些不知該怎麽說。


    現在這消息還沒傳出去,還能趁機低價從百姓手中收購賤如泥的斥鹵田。


    都不用等到大堤修成,隻要打壩淤地的消息一傳開,那些斥鹵田的價格勢必會翻著番兒地往上竄,到時候倒手一賣,就是一筆難以想象的巨款。


    和珅很滿意鄭諶的反應,笑眯眯地對他道:“提前告訴你們,是因為本官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鄭家不缺田,也不缺錢。”


    鄭諶苦笑一聲:“和大人太高看我們了,這世上哪裏有不缺田、不缺錢的人?”


    和珅笑著道:“鄭家不就是嗎?本官相信,你們定然不會為了發這筆財,去買斥鹵田的。”


    用這種信息差來賺錢,賺地,可是很壞名聲的!


    你先賤買了百姓的地,等消息傳開,人家會意識不到被耍了嗎?不光會戳著脊梁骨罵你,甚至還會跑到官府去告狀。


    鄭家絕不會接受這種打擊自己公信力的事!


    他們坐擁鄭國,又在滎陽、汴州有著海量的田產,根本不缺這些田。到了他們這種地步,追求的就是另外一種東西了。


    在滎陽和汴州,鄭家的話比官府還管用,他們處理鄉間訴訟,建養濟院,孤寡院,每年主動收稅、完稅給朝廷,逢災賑災,甚至還會給活不下去的百姓分地……


    這種為了好名聲,主動往外分田的巨無霸,又怎麽可能做這種賤買貴賣賺錢的事兒?


    那就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


    鄭諶輕輕搖了搖頭,放下茶杯,苦笑著道:“和大人,不瞞您說,方才初聞您的話,在下……在下真的……”


    劉全急忙走上來,提著大茶壺,給兩人續上茶水。


    和珅哈哈一笑:“無妨,論心世上無完人,鄭老能說出來,比那些偽君子要強多了。”


    鄭諶表情還是有幾分不自然:“和大人,這消息還是……還是不要再外傳了……”


    “或者一下子都傳出去。”


    和珅笑眯眯地抿了一口茶水。


    工部繪製圖紙的時候,想必消息就已經開始泄露了。


    此外,聽工部的人說,不僅南岸要搞這大堤,而且北岸也同樣要搞,就算這邊不泄露,還能保證對岸不泄露嗎?


    一想到嚴嵩抄襲自己的創意,和珅就恨的牙根癢癢,但偏偏是拿他沒辦法。


    你南岸能修堤,為何不能讓北岸修了?


    “和大人……”


    鄭諶緩緩點了點頭,想明白了和珅的意圖:“你是想把消息放出去,讓有地的百姓都知道朝廷要打壩淤地的事。”


    “若是知道了這消息,他們知道自己手中的地值錢,定然就不會再輕易賣地了。”


    “不錯。”


    和珅笑著點點頭,胖臉上滿是無奈:“朝廷貼告示的時候,同時也會放出另一條告示。”


    “自八月初起,滎陽、汴州兩地所有土地、地契買賣,全部不作數。放告之後,若仍要交割,官府不會受理地契變更。”


    後麵這句話的意思是,自打告示貼出來的這天起,你要是想給別人白送錢,那你就買地吧,反正錢花出去了,地也不可能到你手裏。


    “什麽……”


    鄭諶愣住了,瞠目結舌地望著和珅:“和大人,這……自古未有過這樣的規矩……”


    要是真出了告示,那些大戶、地主肯定要炸了鍋。


    他們鄭家雖然不是很在意這些地,但滎陽、汴州兩地還有許多士紳大戶在乎,他們才是滎陽、汴州最強大的一股力量。


    “以前沒有,但現在有了。”


    和珅也是一臉苦相,心說這鍋我背不起,還是陛下您來背吧……


    “鄭老,你以為我想這樣嗎?”


    和珅拍著手,無奈道:“斥鹵地就放在那,隻要現在買下來,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鄭諶心說也是,你和大人怎麽可能放過這麽一個機會呢?


    “但不行啊……”


    和珅無奈一歎,愁眉苦臉地道:“這次來滎陽之前,陛下就對我和嚴相說了,不能讓滎陽的百姓過了災荒,卻沒地可耕。”


    “陛下還吩咐,若我和嚴相辦差不力,迴去可是要重罰的,為人臣子怎麽可能把陛下的話當耳旁風?”


    鄭諶緩緩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其實他也明白,如和珅這種大官,他自己若是不想買地,就一定不想讓別人買地。


    原因很簡單,很多出了舉人、進士的大戶,都是可以免稅的。


    若土地都被他們買了去,朝廷收上去的賦稅隻會越來越少,而稅收的越少,如嚴嵩、和珅這種吃稅的大臣賺的也就越少……


    鄭諶壓下心中波瀾,笑著道:“陛下一心為民,乃是我大乾之福!”


    “滎陽、汴州兩地的百姓有知,生生世世都要感念陛下的恩德……還有和大人和嚴相的恩德。”


    “哈哈,我豈能與陛下相提並論?”


    廳堂中已經完全涼快了下來,和珅雖然是在笑,但額頭上又冒出一絲細汗。


    恩德是不假,但前提是得能抵得住諸多大戶、富商們的反噬。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到時候那些借了糧食的人一看不讓他們買地,恐怕又要鬧幺蛾子……


    和珅幹笑著道:“陛下英明神武,愛民如子,深謀遠慮,必然是大乾的一代中興之主。”


    也是最好的背鍋俠。


    這些大戶要是鬧起來,可能會跟他和珅別苗頭,暗中使絆子。


    但隻要和珅把鍋都一股腦兒地甩給皇帝,他們是不可能跑到京城去跟皇帝鬧別扭的。


    就算真有那樣的人,相信以皇帝陛下的手段,也有的是法子整他們……


    鄭諶聞言卻一愣,半信半疑地看著和珅:“和大人,陛下雖然天資聰慧,可如今卻並未加冠……”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但和珅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已經初露鋒芒。”


    和珅正起身子,板著胖臉道:“陛下深謀遠慮,能文善武,勤政愛民,不喜浮華,有如今這位陛下,大乾定可蒸蒸日上,重現太祖之盛世。”


    鄭諶本已端起茶杯輕輕啜飲,聞言直接愣住了。


    真有這麽牛筆?


    但和珅突然又補充道:“當然,不許買地也是陛下逼著我加上去的,與我和某人沒有半點關係,我也是受他脅迫的。”


    咳咳~


    鄭諶被嗆了一口,差點把水都吐出來。


    原來您老打得是這個主意。


    “鄭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和珅笑眯眯地望著狼狽的鄭諶。


    “明白,明白。”


    鄭諶一邊用帕子擦著水,一邊苦笑著道:“我們鄭家會幫著和大人,同其他人解釋清楚這件事。”


    “那就多謝鄭老了!”


    和珅笑的更燦爛,起身幫著鄭諶擦桌子上的水漬。


    “使不得,使不得。”


    鄭諶急忙表示要自己來,同時又抬起頭,好奇地問道:“不過,和大人,在下還有一事不明。”


    “在下曾聞,當今陛下天資聰穎,但後天卻不喜讀書,他是否真的如和大人所說的,那樣……英明神武?”


    換做以往,鄭諶根本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但現在剛與和珅達成了一個約定,若還那麽謹慎,反而會讓雙方都覺得生分。


    和珅沉吟了片刻,胖臉上也有幾分為難:“鄭老,這話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你……”


    鄭諶笑著道:“和大人,您看著迴就行了。”


    和珅仰靠在椅子上,神遊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我說的那話,有些是真的,但也有一些誇張之處。”


    “嗯。”鄭諶點點頭,期待地等著他的下文。


    和珅卻端起桌上茶水,輕輕抿起來。


    鄭諶一愣,這才迴過神:“完了?”


    “當然完了。”


    和珅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鄭老還想讓本官說什麽?”


    鄭諶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你這說了和沒說有啥區別?


    到底那些是真的?那些又是誇張的?又能有多誇張?


    “和大人。”


    鄭諶無語地望著他:“您好歹也給在下……”


    “不可說,不可說。”


    和珅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起身負手而行,緩緩搖著頭。


    “陛下如何,都不是臣子枉能揣測的,他有時候以仁為先,有時候又心狠手辣,有時候昏庸荒誕,有時候又有點像明君……”


    “等等~”


    鄭諶抓住了重點:“和大人,在下隻知陛下是一位仁君,囑咐禁軍莫要傷及吳國百姓,又對和大人說不能讓災民失其田,如此可見其仁心也。”


    “可他何時又心狠手辣了?”


    和珅早就憋得不行了,隻等著鄭諶問這句話:“鄭老,這你就不知道了,而且普天之下,大概也隻有三人知曉此事。”


    鄭諶聞言一縮脖子,打起了退堂鼓:“和大人,既然這麽重要,那在下要不還是不聽了……”


    “不是什麽要事,就是憋在心裏,堵得慌。”


    和珅歎了口氣:“此事我隻告訴鄭老,隻是希望鄭老莫要再外傳了就是。”


    鄭諶慌如老狗,連連擺手,就要起身:“還是算了,算了,和大人,在下不聽了。”


    “不行不行,我今天必須告訴你。”和珅怕他跑了,急忙走上去把他按在椅子上。


    鄭諶年老體衰,自然拗不過這個胖子,被壓在椅子上欲哭無淚,還有你這樣的?


    “鄭老恐怕也知道中牟知縣馬濟遠的事吧?”和珅沉聲道。


    鄭諶一愣,下意識點點頭:“自然知道。”


    “當初我下了辣手,動用了欽差的王命旗牌,將馬濟遠斬首在中牟縣常平倉。”


    和珅收迴手,一邊在堂中踱步,一邊搖頭歎氣:“當日消息傳出後,滎陽、汴州的同僚都說和某人太過狠辣,不近人情。”


    “朝廷的命官,怎麽能如此說殺就殺呢?”


    鄭諶幹笑著道:“和大人隻聽了官場上那些人的話,卻沒聽到鄉親百姓們的話。”


    “馬濟遠此人魚肉鄉裏,百姓們早就苦不堪言,和大人斬了此人,不知有多少人叫好,更不知有多少人都誇您是青天大老爺!”


    “且此人一除,也讓兩地官員明白了和大人賑災、反貪的決心。不瞞和大人,這次敢往賑災糧中伸手的地方官吏,都少了很多!往年我們滎陽是想都不敢想的……”


    和珅歎了口氣,輕輕搖頭:“我要這些有何用?”


    “不瞞鄭老說,此事一出,本官都有幾個門生好友來信,問我為何會做出如此冒失衝動之舉……”


    鄭諶這才迴過神來,人家和珅的根基是在官場上,不管百姓罵也好,誇也好,對他都沒影響。


    “那和大人您還……”


    說到一半,鄭諶突然反應過來,瞪大雙眼望著和珅:“莫非,這事是陛下讓您做的?”


    和珅輕輕點了點頭,歎氣道:“若非陛下非要如此,我定然是不會行如此暴烈之事的。”


    “可陛下……”鄭諶下意識就想追問。


    但和珅卻直接搖搖頭,讓鄭諶的疑問都憋迴了肚子裏。


    “本官近些日子鬱悶的不行,所以才來找鄭老提上這麽一嘴。”


    和珅一邊踱步,一邊歎氣。


    什麽叫得隴望蜀,那就是既想皇帝陛下的許諾的安全,又想讓門生黨羽繼續依附於自己,保全榮華富貴。


    此時的和珅就是這種心態。


    他輕輕搖了搖頭,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海中甩出去,又轉頭望了一眼鄭諶,感慨地道:“所以鄭老還是莫要再打聽陛下了,那麽多大人每日上朝見麵,都猜不透陛下的想法,如今和某人遠在千裏之外,又怎麽能對你口述明白呢?”


    “和大人能對在下說這些,在下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鄭諶急忙起身:“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所幸這個還沒什麽,要是你和大人真說出什麽秘密來,我怕我遭不住。


    和珅笑眯眯地望著他:“日後賑災、通河的事,還望鄭家多多配合,最好要讓南岸比北岸快一些才好。”


    鄭諶苦笑一聲,南邊是和珅,北邊是嚴嵩,哪一個他們都得罪不起……


    北岸,原武縣。


    和珅還在同鄭諶商量著貼告示的事,處於構想階段,但北岸這邊已經在準備行動了。


    原武縣縣衙後院,嚴嵩一身青色絹布直裰,坐在桌案後,手中捏著一根兔毫黑管筆,在紙上寫著一份文書。


    微風過堂,不燥不熱。


    原武知縣高大的身材籠在一席青色官袍下,胸前的彩繡溪敕補子展翅欲飛,頜下如墨短須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斑白,相貌清臒,雙目若寒星,眉宇中還帶著幾分英武之氣,顯然是個胸有韜略的人。


    知縣坐在下首,畢恭畢敬地對嚴嵩道:“嚴相,既然過幾天就要放告示,這幾日是不是要嚴守消息,不能讓大戶們得了風聲?”


    嚴嵩放下筆,笑著抬起頭:“為何嚴守消息?就算讓他們知道又如何?”


    原武知縣拱手道:“嚴相,縣中的這些大戶,都是利欲熏心之輩,若真讓這些人通過縣衙中的門道,提前得知了消息,他們必然會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態,不顧禁令,大肆買地。”


    他一臉頭疼,顯然是有很多和這種鄉紳大戶打交道的經驗:“若最後能成功混過去,顯然就是占了便宜。”


    “若是不能混過去,頂多也就是再把錢拿迴來罷了。”


    這種不可能虧本的試探,大戶們不可能不去做!


    嚴嵩輕笑著搖了搖頭:“汝貞,若本相把告示改成,自八月初一起,滎陽、汴州兩地所有土地、地契買賣,全部不作數。自八月二十五日起,若仍要交割,官府不會受理地契變更,他們還會買嗎?”


    “這……”


    現任原武知縣胡宗憲一怔,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前天。


    若真如此,大戶們要試探,就是有成本的了,要是朝廷深究到底,他們就得給人白送錢。


    胡宗憲的兩條劍眉深深蹙起,遲疑了片刻,還是答道:“迴嚴相,下官以為還是會有大戶會買河邊的斥鹵地,但是敢於賭上一把的人,應當不如原先多了。”


    “不錯。”


    嚴嵩輕輕點頭,望著他的目光中滿是欣賞:“此乃一本萬利的買賣,隻要有一線可能,就會有人以身試險,本相要的就是這個。”


    “嚴相?”


    胡宗憲一怔,抬頭望向嚴嵩。


    嚴嵩負手從桌案後緩步走出來,笑望著他道:“汝貞,你在地方上做了這麽多年的官,雖然每年考評都是上上,功績卓著,可正是因此,卻欠缺了幾分銳氣啊~”


    胡宗憲急忙起身:“嚴相,下官……。”


    “別急。”


    嚴嵩揮揮手,示意他坐下:“本相知道,要想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政績,不和這些大戶們打好交道是不可能的。”


    “嚴相……”


    胡宗憲聲音激動,臉上滿是被理解後的感動之色。


    “可一味地對這種人妥協,卻不可取。”


    嚴嵩話音一轉,突然嚴肅地望著胡宗憲,話語間也嚴厲了幾分:“汝貞,切記做官不可失了銳氣,否則你就隻能如那些屍位素餐的蠹蟲一般,混天度日,等著告老還鄉了。”


    堂中氣氛變的凝重起來,過堂的微風似乎都滯了片刻。


    胡宗憲身子一緊,急忙抬手恭聲道:“是,嚴相,下官受教了。”


    “哈哈~”


    嚴嵩輕笑著搖搖頭:“都說了不必這麽緊張。”


    “你輾轉多地任官,政績卓著,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本相的話,你聽著參考參考就可以了,不必太過當真。”


    隨著他笑出聲,堂中氣氛自然而然地舒緩下來。


    胡宗憲也鬆了口氣,拱手道:“嚴相之言,若洪鍾大呂,乃是對下官的當頭棒喝,下官定然銘記於心,日日反思,不敢忘卻!”


    “不必如此。”


    嚴嵩笑著搖了搖頭:“本相也是看你銳氣未失,也才有此一言。”


    “此次朝廷打壩淤地,必然會遇到許多挫折,隻有保住你心中的銳氣,方能將朝廷的差事辦好。”


    嚴嵩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相以為,滎陽、汴州這兩地,定以原武縣的築堤最快,最優!”


    萬人之上的宰相竟然拍了一個小小縣官的肩膀!


    麵對如此親密的舉動,即便是胡宗憲,一時也難以壓住心中激動:“嚴相對下官良苦用心,下官若是再做不到最快修好大堤,便無顏麵對嚴相!”


    嚴嵩笑著點點頭:“好,這就是銳氣,這才是一縣正堂的擔當!本官果然沒有看錯你。”


    “待那用心不軌的大戶吃了教訓,其他人再打斥鹵田主意的時候,便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下官謝嚴相!”胡宗憲深深一揖。


    他如何看不出來,嚴嵩布下的這個局,完全就是為了他後麵的打壩淤地鋪路。


    嚴嵩笑嗬嗬地望著胡宗憲:“還有一件事,後續打壩淤地,定然會淹沒許多民舍,你要派人好好同他們商量,講明白,做好補償。”


    “莫要為百姓做了好事,還要讓他們心生怨言。”


    “是,下官受教了。”


    胡宗憲垂首恭聲道:“嚴相如此為百姓考慮,體民之所疾,相信百姓定不會忘卻嚴相的恩德。”


    他抬起頭來,麵上帶著一抹感動之色:“嚴相心係百姓,原武縣的父老鄉親定會感念嚴相的恩德,為嚴相立生祠,於大堤旁立碑,將此堤命名為‘嚴公堤’!”


    嚴嵩目中閃過一抹笑意,越看胡宗憲越是中意。


    如此知恩圖報的人,品性定然不會太差。


    “汝貞,些許虛名,其實沒必要太過在意。”


    嚴嵩輕笑著搖了搖頭:“我輩在朝中為官,要的便是一個盡心為民,問心無愧,如此方可無愧於蒼天、祖宗。”


    “本相不過是提了個想法,真正做事的還是你們這些能臣,是下麵的百姓,又如何當得起‘嚴公堤’這幾個字?”


    胡宗憲在官場沉浮多年,自然早就知道了領導的話不能隻聽表麵意思,也不能隻聽裏麵的意思。


    方才的話如此,現在的話也是如此。


    一陣陣穿堂風拂過,胡宗憲的衣角輕動,大袖飄飄,神色無比誠懇:“嚴相此言差矣,若無嚴相一語醍醐灌頂,下官等人就算想破頭皮,也不可能有此妙計!更不可將其真正做出來,讓百姓受益!”


    “百姓們心如明鏡,這都是嚴相之行,下官又豈敢貪天之功,據為己有?”


    “‘嚴公堤’與生祠之事,乃父老鄉親們的一片心意,萬望嚴相千萬不要拒絕鄉親們的一顆拳拳之心!”


    “你……”


    嚴嵩無奈歎了口氣,歎著氣搖搖頭,頗為不解地望著他:“汝貞,你怎麽這麽強?本相又豈是在意這點虛名的人?”


    胡宗憲這次卻沒有尊重嚴嵩的意思,而是非要和他“忤逆”到底:“嚴相,並非是下官強,而是百姓們強啊!”


    他直起身子,目中竟多了幾分晶瑩,感慨地道:“下官在原武縣任知縣數年,入目所見,民生皆苦!”


    “如今嚴相來了,築堤防水患,淤地種糧食,百姓們眼見自己就要過上能吃飽穿足的好日子,又怎麽可能忘記嚴相做的這一切?”


    胡宗憲聲音有些發顫,動情地高聲勸他,一萬個懇切:“嚴相,百姓們心中念著您,立碑築祠,日日傳頌,此乃萬民一心,蒼天可鑒!”


    “縱百世千世之後,嚴相之賢名亦如清風,繞人心田!”


    嚴嵩表情一僵,隻覺得心底如有一道清涼的甘泉流過,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大開,全身通透!


    人才!


    這是人才!


    他打了一個激靈,臉上平靜下來,望著胡宗憲,沉聲道:“汝貞,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


    “不過‘嚴公堤’尚可,但生祠就算了吧!”


    胡宗憲還想再說,就見嚴嵩擺了擺手,顯然這就是他的真正想法。


    “是,嚴相。”胡宗憲一臉遺憾,但還是拱手稱是。


    “汝貞啊……”


    嚴嵩覺得,自己這次出來當欽差,最大的收獲不是別的,正是發現了胡宗憲這塊赤金美玉。


    “你雖為三甲出身,卻沉著有度,有又多年在地方任事的經曆,政績卓著,正是該入京為官,有一番作為的時候了。”


    胡宗憲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拱手道:“下官資材庸淺,天質愚鈍,全聽嚴相安排。”


    嚴嵩笑著輕輕點頭:“若做入京一符寶郎,你可願意?”


    胡宗憲低著頭,隻是怔了片刻,就迴道:“下官願意,下官以嚴相馬首是瞻。”


    嚴嵩雙目如鉤,緊緊盯著他,見他如此反應,思慮了片刻才道:“符寶郎,不過是你的轉遷之階,你若自己爭氣,本相可保你一個給事中無憂。”


    胡宗憲深吸一口氣,深深一揖,語氣平靜地道:“下官唯恐深負嚴相栽培!”


    但若從他捏的指節發白的雙手來看,胡宗憲的內心是極為不平靜的。


    符寶郎是門下省內,從六品的官職,職責為天子八寶及國之符節,就是幫皇帝保管印璽的,這樣的官一點實權都沒有,能有什麽出息?


    但給事中就不一樣了。


    雖然隻是正五品,可其權責之重卻不遜色於正四品的中書舍人。


    他們不僅能如諫議大夫一般諫言,而且還手握“塗歸”之權,也就是說,中書省和皇帝都覺得沒問題的詔書,給事中照樣能給駁迴去。


    此外,給事中還掌握著內朝與外朝的溝通,屬於“上傳下達”之中的‘下達’。


    朝廷的政策、詔書走完所有的程序後,要通過給事中之手,傳去外朝、六部。若門下省的四個給事中一塊辭職不幹了,朝廷的‘下達’將無法進行,所有政令都要被束在內朝,朝廷將進入癱瘓狀態!


    這才是真正的品級低,職責重的官,平日裏六部侍郎都不敢在給事中麵前放肆。


    符寶郎與這樣的官職相比,真可謂判若雲泥。


    胡宗憲這麽激動,也就不意外了。


    “放心吧,汝貞。”


    嚴嵩笑望著他:“本相說你可以,你便一定可以。”


    他負起手來,向著堂外走去:“發給百姓看的告示已經寫好,你這就讓縣衙中那些奸猾小吏泄露出去吧。”


    “是,嚴相。”


    胡宗憲急忙應下:“下官定在不經意地之間,讓那些人知道此事,散播出去。”


    嚴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謀事老成,自己看著辦就好。”


    說罷便出了胡宗憲的值房,一路向著後衙走去。


    縣衙後院並不奢華,青磚灰牆,甚至還有些破敗不堪,院牆都多有殘缺,身著皂衣的小吏在官衙中來來往往,一見嚴嵩,急忙誠惶誠恐地行禮。


    俗話說的好,官不修衙,客不修店。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大乾地方官的調動、升遷、貶謫很是頻繁,你今天開始動工修衙門,指不定還沒等衙門修好,你就調走了。


    嘔心瀝血籌建好的衙署,便平白為他人做了嫁衣。


    除此之外修衙門還有個壞處,為官若是把衙門修的太豪華,太漂亮,很容易就會招來禦史的彈劾。


    當官不思報效朝廷,為民做主,隻貪圖享樂,念著住豪宅美院了,用民脂民膏修這麽豪華的官衙,你也太奢華了!


    這種彈劾基本上一彈一個準,因為你修好的漂亮官衙就擺在那裏,不可能長腿跑了,朝廷一查就能查出你的錢袋子有問題來。


    所以,花大力氣修官衙的官員,一般都會涼的很快。


    時間長了,修衙和丟官帽漸漸被聯係在了一起,成了一種迷信和官場禁忌,做官修衙門是一個非常不明智或者不吉利的事。


    除非破爛到實在沒法用,否則在任官員一般都不會修衙門的。


    嚴嵩來到原武縣,並未住那些大戶安排的豪宅,而是住進了縣衙後的一個破落小院。


    迴到小院中,雜草、碎葉早就在嚴嵩住進來的當天被收拾出去了,如今地麵整潔,牆上也被粉刷一新。


    長隨嚴儀早就在院中等著了,見嚴嵩迴來,急忙雙手遞上一個信封。


    “老爺,家裏來信了。”


    嚴嵩麵無表情地接過信封,展開信紙,就在院中看了起來。


    讀完這封信,他才冷哼一聲:“嚴世藩怎麽知道要打壩淤地?他哪來的消息?還要我給他留下十萬畝?”


    嚴儀悶頭不吭聲,嚴嵩將信紙草草填迴信封中,又甩給他:“今晚做飯時用來引火,也能省下個藥頭。”


    “是,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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