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蠡一怔,望了勾踐一眼,又急忙低下頭去:“王上,此乃臣的疏忽。”


    他俯下身,聲音苦澀道:“當日臣在朝廷請求援兵,隻覺得朝廷應當不會為我們出太大的力。卻沒想到遇到了黃河決堤,他們突然增兵。”


    “請王上治臣的失職之罪。”


    漕糧一斷,京城必然缺糧。


    誰都能看出來,朝廷增派的兵馬就是來吳越吃糧食的!


    勾踐啞然,急忙把範蠡攙起來。


    “範大夫,你放心,孤隻是問問而已,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他輕輕歎了口氣,開口解釋道:“朝廷這麽多大軍過來要糧,我越國如何敢不給?”


    “隻是如今越國剛經曆戰亂,百廢待興,又要供給這三十萬朝廷兵馬,恐怕力有未逮啊……”


    勾踐試探著道:“不如你再去朝廷大軍那邊一趟,同他們商量一下。”


    “一部分糧草由朝廷攻下吳國後,從吳國征發,令一部分由我越國供給……”


    範蠡聽的頭皮發麻。


    上次他從京城裏九死一生逃出來,就已經被那些武將們記恨上了。


    本來他還打算等朝廷兵馬到來時,先出去躲個一年半載的,避避難。


    可現在越王竟然要他再湊過去?


    這已經不是肉包子打狗了,而是直接把肉包子扔狗食盆子裏去了。


    “王上……”


    範蠡吭哧吭哧憋得臉通紅:“不是臣不願意去……而是臣上次得罪過朝廷的那些武將,此次若過去,恐怕有去無迴啊……”


    勾踐抿了抿嘴唇,但還是不在意地道:“既然如此,那孤就再派別人過去勸勸他們,範大夫就在諸暨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吧。”


    範蠡一怔,急忙俯身道:“臣謝王上關心。”隨即便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孤也不想缺朝廷的糧食,隻是如今的越國實在太難啊……”


    範蠡腳下加快了幾分,急忙向外走去。


    ……


    大乾京城。


    今天就是三法司聯同審理查問隴西郡守宋昪的日子,李乾對這件事兒還聽重視的,畢竟關係到他的計劃,也關係到下一個隴西郡守的人選。


    李乾本想把這次會審直接改成廷議或者廷鞫,大家在朝會上好好熱鬧熱鬧,同時也再攪和攪和,亂一亂。


    但他又怕出手的痕跡太重,讓蔡京與秦檜意識到他這個皇帝在其中扮演的的不光彩角色,隻能又作罷了。


    不過,三法司分別是刑部、大理寺、禦史台。


    既然禦史台也能參與,李乾覺得,自己不妨等事後再找魏征了解了解情況……


    今日的大理寺衙門比往常還要熱鬧幾分。


    有點門路的人都知道,這些日子以來,秦相和蔡大人之所以暗中矛盾重重,導火索就在這隴西郡守宋昪身上。


    沒摻和進去的人不想摻和,但本就處於漩渦之中的人不僅不能避開,反而要過來為自家大佬搖旗呐喊,襄助聲威。


    是以,隻要能在三法司裏蹭上點關係,屬於秦檜、蔡京二人隊伍中的人,就得過來壯壯聲勢。


    大理寺正堂中,大理寺卿鄢懋卿一臉晦氣相,坐在主位上。


    他的左手邊是胡子花白的禦史中丞婁師德,右手邊則是身材高大的刑部右侍郎高勳。


    大堂的左右兩側,坐滿了來自刑部、大理寺和禦史台的官員。


    審理的時間鄰近,鄢懋卿有氣無力地對堂外皂吏道:“帶隴西郡守宋昪。”


    “是,大人。”皂吏應聲而去。


    場中官員齊齊精神一振,心說正戲終於來了。


    不一會兒,一身緋袍的宋昪在兩名皂吏的跟隨下,踏入了正堂。


    “下官宋昪,見過諸位大人。”


    宋昪體貌肥胖,留著兩撇小小的八字胡,眼睛扁平,笑起來幾乎要眯成一條縫。


    見他這樣,圍觀人群中有個青袍禦史不禁眉頭一皺,忍不住喝道:“犯官宋昪,到了公堂上如何敢嬉皮笑臉?”


    宋昪轉過頭望了他一眼,笑嗬嗬地迴道:“這位禦史大人,在下可不是犯官。”


    “今日三法司隻是召在下來詢問,可並未給在下定罪啊,今日在下來也不過是協助調查而已。”


    那禦史眉頭緊鎖,朗聲道:“隴西數座常平倉被焚,就算非你主動所為,也有失察之罪!”


    “叫你一聲犯官,還委屈你了不成?”


    宋昪依舊不動怒,笑嗬嗬地迴他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僅以一時之疏忽,便將在下定為犯官,這位禦史大人恐怕太苛求了吧?”


    “試問,天下何等官員沒有犯過錯呢?”


    那禦史更是生氣,滿臉漲紅著怒斥道:“數座常平倉,百姓數年之積聚,如今盡數焚於一場大火,難道憑此還不能將你定罪嗎……”


    鄢懋卿坐在正中,捋著胡子聽得津津有味兒,要是可以,他恨不得讓兩個人在這吵上一天。


    然而一旁的高勳看不下去了。


    跟這幫禦史糾纏下去,無論是輸是贏,最後都沒好名聲。


    今天這個事兒,就得快刀斬亂麻。


    “咳咳~”


    高勳輕輕咳嗽了兩聲,暗示著一旁的鄢懋卿,可鄢懋卿就如聾子一樣,裝做聽不見。


    他又瞥了一眼左邊的婁師德,發現這老頭更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好家夥,這都是些個什麽隊友……


    “肅靜!”


    高勳迫不得已,隻得自己拍了拍驚堂木:“公堂之上,莫要喧嘩!宋昪究竟如何,法司審理後自有分曉。”


    兩人聞言,這才偃旗息鼓。


    鄢懋卿見兩人不說話了,遺憾地撇了撇嘴,隨後才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宋昪宋郡守。”


    “常平倉被焚毀之事已成定論,不知你是否已經將前因後果勘察清楚?”


    胖胖的宋昪低下頭,從袖子裏掏出幾頁薄薄的紙,雙手呈上:“迴廷尉大人,下官已將其整理成冊,請諸位大人閱覽。”


    有堂吏接過那張紙,就要上去遞給鄢懋卿,可鄢懋卿根本就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直接宣讀便可。”


    “是,大人。”


    堂吏將書頁展開,徐徐讀了起來:“自六月以來,隴西郡走水事件頻發。六月二日夜,彰縣河泊所突生大火,所內物件焚毀一空;六月三日中,武山縣東南驛所突有天火降下,將驛所焚毀一空,燒死驛丞一人、驛卒三人……”


    隨著堂吏的緩緩誦讀,在場眾多官員的神色漸漸微妙起來。


    這隴西的走水之事,好像確實有點多啊?


    堂吏的聲音繼續緩緩傳開:“……武山、彰縣兩座常平倉被焚毀後,渭源縣衙突發大火,正當知縣組織救火事宜時,常平倉又突起大火……最終焚毀一空。翌日,襄武縣數地又突生大火,幸賴郡守率人親臨常平倉防範,及時撲救,才未釀成大禍。”


    堂中眾官齊齊無言,照這麽說,燒了這麽多地方,你宋昪非但無過,反而救火有功了?


    高勳的嘴角也扯了扯。


    蠢貨!你說情況就說情況,幹嘛非要加最後那句?


    你踏馬還想讓朝廷賞你啊?這不是招仇恨的嗎?


    果然,又有一名禦史看不下去了,起身振聲質問道:“宋郡守,若如你所說,燒了三座常平倉,朝廷反倒要為你記功了?”


    宋昪笑嗬嗬地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代天牧民,守護常平倉,此乃在下的本職,又何須邀功?”


    這禦史下半句話登時噎迴了嗓子眼兒裏。


    本來想用這話罵他,沒想到被他自己說出來了。


    不過宋昪這副不要臉的樣子倒是挺壞人緣的,即便是蔡京方的官員,也有些不滿。


    你踏馬就這態度,一點被抓到小辮子的覺悟都沒有,讓別人很難幫你啊!


    高勳也敲著桌子,帶著幾分不滿望著宋昪:“宋大人,如今你身懷嫌疑,本官望你能端正態度,認真接受法司審問。”


    “堂中其他人員,尤其是禦史,也當遵守公堂秩序,莫要再擾亂堂紀!”


    雙方各打幾大板之後,他這才轉身望向正座的鄢懋卿:“鄢廷尉,如今宋昪已經有證詞,還請廷尉大人發問。”


    鄢懋卿捂著嗓子,麵帶歉意地望著他,啞著嗓子道:“高侍郎,不是本官不想問,而是昨夜突染了風寒,喉嚨發痛。”


    “還請高侍郎與婁禦史代在下問吧。”


    我信你個鬼!


    高勳無語,剛才說話還好好的,現在一下子就來了風寒?


    鄢懋卿卻不理會他,說完就直接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了。


    實際上,今天這個過堂,他根本就不願意來。


    主持這種過堂,和把他放在火上烤有什麽區別?


    昨天鄢懋卿本來都打算稱病在家了,然而他的假條遞上去,卻直接被吏部文選司給假科給直接否了。


    鄢廷尉在心裏痛罵和珅黨羽,肯定是他們幹的好事兒!


    其實鄢懋卿不知道,這次他還真怪錯了人,這事兒實際上是蔡京叫人辦的。


    隻因若鄢懋卿不來,今日這個過堂大概就會由大理寺少卿來主持。


    而這個人,又和秦檜走的比較近……


    高勳對鄢懋卿這幅滾刀肉的架勢無可奈何,隻得望向了一旁的婁師德。


    但這位老大人更絕,坐在椅子上眯縫著眼,就差打哈欠了。


    見兩人都如此,高勳麵上無奈的同時,又在心中鬆了口氣。


    這兩人都不說話,那這裏就是他這個刑部侍郎的主場了。


    高勳望著下方的宋昪,隱蔽的和他對了個眼神,這才朗聲問道:“宋大人!”


    “你的證詞上說,隴西郡幾乎每處火災都是由意外或者天火降世引發,本官要問一問你。”


    “這天火究竟從何而來?”


    宋昪當即俯身道:“迴大人,下官也曾尋道行高深的方士求解,其查閱讖緯之書,得出一解:隴西在京城之西,西方白虎主金,而今歲六月正乃南海火神祝融與西方白虎之神交戰,有天火降下,正是二者大戰之餘波。”


    “此乃城門失火,殃及我隴西之池魚啊!”宋昪一臉悲戚之色。


    高勳一臉驚奇:“竟然如此?”


    “那有何法可令二位天神不再興起戰事?令我隴西不再遭受天火之危?”


    宋昪沉聲道:“需得齋祭上天,為隴西之白虎助威,令白虎神擊敗火神祝融,再請皇天上帝居中調節,方能止戈。”


    “下官在隴西時,已經在著手做這件事了,隻是蒙朝廷傳喚,不得不中斷齋祭,返京向諸位大人陳詞!”


    蠢貨!


    高勳氣的牙根癢癢,你踏馬非要畫蛇添足,加最後那句幹啥?顯得你很能嗎?


    照你這麽說,聽你陳詞的諸位大人都是故意給你搗亂的?


    不管信不信這套說辭的,眾官員都察覺到了宋昪心中的怨氣,紛紛皺起了眉頭。


    可就在這時,一直像是睡著了的禦史中丞婁師德突然睜開了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宋大人,本官倒是對這天火頗為好奇。”


    “照你證詞上所言,你當日親臨襄武縣常平倉,才撲滅了火災,想必你定然見到了那天火是何樣子了?可否與本官這個凡人說一下,讓本官也長長見識?”


    宋昪一怔,隨即迴道:“所謂天火,其實與凡間的火也差不多,就是燒成一團,裏麵還有火神祝融的一根斷發,突然就從天上落到常平倉上了。”


    “哦……”


    婁師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直起身子,笑眯眯地盯著他:“照宋大人所說,這天火慢吞吞地落到常平倉上,當時在場之人應當都看到了吧?”


    宋昪開口剛想說,就陡然愣住,白白胖胖的額頭上滲出一滴細汗。


    這天火的形狀就是他隨口編的,當時隻和皂吏們統一了有天火的口徑,卻並未說那天火是什麽樣兒的。


    要是迴他當時的人都看到了,朝廷再派人去查怎麽辦?到時候說法五花八門,豈不是露餡了?


    “這……當時那天火快若流光,可能看到的人也不算太多……”


    “哦?”


    婁師德大為驚奇:“快若流光的天火,宋大人竟然也能看清?那宋大人的眼神想必很好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宋昪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強笑著迴道。


    婁師德當即在用筆在紙上寫了個字,然後抬起來飛速地晃了一下就放下,笑眯眯地問道:“宋大人可看清了本官寫的什麽?”


    “這……”


    宋昪為難地道:“離得太遠了,下官還未來得及看清……”


    “這就奇怪了。”


    婁師德摩挲著下巴,故作好奇姿態:“當日襄武縣,隔著那麽遠,宋大人都能看清火神祝融的一根斷發,如今離得這麽近,宋大人卻看不清紙上鬥大的字了……”


    周圍眾多官員人群中傳出幾道壓抑著的笑聲。


    宋昪滿頭大汗,急忙兩手比劃著解釋道:“那不一樣……祝融他是天神,和山一樣高,他的頭發也又長又粗又黑……反正就是……”


    “哈哈哈哈!”


    “宋大人,你確定你看到的是祝融的頭發,還是別的什麽物件兒啊?”


    “想不到宋大人竟慧眼如炬,明察秋毫!”


    “不光眼力好,宋大人的心態也好得很啊!到了這大理寺公堂上,還能講出葷段子來……”


    人群中傳來一陣陣笑聲,大堂裏充滿歡快的氣息。


    而蔡京黨的眾多官員則恨鐵不成鋼地望著堂上宋昪。


    這踏馬就是頭豬啊!


    “夠了!”


    上方高勳砰地一拍驚堂木,臉色比祝融的發絲還黑。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方才婁師德一句話裏帶著三個坑,可宋昪這蠢豬就像沒看到一樣,直愣愣地往裏麵跳!


    偏偏他還不能打斷婁師德,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宋昪醜態百出。


    “祝融乃天神,其軀體自然千變萬化,有常人不能想象之能!我們這等凡夫俗子也不能領會,或許天火在每個人眼裏都是不重樣的!”


    高勳虎著臉,勉強替宋昪圓了一嘴。


    “對,對,每個人看到的可能都不一樣!”宋昪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附和道。


    高勳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踏馬現在反應過來有什麽用?


    那頓蠢話都說出去了,老子怎麽幫你開脫??


    要是給你判個無罪,明天我得讓彈章活活淹死!


    “咳咳~”


    一直沒說話的鄢懋卿清了清嗓子,提高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要本官說啊,此案還有諸多不明晰之處,有許多事情也沒來得及查清楚。”


    “不如今日先就此作罷,停堂止審,待朝廷再查探一番,改日再繼續?”


    改日說不定就能把鍋甩出去了。


    “這……”


    高勳還在猶豫。


    蔡京交給他的任務是快刀斬亂麻,最好第一天就把宋昪從事裏摘出來。


    “本官也覺得此舉甚善。”


    婁師德卻笑著附和道:“不如等證據再齊全齊全,再行審理?”


    見兩人都統一了口徑,高勳也不得不無奈答應下來:“那就改日再審吧!”


    這種情況下,再給宋昪脫罪已經不可能了,要是再繼續糾纏下去,這蠢豬指不定又冒出什麽憨話來。


    有蔡大人的庇護,在地方上待了那麽多年,竟然退化到這種地步,連個審理都配合不了!


    當真太蠢了!


    眾多來自大理寺、禦史台、刑部的官員一一從門口離開,走的時候還不忘笑著討論宋昪宋大人在堂上的威風。


    高勳離了大理寺衙門,便怒氣衝衝地上了轎子,向著蔡京的府邸而去。


    然而當他來到這裏時,宋昪卻已經和蔡京委屈地解釋起來了。


    “大人,不是在下不努力,實在是那婁師德太狡猾啊!”


    宋昪大聲哭訴著今日過堂時的遭遇:“高侍郎已經盡力幫下官開脫了,可婁師德他就是抓著下官不放……”


    高勳遠遠聽到他的哭嚎,氣倒是稍稍消了幾分。


    算你還踏馬有點良心!


    “下官見過大人。”高勳進門後先向蔡京行禮。


    “鼎臣,過來坐!”蔡京笑嗬嗬地招唿他坐過去。


    鼎臣是高勳的字。


    高勳滿臉愧色,連仆從上的茶都沒動:“下官有愧大人所托,並未將宋大人開脫出來……”


    “無需如此。”


    蔡京笑著道:“今日那婁師德突然發難,毫無準備之下,很難一一應對,你們已經做的很好了。”


    “婁師德……”


    高勳一陣咬牙切齒:“此人根本不是亂問的,定是有備而來!”


    “是啊大人!”宋昪也哭訴道:“他分明就早已想好了怎麽刁難下官了!”


    “大人,接下來我們該如何做?下官已經束手無措,隻能仰賴大人高瞻遠矚的智慧了!”


    高勳望著蔡京,自從進門以來,蔡大人就一臉微笑,顯然是心情不錯。


    直覺告訴高勳,他一定有辦法了。


    “還是你小子機靈!”


    蔡京笑嗬嗬地指了指他:“那婁師德突然發難,要說跟秦檜沒關係是不可能的。”


    “隻要解決了秦檜那裏,一切便可不攻自破!”


    “哦?”


    高勳一怔:“難道大人已有了定策?”


    蔡京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鼎臣,你恐怕還不知道吧?老夫的弟弟,已經對老夫服軟了。”


    “啊?”一旁的宋昪滿臉問號,不明白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然而高勳卻滿臉喜色,直接起身對蔡京一拱手:“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大人骨肉同心,其利斷金!”


    蔡京擺擺手,示意他坐下,接著笑道:“如此關鍵時刻,他讓人抓了秦檜妻子的表弟,那人牽扯到了一樁命案,如今已經押解到了京兆府的牢房,改日就問審!”


    “啊?”


    高勳一驚,竟然捏到了秦相的小辮子!


    他下意識便皺了皺眉,秦相這種思慮周密的人,又豈會讓人這麽容易逮到破綻?


    隻是望著沉浸在兄弟之情中,喜不自勝的蔡京,他還是沒提這檔子事兒。


    宋昪則在一旁弱弱地問道:“大人,隻憑這麽一個人,又如何能脅迫得了秦相?”


    蔡京心情好,耐心也很好,笑著和他解釋道:“難道他就沒受過秦檜的蔭蔽嗎?沒借著秦檜的威風,做過一件不法之事嗎?隻要落在老夫手裏,老夫就能把他和秦檜牽扯上!”


    高勳也笑著道:“既然蔡卞大人已經對大人示好了,那他也該過來求見大人了吧?”


    蔡京笑著搖了搖頭:“你不懂,老夫的這個弟弟啊,老夫最是了解他。他就是最好麵子,拉不下臉來!”


    “不過,既然他都對老夫服軟了,那老夫也該讓著他,誰叫我是哥哥呢?”


    蔡京笑嗬嗬地捋著胡子:“方才,老夫已經讓居安去攜禮拜訪他叔叔了,這會兒功夫,應當也要迴來了。”


    居安,是蔡京長子蔡攸的字。


    高勳麵上笑容更盛,剛要再說,就聽門外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父親!”


    一個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從門外跑進來,笑著道:“父親,孩兒從二叔那迴來了。”


    蔡京收起情緒,端起青瓷嵌玉盞的蓋碗輕輕抿了一口,狀若不經意地問道:“他如何說?”


    蔡攸笑著朗聲迴道:“二叔說了,他一定秉公執法,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作惡之人!”


    “秉公”兩個字上,他特地加重了幾分語氣。


    “好!好!”


    蔡京放下茶盞,站起來在房中踱了幾步,麵上喜不自勝!


    “老夫早就說過,打虎親兄弟,元度他就是意識不到!如今他能幡然醒悟,浪子迴頭,真是讓老夫不知該怎麽說了……”


    高勳與宋昪也急忙起身,連聲向他道喜。


    高興了一會兒,蔡京的情緒這才平息下來,笑著道:“如今手中有了秦檜的把柄,再謀篇布局,就方便多了!”


    “是啊大人!”


    高勳笑著道:“隻要秦相不能再插手這事兒,宋大人必能安然度過這次危局。”


    “不要大意。”


    蔡京抿著杯中清潤的茶水,目中放出一抹精光:“秦檜此人最是奸猾,他定不會就此罷手的。”


    “不過如今老夫手中捏著他的尾巴,無論他有什麽後招,老夫隻要接著就行了!”


    隻是,蔡京卻沒想到,秦檜的後招竟然來的那麽快……


    兩日後,紫微殿中。


    李乾正在秦檜商討奏章。


    他拿著這封右諫議大夫馮由義彈劾京兆府推官蔡卞的奏章,好奇地對秦檜問道:“秦相,這封奏章也有問題嗎?”


    “這蔡卞可是上次你向朕推薦的能臣幹吏,還說他勇於任事,不畏強權。朕可是記得你的話,才這麽批的!”


    奏章上的朱批寫的明明白白:“駁迴!”


    秦檜無言,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上次李乾讓他推薦能臣幹吏,他給推薦了一堆和珅、嚴嵩、蔡京的親戚。


    如今秦檜終於體會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兒。


    “陛下……”


    秦檜斟酌了一下語言,還是捏著鼻子道:“還請陛下治臣之罪,臣之前看走了眼,被此人蒙騙了。”


    “近些日子有人翻看京兆府卷宗才發現,蔡卞阿附權貴,屢行不法,實在不堪大用!”


    之前秦檜聽說蔡卞與蔡京不和,還特地抱著希望派人去和他交涉了一下。


    隻是得到的迴應隻有蔡卞冷冰冰的一句話:“我隻會秉公辦案,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奸人!”


    秦檜氣的要吐血。


    果然,這種官場上的小道傳聞都是踏馬的扯淡!


    真到了事兒上,誰還會不顧念兄弟情呢?


    是以,他隻能讓人彈劾蔡卞,把他搞下去了。


    “阿附權貴?”


    皇帝陛下卻一下子抓住了重點:“他阿附的是何人?”


    秦檜下意識地就給蔡京上了個眼藥:“自然是他哥哥,蔡京!”


    “此人竟是蔡卿家的弟弟?”李乾這才一驚。


    秦檜下意識就覺得有點不對,但還是稟報道:“此人配合蔡京,多行貪贓枉法之事。”


    “臣以為此風不可助漲,還請陛下嚴懲此賊。”


    “這……”


    李乾猶豫了片刻,還是皺眉道:“秦相,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蔡卿家那麽一個公忠體國之臣,又怎麽會放任自己的弟弟為非作歹呢?”


    秦檜聞言,身上膈應的起雞皮疙瘩。


    陛下,您把公忠體國用在蔡京這老賊身上,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請認清他的真麵目啊!


    李乾繼續無奈道:“而且,他既然是蔡卿家的弟弟,那他就應該與蔡卿家一樣忠心、清廉、有能力!”


    “你之前還特地向朕舉薦過他,朕還想提拔他呢!”


    “提拔?”


    秦檜一怔,其實提拔和貶官對他來說都沒啥區別,隻要能讓蔡卞從京兆府推官的位子上滾蛋,怎麽都行!


    “這……”


    秦檜猶疑了一下,馬上改口:“若依陛下所言,那可能還真是有小人在其中挑撥離間,迷惑了臣的視聽。”


    “這蔡卞可能還真是一員幹臣!”


    “陛下,您打算把他提拔到什麽位置上去?”


    李乾猶疑了一下:“這個朕倒是還沒想好……”


    秦檜身子向前一傾,當即建議道:“此人現在還是正六品,不如就將他提拔到刑部做郎中,如此一來,恰好與蔡京狼狽為奸……”


    說著說著就說漏嘴了,秦檜急忙輕咳兩聲,改口道:“是珠聯璧合。”


    “相信有他們兄弟在,我大乾刑罰必然寬嚴得體,舉國再也不見一件冤案。”


    “不妥,不妥……”


    李乾負手起身,來迴踱了幾步,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兩人都蝸居在刑部,豈不是太過浪費人才了?”


    秦檜無言,陛下,這兩塊爛肉扔到一口鍋裏,才能防止他們禍害更多人!


    想了想,秦檜又貼心地建議道:“要不讓蔡卞去就任正五品光祿寺少卿?”


    管著那些做大鍋飯的,也能發揮一些餘熱。


    “不妥。”李乾輕輕搖頭。


    秦檜皺著眉頭,又思索了片刻,最終還是咬了咬牙:“要不將其超擢為正四品少卿,去太仆寺一展拳腳?”


    去太仆寺養馬,這也算是個體麵活了吧?


    “這……”


    李乾明顯有些意動。


    秦檜見狀急忙道:“陛下,從正六品超擢為正四品,如此連跳四級,恐怕會引起極大爭議!若要行動,隻能趁早鋪墊,不若就由臣來辦?”


    京官的正四品啊,多少人盯著這個位子??


    要是真把蔡卞運作上去,秦檜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而李乾的意動則不是為蔡卞意動,而是為高士廉意動。


    但想了想之後,他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


    要是現在提出來,把蔡卞換成高士廉,秦檜定會察覺出不對,到時候豈不是露餡了?


    他轉頭望著秦檜,皺著眉頭,突然道:“這樣是不是有些太為難你了?秦相?”


    “百官焉能信服?正等著升遷的那些五品官員又焉能信服?”


    秦檜心裏都在滴血:“蔡卞是蔡京蔡大人的弟弟,隻能再苦一苦百官了,這是朝廷的大計,相信他們也能理解。”


    李乾又搖了搖頭,無奈道:“若是那樣,豈不是讓別人懷疑蔡卿家濫用權柄、提拔親近?”


    秦檜心說這就是我想要的。


    “當然不會,陛下。”


    他朗聲道:“蔡卞此人勇於任事,不畏強權,與其相交如飲甘醴而不自知,相信朝中的大人們定然不會這麽想。”


    反正蔡京的名聲都已經臭不可聞了,再壞一點相信他也不會介意。


    李乾卻不理會,他還在遲疑思索,想著想著,突然眼睛一亮。


    “對了,秦相!朕想到一個完美的法子!”


    秦檜一怔,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感覺。


    你來了個完美的好法子,那我之前說的豈不是成了放屁?


    李乾卻興衝衝地道:“突然提拔到京官正四品,太過招搖,惹人非議!”


    “朕聽說外官品級要比京官低一品,不如就將他提拔為外官正四品?如此一來豈不是就不是太招搖了?”


    他興衝衝地上前幾步,望著秦檜道:“之前那個叫宋昪的,不是不太行嗎?不如叫蔡卞去替了他當隴西郡守!”


    李乾越說越興奮,拍著手道:“如此一來,一切就都對上了!既提拔了蔡卞,又把不省心的宋昪換下來了!”


    “簡直兩全其美!”


    秦檜目瞪狗呆地望著皇帝陛下。


    果然,陛下的想法就是這麽天馬行空,讓人捕捉不到痕跡。


    秦檜都難以想象,他是怎麽來了個思維大轉彎,一下子把蔡卞和隴西郡守聯係起來的。


    “陛下,此舉恐怕有所不妥。”秦檜沉聲勸道。


    “為何不妥?”完美法子被否定,李乾皺眉盯著秦檜。


    “陛下。”


    秦檜急忙解釋道:“一地正堂,有許多事都需要臨機決斷,需要豐富的斷事經驗!”


    “蔡卞雖然勇於任事,但畢竟沒有任正堂官的經驗。不如先讓他在京城中兩個縣曆練曆練,再將其外派?”


    李乾一聽,明顯有所意動,但還是皺眉道:“可永壽、興安兩縣的知縣也隻是六品而已,平調太委屈蔡卿家的弟弟了!”


    秦檜急的想跳腳,這蔡卿家怎麽就踏馬成了你的香餑餑?


    你整天惦念他幹啥啊?


    “不妥,還是不妥……”


    李乾皺著眉頭:“等朕再思量兩天吧,看看能不能給蔡卞一個好去處!”


    “這……”


    秦檜還想再勸,但還是閉上了嘴。


    萬一皇帝陛下再想把蔡卞弄到隴西,那可就壞事了。


    剛弄走蔡京的一個黨羽,又把蔡京的親弟弟弄過去?


    那踏馬還不如不換呢!


    “是,陛下!”秦檜懨懨地點了點頭,繼續講起下一份奏章來。


    ……


    這份彈劾奏章沒經通政司,而是由秦檜直接呈上去的,所以之前沒有傳開。


    但奏章的結果出來之後,很快就流傳了出去……


    滿朝官員紛紛愕然,沒想到事情竟到了這個地步。


    右諫議大夫是中書省的屬官,想想就知道,這彈劾定是秦相的手筆了!


    繼上次的三法司會審之後,兩人之間的矛盾竟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了嗎?


    更是有小道消息放出來,原來蔡京大人的弟弟蔡卞抓了秦相的妻弟,才引得秦相如此出手!


    無論文武官員,大家紛紛開始意識到,大戰似乎要來臨了……


    蔡府。


    “秦檜此賊!當真喪心病狂!”


    蔡京憤怒地把自己心愛的茶盞都扔到了地上!


    高勳也抹了把冷汗:“幸好有陛下袒護,否則定要讓此賊成功偷襲了!”


    “他可真是大膽!”


    刑部左侍郎鄧洵武也陰惻惻地道:“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有把柄在蔡大人這裏嗎?”


    “若此次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日後恐怕不把蔡大人放在眼裏啊!”禮部右侍郎宋喬年也是蔡京的黨羽之一,是蔡京的親家。


    蔡京神色陰鷙,恨恨地望著身前碎裂的茶盞。


    “就從他那個妻表弟開始挖,老夫就不信尋不到他秦檜的一點破綻!還有他那些沾了一屁股屎的黨羽,當真以為別人不知道嗎?”


    “他秦檜做了初一,就莫怪老夫做十五了!”


    ……


    秦相欲彈劾蔡京之弟的消息剛傳了出來,京城中就發生了一件令文官們比較敏感的事!


    右諫議大夫張燾夜宿花街,和東城兵馬司副指揮的弟弟爭風吃醋,還被後者帶的隨從打一頓,扔到了兵馬司監牢!


    此事一出,當即在京中官場引起了軒然大波!


    諫議大夫這官是幹啥的?


    此乃直言諷諫,議論朝政之職,屬於清流序列,這是養望的官職,最需要持身以正!


    你自己都不正,還諷諫個毛線?


    而且此職為正五品,若按照常理,在此職上安穩帶著,積攢聲望,下一步遷成正五品給事中就算正常升遷,遷成正四品中書舍人更是祖墳冒青煙……


    但如今這檔子事兒一出,這張燾的望也別養了,要麽辭官,要麽謀求外轉吧!


    就算轉遷,以他這種情況連個郡守之位也撈不到,隻能去外地當個佐貳郡丞。


    原本一個前途無量的中書省諫議大夫,竟在一夜間落到如此地步,當真令人唏噓不已。


    當然,更多文官則懷疑,這是某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尚書仆射的報複。


    這位大人的特點就是人脈廣,文武哪邊都能吃得開。


    以他的能量,要製造這麽一起巧合,那是再也簡單不過了。


    眾多官員們不知道秦相的反應如何,但聽說中書左侍郎王次翁,也就是秦相的心腹去兵馬司監牢撈人時,臉色陰沉的可怕。


    一場風暴,似乎不可避免地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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