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來,羽楓瑾都嚐試著將那段慘痛而劇烈的迴憶,緊緊鎖在腦海深處,讓它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淵裏。


    可鹿寧的提問,卻讓他不得不把手伸進深淵中,把那些血淋淋的記憶重新拾起,將那些被歲月剪斷的碎片,又一片片縫合起來,仿佛又活了一次。


    二十年前——北渝——盛京城。


    一道響雷劈開了籠罩著紫微城的夜幕,巍峨肅穆的皇宮今日更顯陰森。寢宮內燭火昏暗、氣氛壓抑,隱隱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年輕的小玉皇後帶著年幼的太子跪在先皇床邊,她眼含淚花、臉色蒼白、悲痛不已。她身後中規中矩的跪著四位顧命大臣,一個個垂頭斂眸、麵色凝重。.


    老皇帝彌留之際,看了看身旁年輕的皇後、幼小的兒子,心中頓感悲涼:


    自己就要丟下這孤兒寡母撒手人寰,盡管已將皇位傳給太子,可那些虎視眈眈、早成氣候的皇子們,又怎會輕易放過他們母子啊!


    自己活著,他們尚且明目張膽、毫無顧忌。自己死了,這樣柔弱的母子豈不是任人宰割?


    兩行淚珠從渾濁的眼中滾落——這位戎馬半生、叱吒風雲的天子,竟在臨終之際落淚了。


    他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太子的小臉,又緊緊握住小玉皇後的手,一字字道:「皇後,瑾兒尚幼……朕不在了……今後……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小玉皇後反握住他的手,含淚更咽著:「陛下放心,無論何時,臣妾一定會拚上性命護著瑾兒!」


    老皇帝略感安慰地點了點頭,又看向皇後身後的四人,再次囑咐道:「你們四人是朕最器重的大臣,如今朕將太子和江山都交給你們了……你們不但要護著太子登上皇位,日後也要忠心輔佐他……」


    一語未盡,那隻握著小玉皇後的手,便無力地跌落下來。皇後悚然一怔,立刻撲到他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請陛下放心,臣等就算粉身碎骨,也會護著太子登基,日後一定會用心輔佐,絕不會辜負皇上重托!」四個人均泣聲應答、伏地叩首。


    一代賢明又仁慈的君主就這樣走了,盛京也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場雨。這雨下得猛烈、下得突然,嘈雜的雨聲掩蓋了殿內此起彼伏的哭聲,和殿外鐵甲鋼盔的摩挲之聲。


    急促的腳步聲踏著泥水逼緊皇城大門,守門將領看到來者出示的腰牌,立刻退至一旁為這些不速之客打開了城門。


    身負鎧甲的沛王騎著高頭大馬,跟著大隊人馬進入城門後,立刻指揮著守城的金甲衛控製住各個城門——從此刻起,禁止任何人出入城門!違令者立斬之!


    寢殿的大門緩緩打開,四位顧命大臣跟在小玉皇後和太子身後,麵色沉重地邁出門來,最後跟著的是貼身服侍先皇的太監總管——雙喜公公。他手中捧著一個金黃色的卷軸,上麵寫著北渝的未來。


    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地奔過來,「噗通」跪在小玉皇後的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皇後娘娘……不……不好了!沛王帶著金甲衛……將紫微城包圍了!」


    先是皇帝駕崩,然後是沛王奪宮!噩耗一個接著一個,讓年輕的皇後如遭雷擊般訥訥地站在原地,雙目直勾勾地看著虛無的黑夜,一時說不出半個字來。


    「這個沛王果然狼子野心!」內閣首輔張元美憤憤地罵了一句,常年應對各種狀況的經驗,讓他迅速穩住心態。他向皇後深施一禮,沉聲道:「請皇後帶著太子先迴寢殿休息,這邊有老臣們應付。您放心,一定會讓太子順利登基的!」


    小玉皇後迴過神看向他,雙唇間輕吐出一句話:「首輔大人,我們……會贏嗎?」


    張元美猛地一怔,即刻抱拳拱手:「先皇將皇位傳給嫡子,這合乎傳


    統也是眾望所歸,正義和勝利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


    吏部尚書白義山也躬身拱手,正色道:「請娘娘放心,臣等一定拚死護衛太子!」


    小玉皇後輕歎一聲,向四人微微頷首,便拉著太子的小手緩緩轉身離開。她纖細婀娜的背影,散發著一抹決絕與孤獨。其實,方才她想問的是——如果失敗了,他們……會死嗎?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沛王率領著金甲衛在皇城外控製城門,得到消息的睿王,則帶著禦守司步步緊逼皇後的寢宮。


    他不顧男女之別、長幼有序,一腳踹開了緊閉的宮門。然而,皇後此時卻不在宮中,這讓一鼓作氣的睿王有些泄氣。


    而此時,睿王的生母蓮妃正站在窗邊,定定地凝視著窗外,風韻猶存的臉上籠著一抹遺憾和哀傷。


    「娘娘,皇後娘娘攜太子前來。想要見您一麵。」一個婢女匆匆前來,低聲稟報。


    「本宮這就去恭迎皇後。」蓮妃似乎早有準備,她恢複了一貫的優雅,恭敬地侯在門外。小玉皇後帶著太子款款而至,二人像往常那樣施禮問安,隨即屏退了所有宮人。


    還未等蓮妃開口,小玉皇後扶裙而跪,淚水撲簌簌灑下。


    看著一***跪在自己麵前,蓮妃連忙伸手攙扶,惶恐地說道:「皇後這是何意?嬪妾怎受得起您這一跪?」


    小玉皇後不肯起身,堅定地說道:「我跪的是北渝未來的太後,姐姐自然受得起!」


    蓮妃目光一閃,卻明知故問:「皇後這話我不明白。先皇駕崩後皇位傳給太子,皇後是太子的生母,你才是未來的太後啊!」


    「先祖立國時曾下旨,凡皇位繼承人必是嫡子或長子。承蒙先皇厚愛封我為後,可我不過是繼後,怎能搶走本該屬於姐姐的一切!姐姐誕下的皇長子,不但深受先皇喜愛、立下功勳赫赫,還有一眾朝臣的支持,他才應該是北渝未來的皇帝!相反,瑾兒雖為嫡子,可他年幼無知,既沒有服眾的功勳,也沒有指點江山的本事。妹妹不敢讓先皇收迴成命,隻盼睿王能繼承大統,這是為北渝好,更是為百姓好!」小玉皇後抬起頭,目光誠懇地看著蓮妃,言之鑿鑿、情真意切。


    蓮妃也跪在她麵前,緊握住她的手,感慨道:「妹妹可別這麽說!後宮不可幹政,這些事都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不!」小玉皇後緊緊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說道:「妹妹這番話發自肺腑!隻要姐姐能讓瑾兒平安長大,做一富貴散人,妹妹什麽都願意做!」


    「這……」蓮妃故作深沉,明知她因何而來,卻始終沒有表態。


    「姐姐!」小玉皇後眼中不住的溢出迫切感,口氣也加重了許多:「沛王手握兵權,還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莽夫!日後他必將成為睿王最棘手的對手!唯有瑾兒和睿王聯手,才能徹底消除這個隱患,不是嗎?」


    蓮妃察覺出她的言外之意,遂接口問道:「皇後此話何意?沛王非嫡非長,就算他再有本事也難以服眾,又何以為懼?」


    小玉皇後緩緩搖頭,語帶戲謔:「如果所有人都遵守老祖宗的規矩,這世上就不會有篡位者,更不會有朝代的更替!沒錯,沛王的確沒資格繼承大統,可因其手握兵權又有功勳在身,朝中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數,尤其是那些武官!當然,支持睿王的朝臣更多,可如果睿王不顧親弟弟的死活,讓那些本來支持太子的朝臣,紛紛轉投沛王麾下,那睿王的勝算還剩多少?」


    蓮妃神色一凜,緊抿著雙唇一語不發。


    「相反。」小玉皇後繼續分析著:「如果支持太子的朝臣,轉而支持睿王,那沛王就與皇位徹底無緣!平分天下不過是癡人說夢,二王相爭的局麵近在眼前。說句不自量力的話,現在誰能掌握支持太子的朝臣


    ,誰就能坐上龍椅,姐姐難道想不明白嗎?」


    一時間,蓮妃沒有說話,可臉上的神色卻千變萬化,想必心中已是思慮再三。良久,她才抬頭看向小玉皇後,問道:「妹妹說的我自然明白。不過,讓那些大臣投奔睿王可不是簡單的事!」


    「請姐姐放心!」小玉皇後拉過太子推到她身邊,一咬牙狠心說道:「隻要姐姐能保瑾兒平安長大,妹妹自有辦法讓睿王合情合理登上皇位!」


    蓮妃轉頭看了一眼一臉稚嫩的小太子,溫柔地笑道:「都是人母,你的心情我已明了!這家國大事我管不了!但既然妹妹放心將瑾兒托付給我,我便向你保證,隻要我活著一天,他就平安一天!」


    小玉皇後終於鬆了口氣,穩了穩情緒,她捧著太子的臉親了又親,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卻隻化作了無盡的淚水。她站起身,戀戀不舍地看了眼自己的兒子,便一狠心轉頭離去。


    「母後!」太子推開蓮妃跑過去,抱住小玉皇後的腿,不明所以地問道:「母後,你要去哪兒?不帶著孩兒一起去嗎?」


    小玉皇後雙手緊緊扶住門框,好久好久才轉過身來,使盡全力擁抱了一下兒子,忍住眼淚,柔聲道:「瑾兒,你最聽娘親的話了。你要記住,以後蓮妃娘娘就是你的娘親,你要像愛娘親一樣愛她!日後你要聽她的話、孝敬她,要待她比待娘親還好!否則,娘會不高興的!」


    太子似懂非懂,用力地點點頭,紅著眼眶說道:「孩兒記住了!」


    一串晶瑩的淚珠滾下,小玉皇後扯出一絲笑容,親了親他的臉蛋,又聲道:「還有,和你皇兄好好相處,要聽他的話,千萬不要惹他生氣。別忘了娘和你說的話,你要牢牢記在心中,一刻都不能忘記!」


    太子雖然不明白母親為何要說這些話,心中卻覺出了七、八分不安。母親眼中溫柔如水的神情,深深的眷戀和不舍,都在刺痛他幼小的心。


    小玉皇後心中縱有千般不舍,卻也明白:此時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慢慢分開太子抓著自己的手,一咬牙便轉身跑開。


    「娘!」太子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抬腿又要去追,蓮妃卻一步搶過來抱住他,一邊輕聲安撫,一邊擔憂地看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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