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要我說,婚姻至少收容了愛情,不至於讓它無家可歸,成為孤魂野鬼。其實,婚姻埋葬的又何止“愛情”這一樣東西?


    沈安若對最近的生活有點審美疲勞,每天準時醒來,吃過早餐,乘車上路,上樓開電腦,工作一天,關電腦下樓,然後又是乘車,吃飯……日子過得疲疲軟軟,連聽重金屬音樂的時候都想打哈欠。多半是春天到了,犯春困。


    她正在廚房裏做魚丸湯,工序有點麻煩。本來他們吃飯一向簡單,但隻因程少臣早晨隨口說了句突然想念魚丸湯的味道,她就從下班一直忙到現在。她一邊做飯,一邊在心裏鄙視了自己十遍不止,這完全就是討好獻媚,腦子犯抽的節奏啊。結果即將大功告成之時,程少臣來了電話,“晚上有事,不迴家吃了。”


    “怎麽不早說,飯都做好了。”


    “反正你自己也要吃飯。早跟你說,你又要胡亂應付。”


    “多謝你這麽關心我。”安若沒給他好氣,啪地掛了電話。明明是忘記了打招唿,還這樣振振有詞,不過是認準了她的口才比不過他。


    程少臣說得對,他不在家吃飯的時候,她通常隨便應付,一碗泡麵或者一份麵包沙拉,晚餐就胡亂打發掉。不過她仍是很氣惱,賭氣吃掉了大半的魚丸,又做了香蕉奶昔喝了兩大杯,把胃塞得滿滿的,大腦漸漸地重新快樂起來。至於程少臣是誰,想了半天才記起。


    第二天起床時安若朝書房望一眼,見程少臣仍在沉沉睡著,於是自己收拾妥當去上班。他們的房間平時一般不關門。她昨夜睡下時是淩晨兩點,那時他還沒迴家。


    花天酒地,墮落得夠可以。安若在心裏不屑地默念,將書房門替他帶上。結果人已經進了電梯,又覺得不安心,重新出來替他把門鎖了,連上兩道鎖。


    審美疲勞的日子裏,連做愛也變得很敷衍,如同例行公事。不隻她,還有他。


    老版電影《乞力馬紮羅的雪》的結尾究竟如何呢?與海明威的原著一樣不?明天記得重看一遍。安若躺在某人的身下分神地想,由著他自己去意興闌珊地玩。啊,糟糕,明早有臨時會議,竟然忘記通知趙副總,等眼下這件事情結束了千萬記得在手機上設個提醒。突然胸口吃痛,被他重重地咬了一口,莫非走神走得太離譜被發現……啊,真是疼,這個渾蛋。安若反手摟住他,指甲用力地抓了他的背,能抓出幾道痕最好,要疼,但不要有傷,這力道該怎麽掌握才剛剛好?可惜她沒留長指甲。然而接下來再由不得她去思考,因為被挑釁的人不再對她客氣。


    “關燈,把燈關掉。”她微弱地請求。


    “你不是怕黑?”糾纏中男女的聲音聽起來總是曖昧而破碎。


    “請關掉。”安若伸出胳膊擋住眼睛。燈光何時變得這麽亮,閉著眼睛都覺得刺眼。


    要求始終未被獲準。程少臣拉開她的手臂,用自己的一隻手蓋住她眼睛,很用力,她怎樣扭頭也掙脫不開。他的唇亦用力壓下來,同時還有他的身體。他的動作突然堅決而激烈,她完全掙脫不了,最後隻能任他肆意掠奪。


    下迴絕對不可以再明目張膽地挑戰他的權威與尊嚴了,真是慘痛的教訓。安若在睡意來臨前虛弱而憤恨地想。


    難得程少臣也起得早。安若在衣物間裏找衣服時,從鏡子中看見一向在本時間段睡得最香的人竟然裸著上身光著腳踱進來了。


    她不聲不響地換好衣服,瞥見程少臣比她更快地穿戴整齊,一副衣冠楚楚的人模狗樣,正在找領帶,見她轉身要走,仿佛隨口一說,語氣卻是肯定式:“晚上到姑姑家吃飯。”


    “晚上公司有事,你自己去吧。”


    “放心,你不會見到江浩洋。”這句話成功地留住了一隻腳已經邁出更衣間的沈安若。


    “敏之迴法國了。至於你的那位江學長……首先,他跟敏之的關係其實沒那麽近,朋友而已;其次,他又調職了,你在姑姑家見到他的可能性極小。”


    “他不是才調了職嗎?怎麽又要調?”


    “本市年輕幹部重點培養對象,當然要熟悉各處的情況。xx局副局長,不出意外的話,三兩周內就會任命吧。”


    xx局,正是她的工作要接觸頻繁的上級部門,程少臣恰好很清楚。他今天早晨就是要存心讓她不痛快,此刻想必在心裏暗爽。


    安若不說話,白了程少臣一眼準備再度退場。她又豈會順了他的心願?“沈安若,你幹嗎用這種眼神看我?”程少臣每次做出天真無辜的表情,都是他最欠扁的時候,“學長仕途一帆風順,你應該與有榮焉。”


    “江浩洋就算當了市長又與我何幹?總比不上可以一起踏雪尋梅的老同學來得更切實際。你說對不對呢,程先生?”


    她本打算看他臉色微變的樣子,豈料程少臣笑得天真又爛漫,“我的天,都過了一個月了,你現在才提這件事。請問你這是在吃醋嗎,程夫人?”


    “鬼才吃你的醋。”沈安若真的想翻臉了。


    程少臣猶自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還朝她揚著手裏的兩條領帶,“幫忙參考一下,哪一條比較適合去見重要客戶?一個比我媽年輕又比你老的女人。”


    “程先生就算係一根麻繩也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你一定要有這樣的自信。”安若冷靜地迴答,冷靜地退場,聽到身後程少臣笑不可抑。


    “沈安若,我猜你現在正在想,最好能用一根麻繩快點勒死我。”


    沈安若幾日後便見到了江浩洋,正應了那句俗話:人最怕被念叨。那時她正奔波於一個項目審批,一向待她友善的某科長直接帶她去見新任主管上司,“你若有疑問可以直接問江副局長,隻要他說可以就沒問題了。”


    此刻,沈安若與江浩洋麵對麵,隔著一張辦公桌,不過一米的距離。


    “師兄,先恭喜您。”也許是事先被程少臣激了一下的緣故,竟然不怎麽別扭了,仿佛隻是見一個有些敬畏但還算親切的老友。一個多月前,在程少臣的姑姑家,她還覺得如坐針氈。又或者如今情勢不同,少了看戲的觀眾,她又準備充分,於是便坦然。時間匆匆流逝,很多東西都會隨之改變。


    “安若,直到今天我們還這麽有緣。”江浩洋的臉上幾乎看不出微笑的弧度,但沈安若知道他在笑,仿佛在跟她講一個笑話。


    “是啊,怎麽會這麽巧?”她也淡淡地笑。


    他起身替她倒水,白開水,冷熱水混合,溫度剛剛好。她從沒對別人說她喝熱水與冷水皆牙痛,喝濃茶則胃痛,但是他知道。


    有些事情靠得太近時看不到,拉開距離才漸漸能看清。


    周末上午,沈安若穿了一身休閑裝準備出門去,一向對她的行蹤不怎麽關注的程少臣突然問:“你要跟朋友去爬山嗎?”


    “我找了駕校的老師陪我練車。”


    “你總算改變主意要開車了?”


    “公司車改,取消班車與公務用車。”


    “跟教練說今天的行程取消,我陪你練。”


    “程先生您日理萬機,我用不起。”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今天有點無聊。”


    沈安若就知道,他是特意來看她的笑話的。


    “奇怪,你的駕照到底怎麽拿到的?”程少臣問。


    “色誘考官,不行嗎?”


    “就憑你這姿色……喂,減速!”


    他們把車一直開到附近的鄉村。草木已返青,冒出幼嫩淡綠的芽,以沈安若的開車水準,竟還顧得上分神欣賞,她挺佩服她自己的。


    中午他們吃過農家飯又返程,他專門指揮她走那些很窄又時有行人冒出的小路,嚇出她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後來幾乎把車擦到牆上去。


    “你的車多少錢?若是稍有個摩擦,練車成本也太高了。”


    “沒關係,撞壞了再換一輛。”


    “你怎麽整天換車?”


    “總開一輛會審美疲勞呀。”


    “水性楊花。”


    “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你不也是有些衣服才穿一次就再也不穿,有些衣服買了後就從沒穿過嗎?”


    他說得倒是沒錯,可他什麽時候竟在百忙中撥冗關心這麽微足不道的小事了,真是詭異。


    後來又去車行了。本來家裏還有一輛車,但程少臣覺得應該換新的。車行裏兩人的意見就沒有一致的時候。


    “程少臣,開車的人是我好不好,不要把你的高品位強加過來。你見過幾個朝九晚五的打工族開著這種車到處招搖的?”


    付賬時也鬧分歧。


    “我自己可以付,公司有補貼。”


    “公司給你支付百分之百嗎?”


    “反正不用你。”


    “沈安若,我真是搞不明白,你總在這種無聊問題上跟我鬧別扭,你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又沒打算跟別人跑掉,你有必要像哄情婦一樣地整天逗我玩嗎?你覺得很過癮呀?”


    程少臣冷笑,“拜托,情婦這行業也需要內外兼修的業務素養好不好,你根本不具備資質。”


    結果仍是她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靜雅生了個女兒,十分可愛。


    周末安若夫妻兩人迴去看她們母女倆,靜雅抱怨說:“天啊,竟然是愚人節過生日,鬧鬧長大後會多麽埋怨我。”


    婆婆大人蕭賢淑太後在一旁更正:“阿愚。寶貝兒的小名叫阿愚。”


    關於這小娃娃的乳名,婆媳兩人僵持不下,甚至拉了安若進戰局,“安若,你說說哪個名字更好?”


    安若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小心翼翼地說:“聽起來都萌萌的很可愛,一個有活力,一個有內涵。”


    女人的戰爭中,男人們不敢發話,於是那婆媳兩人各叫各的。靜雅說:“鬧鬧該喂奶了。”


    婆婆說:“李嫂,請把阿愚的小被子拿出去曬曬。”場麵十分搞笑,但每個人都憋著。


    程少卿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歡喜,至少表麵平靜異常,反而是做爺爺的和做叔叔的十分開心。


    沈安若沒想到程少臣那樣喜歡小嬰兒,抱在手裏就不放手,笑得十分孩子氣。他比月嫂更有辦法讓小孩子止住哭,安若不由得壞心地想:這家夥莫非小時候很喜歡洋娃娃,結果因為身為男孩所以沒有得逞?


    而安若對嬰兒天生沒好感,盡管是這樣漂亮可愛的小嬰兒。保姆把孩子塞進她懷裏,她覺得好似抱了一枚定時炸彈,心驚膽戰,抱鬆了怕嬰兒掉到地上,抱緊了怕勒得她難受,表情僵便,四肢發抖,後背冒汗。還好半分鍾後,程少臣很自然地把孩子從她懷裏接了過去。她從未像此刻這樣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否則她真擔心自己會撐不住而把那個小東西掉到地上。


    稍後她私底下跟程少臣說:“我可能有傳說中的‘恐嬰症’。”


    程少臣哧哧地笑,“你恐的不隻是嬰兒,所有小動物你都害怕,連一個月大的小狗都不敢抱。客氣點說,你是膽小,不客氣地說,你那是沒愛心。”


    晚上靜雅拉著安若聊天。


    “你看我,沒有產前焦躁,順產,也沒有產後抑鬱,生孩子這迴事可比想象中的容易又順利多了。你自己不想體驗一下嗎?少臣喜歡小孩子,他一直很有小孩子緣。”


    “要把一個孩子平安順利地撫養長大,太艱難了。要他身體健康不摔不碰的,要智商正常學習不比別人差,要不危害社會最好還是社會棟梁……這使命太繁重了。人這一生裏,時時處處都會產生誤差,稍有偏離最終都要謬之千裏。我一想起來都覺得害怕。”


    “你想那麽多那麽遠做什麽啊,做人先看眼前最重要。”


    安若從靜雅房間出來時經過公公的書房,門沒關嚴,露著一條縫。程少臣又在裏麵被訓話,也是可憐,安若很體諒他不願迴家。


    程興華說:“不製造產品,專門高額克扣別人的辛苦錢。黑客!”


    “如今製造業的利潤率那麽低,難為你還做得這麽得意,還賭上安凱的前途,拉著一群子人陪你一起玩。我們賺的也是辛苦錢啊,還有‘黑客’的定義不是這個意思,程先生你落伍了。”


    “投機!”


    “那叫投資。”


    安若的印象裏,這對父子就從沒好好講過話。


    她在看樓梯轉角處的三幅油畫,尺寸不大,同一處風景的春夏秋三季,遠山近樹,意境深幽,偏偏少一幅冬天。非名家之筆,但她很喜歡。


    偏廳裏婆婆與陳姨在閑聊,聲音隱隱傳來。陳姨說:“聽說前陣子紫嫣迴來了。”


    “少卿知道嗎?”


    “不清楚。不過少臣肯定能知道。”


    “初一那天少臣是跟她在一起?”


    “我看差不多。”


    “簡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禍水!”


    “你小聲點啊,怎麽又扯上老程了?沒什麽啦,我看少臣跟安若相處得挺好。”


    “嗯。告訴其他人,別在安若麵前提這個名字。我看那孩子雖然話不多,但心思敏銳。還有,也別讓靜雅知道,免得她不痛快,坐月子可不能落下什麽病,這是女人一輩子的事。”


    “蕭姐,這還用你說嗎?”


    沈安若發誓,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她聽到第一句時就準備轉身上樓,但當時偏偏她的絲巾滑落,質地太輕,直接飄到樓梯最後一層台階處,她隻好去撿,不免又多聽了幾句,但她已經盡量用最快的速度上樓了。


    原來初一那天並不是她的神經過於敏感。那天晚上重看的那部電影——《龍鳳配》,一切都巧合得仿佛冥冥之中天注定。


    安若上了大半的樓梯時聽得似有人走出來,不免在心底輕輕歎息一下,為了不將事情弄大隻好再轉身裝作正要下樓的樣子。她招誰惹誰了呢?枉做小人。


    “陳姨。”


    “安若,靜雅睡了嗎?”


    “還沒呢。”


    “陪她多聊會兒吧,她這些天總念著你。別看她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實孤單著呢。”


    “嗯,靜雅有點餓,我幫她去廚房拿點東西。”


    “她想吃什麽你就吩咐李嫂去做。正坐月子呢,不能由著她自己的性子亂吃。”


    “知道了。”


    “這個李嫂相當不錯的,專業又細心。蕭姐說了,等你生娃時,也要叫她去照顧你。”


    “好,好啊。”這次安若答得稍結巴。


    程少臣借著陪安若練車之名,往返都讓她開車。安若不覺得這是他的熱心,隻猜他想偷懶。以前單程要兩個半小時的路,換作她開就是三個多小時車程。快到城市交界處時,高速路上的車開始多起來。


    程少臣險險地把著她的方向盤替她調整方向,“你真的很沒有開車天分啊。七歪八扭成這個樣子,該加速時不加,該減速時不減。”


    “我自己開車時比這好多了。都是因為你總在旁邊搗亂,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從現在起別跟我說話了。”


    程少臣如她所願,結果車裏太過安靜了,令人昏昏欲睡。為了提神,安若開了音樂,放的喜多郎的《古事記》,一遍結束又重播,程少臣忍不住出聲了:“換一張。你是該吃藥了,連聽的音樂都這麽別扭。”


    “這音樂哪裏別扭了?你就喜歡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你不喜歡的就覺得別人也不該喜歡。”


    “旋律似乎平靜,但編曲很狂躁,節奏很壓抑。春天容易上火,我建議你還是多聽聽巴赫吧。”


    “謝啦,我更喜歡貝多芬。都跟你說了我開車時別跟我說話,分神。”


    話題又卡住了,但是安若尊重了一下他的意願換了張碟,花兒樂隊的《花季王朝》,嘻唰唰嘻唰唰,吵死他好了。


    等進了城市的主幹道,天色已晚,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道路越發擁擠,安若開了幾小時車也累了,他們倆交換了位置。


    “看來你的確恐嬰,都嚇成那個樣子了。”經過一處貼著大幅寶寶廣告的店麵時,程少臣說。


    “我也沒想到你竟然有戀嬰癖。”


    程少臣忽略她的用詞,“哎,那麽小的小孩子,跟玩具似的,抱在手裏那麽軟,”他抬一隻手比畫了一下,“我從小就喜歡小動物,常常抱流浪貓迴家,然後被我媽訓。”


    “小動物都喜歡?那你喜歡老鼠和壁虎嗎?”


    程少臣無視她的挑釁,片刻後又說:“咱們養一隻狗吧。”


    “你想幹嗎?”


    “迷你狗,長不大的那一種,你逛街的時候可以塞進包裏,我迴家晚時它還可以跟你做個伴,順便培養一下你對小動物的愛心。如何?”


    “程少臣,你覺得養狗會比養我更有成就感嗎?”


    “……沈安若,趕緊抽空去趟醫院。你說得對,你的更年期確實提前了。”


    沈安若這陣子幾乎要將行政中心當作第二辦公室了,結果總能遇上熟人,開會時有一麵之緣的a公司甲某,一起吃過一頓飯的b公司乙某,同事的家屬c公司的丙某,這世界小的時候就如一座村落。可是,在這種地方遇上秦紫嫣卻始料未及,就算雲樓市不是超大城市但也不算太小,而且她的家鄉不是也在鄰市嗎?在這裏,人人行色匆匆情緒抓狂,煙火氣息沉重,完全與她的仙子氣質格格不入。


    安若見到她時,外麵正下著雨,秦美女與一群世俗男女一起被雨困住,站在寬闊的廊簷下。安若冒著雨去停車場取車,然後把車開到她身前,滑下車窗,“秦小姐準備去哪兒?我送你一程吧。”


    秦紫嫣也一眼認出了她,微微一笑,楚楚動人,“你是安若,沈安若,我沒記錯名字吧?你叫我紫嫣就好。”


    她上了車,將文件紙袋小心抱在懷裏,袋子已經有一點點濕,“我沒有想到在國內辦一份登記這樣的麻煩。”


    “其實你可以請代理機構來做。”


    “嗯,對啊。我一位朋友說憑我的丟三落四,肯定要折騰至少兩星期才辦得出來,我不信,非得自己來試試,早知道真是這樣,就不賭這一口氣了。”


    “你朋友是為了你好。”


    “嗯,應該是吧。”


    秦紫嫣要去的地方與她公司順路。沒有程少臣在旁邊指手畫腳,其實她的車技還湊合。秦紫嫣偶爾跟她說一兩句話,她的聲音很動聽。人長得固然美,但並不冷淡,周身有一種柔和的氣質。沈安若對她討厭不起來。


    “我幾乎忘了自己也考過駕照,倒樁還有上路都是考了兩迴才通過的,還是教練可憐我天分不夠但練得努力,決定放我一馬,路考時給我安排了最簡單的路段。”當安若急刹車躲過一輛違章車時,秦紫嫣說,“所以為了別人的安全,我還是不要開車比較好。我有位朋友說,我完全沒有開車的天分。”


    “國外考駕照比較難。”


    “在國內考的。”


    “你不是剛從國外迴來?”


    “嗯,德國,在那邊住了幾年,有時候也在法國,不過也常常迴來。”


    交通電台正在播一支曲子,somewhere in time,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同名電影的主旋律,國內常譯作《時光倒流七十年》。秦紫嫣聽得入神,直到曲子結束,才輕輕歎一口氣說:“我討厭這部電影,但偏偏喜歡這支曲子,每次都聽到想要落淚。”


    “這部電影怎麽了?”


    “那名女子太無望,隻能等待,等了一輩子。我不喜歡。”


    那日沈安若同事聚會,都是同年進入正洋的應屆畢業生,一起參加過漫長的入職培訓,年齡相仿,經曆相似,又多年沒有這樣齊聚過了,一時大家都感慨萬千。其實幾年來,他們這批人早已離開了大半,當年的新鮮菜鳥們,如今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話題說著說著難免就轉到了柴米油鹽上。林某男抱怨自兒子出生後他在家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蔣某女哀歎與婆婆相處得糾糾結結鬱悶至極,孫某女大罵老公與初戀情人藕斷絲連,新婚的高某男則每過半小時就準時接到老婆的查崗電話……也講別人的八卦,公司內的某某某與老婆相戀十年才結婚,結果老婆一懷孕就搞外遇,孩子生下來就離婚了,感情這東西簡直比電視廣告更不可靠,還有公司內的某某某馬上要結婚了結果發現老婆與前男友私混,於是婚也沒結成……沈安若安靜地聽,心裏默念:上帝啊,這男人們認真八起卦來真是比女人更勝一籌。終於有人發現她在摸魚,於是大聲說:“你們這些女人都學學安若,從來也不見人家抱怨過老公或者拿著婆婆說三道四。”目光齊刷刷射過來,安若在心裏怨念了一句,臉上掛著無辜無害的笑,“喝酒喝酒。”恰逢周末,吃飽喝足又去ktv,鬧騰到很晚,迴家已經淩晨一點。


    門隻上了一道鎖,進門後屋裏卻是黑的,想來是程少臣早晨離家時隨手一帶沒落鎖。小區治安很好,倒也無妨。


    安若習慣於走到哪裏都隨手開燈,可進了客廳,燈卻先她一步亮了,原來程少臣竟比她更早迴家,正倚在沙發上懶懶散散地抽著煙,腿交叉搭在矮幾上。他把燈光遙控器扔到一邊,繼續保持著先前在黑暗裏的姿勢。


    她看他一眼,繞過他,把窗子都打開。她一向討厭煙的味道。


    “去哪兒了?”程少臣漫不經心地問。


    “同事聚會。”


    “玩得很開心嗎?連我的電話都不接。”


    “手機沒電了。”發現手機沒電時她也沒著急,因為他極少給她打電話,而且他已經連續兩周都是在她入睡後才迴家,周五的晚上應該會更晚,因為他周六通常是中午才起床。不過,至少他每天無論多晚都迴家,從未夜不歸宿,所以安若也就從未對此發表過什麽不滿意見。


    “我覺得累,要去睡了。你怎麽不去睡覺?”


    她都走到了樓梯轉角,卻聽到背後程少臣不緊不慢地說:“程夫人,以後不要這麽晚。”


    這句話的內容還有他那副腔調真是惹惱了她。沈安若迴過頭,先深吸口氣,免得失了風度,然後也學他的腔調說:“程先生,你快天亮才迴家的時候,我有說過什麽嗎?你自己也是連續兩個星期都淩晨以後才迴家的,怎麽就忘了呢?”


    “沈安若,男人跟女人一樣嗎?而且,我那是工作。”


    “知道了,下迴我注意。”安若偃旗息鼓,繼續往樓上走。


    “沈安若,過來陪我坐一會兒,我們好像很久沒有麵對麵說過話了。”


    “程總,您今天特意早迴家,就是為了跟我開懇談會啊?”沈安若拒絕服從他的指揮,而是倚著樓梯扶手,與他隔了幾米的距離,位置比他高出很多。這個高度令她有些許的優越感。


    “其實我們是很久沒見麵了對不對,我迴家時你已經睡了,等我起床時你又走了。”程少臣無視她的挑釁姿態。


    “你是不是希望我每天等你到淩晨兩點,跪在門口給你送上拖鞋,然後早晨跪在你床前等你醒來時第一時間給你遞毛巾擦臉?”


    “雖然沒有必要,不過你若真想那麽做,我也很歡迎。”


    沈安若口才不如他,隻能再度投降,不理他,準備撤離。但程少臣顯然今天晚上真的很有談話的興致。


    “你最近脾氣真大。你有怨氣嗎?”


    “怎麽會?程先生你辛苦工作為了我的舒適生活,我把你當神像一樣供奉還來不及呢。”


    “你對神像就這種惡劣的態度啊?”


    “拜托你,我困了,想睡覺。您下迴想半夜找人聊天的話,請提前通知我,好讓我養足精神。”


    “沈安若,你太別扭,沒法跟你溝通。”


    “我又不是今天才別扭。你還是反思一下自己當初幹嗎要娶我好了。”


    “我腦子有病,我就喜歡你這別扭勁,我就喜歡看你不待見我的樣子。”程少臣又點上一支煙,淡淡地瞥著她,用一副事不關己的調調,悠悠地說。


    周末,沈安若往旅行箱裏裝衣服,聽到門被敲了敲。門明明沒有關,抬頭時,見程少臣倚著門框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忙碌,“怎麽,你打算離家出走?”


    “我出差,明天下午出發。”


    “怎麽不早說?”


    “比起你總是登機前才打電話通知我,我這夠早的了,至少比你提前了二十四小時。”


    “去哪兒?出差多久?”


    “雲南。大概一星期。”她看程少臣的臉色很平靜,於是又補充,“但我又請了一周的帶薪假,打算在那邊多待些日子。”


    “我本打算……算了,等你迴來再說吧。”程少臣興致缺乏地準備轉身離開,“祝你玩得愉快。要我讚助旅行費嗎?”


    安若剛要張口,他已抬手製止,“知道了知道了,我什麽都沒說。”


    安若發現和程少臣距離遠一些反而能好好說話了。程少臣很反常地每晚打電話給她,時間都很早,按說這個時間他一般會在外麵吃飯。話不太多,通常是沈安若做日程匯報。


    “今天上了一整天的課,那個講師說話帶鄉音,聽得好累。


    “今天的講師非常帥,聲音也好聽,播音員級別的。


    “今天去xx集團參觀,走了一整天。早知道要走那麽多路,我就不穿高跟鞋了……四分跟也是高跟鞋呀。”


    會議結束後,安若到大理和西雙版納玩了一圈,最後去了麗江,白天跟著旅行社一日遊,晚上住在古城裏。傳說中神秘的麗江古城,早就成了一座打著民俗幌子的購物城,一幢幢木質的建築,一串串紙質的燈籠,賣著各種奇奇怪怪的物品。她一個人在一排排店鋪間閑逛,買了大堆沒用的物品,銀茶壺啊,紮染布啊,非常重,隻好去郵局打了包裹寄迴家。這絕對是精神空虛的表現,她不免自嘲。


    第九天的時候程少臣在電話裏說:“你這麽久不迴來,我開始有點不適應了。”


    “少來了。你自己總出差在外,不出差時也總是晚迴家,現在裝什麽裝。”


    “那不一樣,那時候我知道你在家裏等我。”


    晚上沈安若照例在古城的各家小商鋪間閑逛,累了就找家店點一些特色小吃,時間打發得很快。誰料突來一陣急雨,她連忙躲進一家針織小鋪。老板是一名納西族的摩梭女,黑黑瘦瘦,模樣純樸,用最原始的木質梭子和手工棉線織著一條條披肩。她在店裏駐留很久,買了三條披肩。雨仍是不停,安若開始跟摩梭老板聊天,聽她講走婚的民俗,原來與她想象中的極不一樣,反而像都市裏最時髦的周末婚。老板說:“你們漢人多好,可以與自己的阿黑哥每天在一起。”安若笑而不語,老板又說:“不過距離才能產生美,像我們這樣,很長時間才能見一迴,很珍惜,所以一輩子都不會覺得厭煩。”她的話與人一樣純樸,仿佛蘊含著大道理。安若正待迴應幾句,手機卻響起。


    “你現在在做什麽?”


    “跟帥哥喝茶。”


    “到那裏去獵豔的人很多,你要注意安全,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講話。”


    “我這等姿色還不至於被覬覦,你以前說過的。”


    “但是天色太暗,難免有人眼神不好啊。”


    沈安若忍不住笑。外麵的雨已經停了,她向老板告了別,繼續閑逛。程少臣的電話沒有掛,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她一邊敷衍著他,一邊眼睛也沒閑著。一排排小店裏賣的東西都還蠻有趣的,她又有的是時間,便掃地一般地,挨家挨戶地看光景,倒有些賀秋雁逛街的風采了。


    雨後的空氣微涼,安若穿得單薄,便從袋裏子抽出一條剛買的披肩,像包粽子一般纏到身上,瞬間暖和了很多。她一隻手拿手機跟程少臣說著話,購物袋子掛在手腕上,另一隻手係披肩,而且絲毫不亂,自己都覺得很佩服自己。走了幾步路,又覺得這條淺橘色披肩與衣服顏色甚為不搭,雖然天色已黑,但家家店鋪的燈光還是很明亮,路上人也多,何況她有三條不同顏色的,於是從肩上抽走了橙色披肩,換上另一條灰白色的。路人們忙著趕路與逛街,沒人顧得上看她。


    手機那端的程少臣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得很奇怪。


    “你笑什麽?”沈安若被他笑得心裏發毛。


    “還是剛才那條更配一些。”


    沈安若仿佛被電流擊中一般戰栗了一下,急急地迴頭張望。這正是人流極多的時段,到處都是遊人,家家店鋪燈火通明,她覺得眼花繚亂,並且有點暈。


    安若定定地站在原地,無數人或行色匆匆或不急不緩地與她擦肩而過,川流不息。最後她終於在前方不遠處的那家茶樓下看見了程少臣,他站在茶樓門口那長長的一串串乳白色羊皮燈籠簾前,那些柔和的光線映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令他全身泛著一層光暈,幾乎不真實。


    見她終於發現他,程少臣臉上浮出笑容,唇角微揚,酒窩深抿,很柔和,又顯得淘氣,他這樣笑的時候十分好看,他很少笑得這樣純粹。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仍能看得真切。


    那一瞬間,沈安若的大腦暈眩而恍惚,空白一片,隻有一句被流傳到濫俗的古老詩詞在腦海裏忽隱忽現——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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