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可現實中的故事,旁枝末節過多,總也比不得電影裏,簡單又純情。


    年三十,夜色未至,悶雷或者炸雷般的鞭炮聲已經此起彼伏了。


    沈安若不怎麽喜歡過年,家中忙忙碌碌人來人往不得閑,而戶外仿佛硝煙彌漫、流彈亂飛的戰場。


    “外麵就像在拍戰爭電影似的,我肚子裏的寶貝兒不會誤以為現在是戰爭年代吧?”鄰居家的轟天炮實在太響,饒是結實無比的中空玻璃也被震得嗡嗡作響。溫靜雅抓了一堆靠墊捂在肚子上,“真可惜,今年不能出去放煙花,看來隻好等天黑後跟你去玩仙女棒。”


    “早些年全麵禁放煙花爆竹,同學們都很傷心,隻有我自己偷著樂,總算能過個清靜的假期。可惜,才幾年而已,禁令又解除了。”沈安若毫不掩飾對過年的討厭。


    “多巧合,少臣也討厭過年,不過不是因為鞭炮的噪聲,而是討厭過年時家裏人太多。”溫靜雅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你從小就不喜歡過年啊?真奇怪,哪有小孩子不喜歡過年的,因為有新衣服穿,還有壓歲錢可拿嘛。”


    “有一年鄰居家的小男孩從陽台向下扔點著的鞭炮,正落在我腳下,震碎了旁邊的一個玻璃瓶,還把我嚇出了心悸症。”


    “哎呀,你這麽一講我可要慚愧了,那一年我跟少臣他們……”


    程少臣正坐在起居室另一隅,聽見自己的名字又被提起,朝她們扭過頭,“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我在跟安若講那一年我們一起從陽台上扔鞭炮嚇唬路人的事。”


    “少來了溫靜雅,誰跟你一起啊。玩得開心的是你,背黑鍋的是我,虧你還好意思提。”


    “程少臣,有你這麽連名帶姓喊大嫂的小叔子嗎?你也太沒大沒小了。”


    程少臣謹遵好男不跟女鬥的信條,早早地認輸,迴頭繼續與程少卿說話。溫靜雅少了對手甚無趣,繼續拾起快要縫完的拚布嬰兒被,一邊跟安若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她的手指看起來纖細修長,很靈巧,卻每隔兩分鍾就要被針紮到手,一驚一乍,唿叫連連。最初她每叫一聲那邊兩個男人還會往這裏看一眼,後來就連看都不看了,隻有沈安若一個人在心驚肉跳。


    “靜雅,你要麽把東西放下,讓陳姨幫你縫,要麽你就別叫了,大過年的全家人要被你嚇出病來了。”程少卿被她叫得不耐煩了。


    “你以為我很愛做這種事呢?媽說這東西必須要自家人縫,小孩子才壓得住驚,她自己又不肯動手。你既然幫不上忙,就請無視我的存在,少找我的碴,ok?”溫靜雅也沒好氣,場麵一時有點僵冷。


    程少臣輕咳一聲,“大哥,剛才你說到哪兒了?”


    “哦,剛才不是你在說嗎?安凱現在方向盲目,老頭子,哦,是咱爸,腦子發昏了。”


    溫靜雅嗤笑一聲,繼續拿起東西縫,立即又紮到手,悶吸了一口氣。


    “大嫂,我來吧,你再這麽紮下去,小娃娃要受驚了。”安若把她的活計接過來。這小被子本來已經完成了大多數,她一針一線做得很快,等到隻剩十厘米的縫隙時,又交迴給溫靜雅收尾。


    程家兄弟倆在品茶閑聊,程少臣隻泡不喝,程少卿隻喝不泡。沈安若偶爾抬頭看一眼,他泡茶的動作很純熟,不緊不慢,自有一種悠然的灑脫。


    本來房間多的是,但過年嘛,講求個闔家團圓,於是他們這一家的小輩就兩兩分組地硬是湊進了一個屋。


    兩女子不說話的時候,就能隱約地聽到兄弟兩人的對話。


    “少臣,早點迴來吧,你在外麵累,我在家裏也辛苦,沒辦法形成合力,反叫外麵的人說三道四亂猜忌。換個角度說,家裏的舞台更大,你哪怕隻用上一半的力氣,效果也會是你現在的幾何倍數,難道這樣不會更令你有成就感?”


    “哥你知道的,我自在慣了,不願去應付一堆老骨頭。安凱又不缺我一個人。”


    “怎麽不缺你?你比別人更明白,現在這些不是我擅長的。你跟老爸賭氣,你們兩個樂在其中,結果害到我。”


    “老頭子最近不是籠絡了很多的人才嗎?”


    “用人不疑也要戒備三分,還是自家人可信賴。”


    “大哥你直到現在也是保守派,我早說了盡早把那些親戚全隔離到經營層之外,你偏偏不采納。越是你信賴的人,才越可能害到你。”


    “你是天生懷疑派,誰也不肯信。可一個人總要相信些什麽人的,就算被害我也認了。”


    “就是因為你這麽愚忠愚孝,才會任老頭子擺布,他就吃準了你這一點。”


    他們的聲音其實很小,但程少臣說完這句話後,溫靜雅猛然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有微微的異樣,轉而又笑著繼續與安若談論育兒經:“以前有同事跟我講,懷孕期間千萬別發火,不然孩子也一定脾氣大得很,但是偏偏忍不住,總想尋人晦氣。


    “你別笑啊,這個有依據的。當年我媽懷我的時候太不安生,以至於我在娘胎裏就有多動症,所以他們給我取名字叫‘靜雅’,安靜嫻雅,希望能鎮住我,結果完全沒有用。你這針腳縫得真不錯,我還沒見過幾個在城市長大的女孩會做針線活的。”


    “我上個月去學了幾堂拚布課。”


    “你的名字跟性子倒挺相符的。前陣子我還想,既然名字與性子大多是相反的,我最好給孩子取個小名叫‘鬧鬧’,也好省點心。現在看來這名字也不是絕對的。”


    “不過‘鬧鬧’真的挺好聽的。”


    這是沈安若在程家度過的第一個春節。


    她人生第一次不能跟父母一起度除夕,覺得十分抱歉。但那老兩口為了讓她寬心,幹脆在臘月裏就出門旅行去了,又計劃了初二就趕迴家,因為他們要按著地方習俗初三接待女婿。


    整個下午廚房裏有一堆人忙進忙出,晚上餐桌擺得琳琅滿目,但桌前卻隻有六個人,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母腹中的小胎兒。


    一開始飯局十分安靜,大家隻埋頭吃飯,幾乎沒人說話,隻聽到屋外鞭炮、煙花轟鳴唿嘯聲連綿不絕。大約氣氛太沉悶,大家長開始發話,小輩迴應,基本就是一問一答,跟記者會似的,其中又以程少臣的迴答最為簡潔,通常隻有一個字,最多兩個。隻有老兩口互相對話時,才會一句比一句長,針尖對麥芒。


    “安若是第一次沒有跟父母一起過除夕吧?”


    “嗯。”


    “還能適應嗎?你爸媽可能更不習慣吧。今年是第一年,最好在這兒過。等以後,你和少臣除夕迴去陪你爸媽也無妨。”


    “除夕當然要在婆家過的,老輩子的規矩不要隨便破壞。凡事都有個適應過程。”沈安若還沒來得及迴話,她的婆婆就不冷不熱地插話。


    “你自己有兩個兒子,就不體恤養女兒的人家了是吧?”


    “你也知道我們有兩個兒子啊。有一個兒子我一年才能見上一兩迴,現在你倒是想再給我減一迴。”


    這話題本是由沈安若而起,她雖然無辜,但是在婆婆的威嚴下非常的難堪,一直低著頭,可是當她聽到這句話時,突然就理解了她的發作。她抬眼看了一下程少臣,原來導致二老除夕夜吵架的罪魁禍首在這裏。


    程少臣順著她的目光,把手邊的杯子推給她,“幫我倒杯水。”安若知他是讓她借機離開一會兒,她拿了杯子就起身。


    靜雅嘖嘖道:“你算找到賢妻了,換成我,肯定會說,自己倒去,你難道沒長手?”


    安若的婆婆立即暫停與老公的鬥嘴,火力轉向大兒媳,“靜雅,注意言行,別教壞你肚子裏的孩子!”


    恰逢安若倒水迴來,靜雅朝她伸伸舌頭。


    老兩口還冷言冷語地對陣著,安若感到十分尷尬,動筷子也不是,坐在那裏也不是,卻見另三個沒事人一樣吃喝依舊,靜雅給她夾菜,而坐在她對麵的程少臣揚揚下巴示意她,“吃飯。”顯然早就習以為常。


    本段爭論告一段落,才安靜了沒兩分鍾,這對老夫老妻有禮有節據理力爭的新一輪爭辯又開始了,這次的話題是由溫靜雅肚子裏的孩子引起的。總之,那一對夫妻甚少有相同的觀點,又從不肯遷就對方的觀點,一定要辯到一方覺得累自動退出為止,從未達成過和解。這是沈安若從與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聚首中得出的結論。


    “哎,我記得小時候在你們家吃飯,爸總說君子飯食不語,誰先開了口誰就要手心挨板子。這禁令什麽時候解除了?”溫靜雅說,“安若,可惜你進這家太晚,沒見過那場麵,好搞笑。”


    “大概爸媽都意識到,餐桌是家庭交流的最好場地。”程少卿看一眼父親所在的方向,壓低了音量。


    “有這種事?你也被我爸打過手心?”程少臣漫不經心地問。


    “你還真忘了啊?每次都是她逗你說話,然後你挨雙份的板子。”程少卿笑著說。


    “我小時候那麽有紳士風度?”程少臣疑惑了片刻,轉而對溫靜雅說,“原來你從小就欠我人情,要記得感恩圖報啊。”


    “我這不正在報嗎?我即將辛苦生出來的孩子得叫你叔叔,你不用費半點力就白得一便宜。”


    “等著你孩子喊我叔叔至少還得一年半,但我的紅包得馬上送出。你覺得是誰在得便宜誰在吃虧?”


    “你這種人什麽時候吃過虧?我以前還不是整天幫你記筆記、寫作文,連考試小抄你都讓我幫你抄……為了不再被你繼續奴役,高中分科時我隻能一咬牙選擇了我根本不擅長的文科……”


    “少栽贓,我什麽時候考試要用小抄啊?你選文科是因為你數理化成績比你本就很差勁的文科更爛。”


    程少卿笑著告訴安若:“他們倆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同班到高一,從小玩到大也鬧到大。”


    “我也有個從小在一起的同學,連上大學時都同校。”趁著那對叔嫂鬥嘴,安若與大哥閑聊。


    “你高中也念文科嗎?”


    “不是,我在理科班。”


    “真的?你看起來就是一副文科班女生的模樣。”溫靜雅插嘴。


    “可是我政史比數理化成績差。”


    晚宴過後,他們放了許多煙花,絢爛無比,花式幾乎無重複。沈安若仰頭看了整整半小時,脖子跟眼睛都酸了,而溫靜雅自娛自樂地持了仙女棒畫圈圈,她不是一根根地玩,而是一把一把地點火,邊玩邊打哈欠,“你說得對,安若,過年真是無聊又討厭。哎呀,老爺子又叫了兩兄弟去補習家訓,過一會兒蕭太後也該把我們倆叫去陪她看春節晚會兼訓話了。”她們的婆婆姓蕭,的確氣勢如太後。沈安若憋住笑,忍著不發言。不能與妯娌在背地裏說婆婆的是非,這是母親在她出嫁前給她的家訓。


    她們倆陪著婆婆看了一會兒春晚,溫靜雅充分行使孕婦的特權,早早地開溜,臨走時朝沈安若扮了個鬼臉。


    沈安若真的有點怕獨自麵對她那位大部分時間都端莊又氣勢十足的婆婆蕭賢淑,那位老人家總是不緊不慢、柔聲細氣地說話,緩慢優雅地行動,但給人以巨大的壓力。


    此刻已經是晚上九點多,程老太太仍然穿戴得仿佛隨時可以出門會客,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雖然手裏剝著瓜子,但是看春節晚會的樣子依然仿佛在欣賞歌劇,還不時點評兩句:“這歌手的表情不在狀態。”“那個節目的服裝不搭。”“這一段舞美效果不好。”


    婆婆大人偶爾端起茶杯小口啜著,沈安若隨時給她添水。安若已經多年不看春晚了,但是被婆婆專心的態度感染了一下,也認真地盯著演員的嘴,瞧他們的口型對得是否沒有破綻。不過當節目越來越無聊時,蕭賢淑女士終於也看不下去了,將交流的主題由對節目的評價改為對安若的評價。


    “安若,年輕的時候就該穿得鮮豔一點,太素氣了不吉利。你的尺碼是多少?迴頭讓人給你送去幾件。


    “安若,你在家裏都不化妝是吧?你說一個妻子把最光鮮的外表都留給別的男人看,迴家後素麵朝天、不修邊幅,她老公會不會覺得不受重視?何況他在外麵見到的女人也個個都是花枝招展的。


    “上迴我去你家,是你自己在拖地嗎?我們家的兒媳不需要做這些。鍛煉身體可以到健身俱樂部,這種事以後就交給鍾點工。


    “聽說你的工作常常需要加班。這個不好,老公比工作更值得重視。你若願去輕鬆一點的機關單位,我來替你安排。


    “你太瘦了,開春後讓林姐到你們那邊去住上一陣子,替你把飲食調理一下。


    “……”


    沈安若正襟危坐,麵帶笑容,小心地藏著困意,謹慎地就所有問題都迴答“是”“知道了”,或者“謝謝媽”,一晚上下來比連續六小時的體腦培訓課還累,雖然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被蕭女士評論了一遍,但也沒引發她更多的不滿。終於太後也累了,放她迴去睡覺。


    安若迴到房間,程少臣已經換了睡衣,倚在床頭看手機,見她進來,揚起莫測高深的笑,“這麽早就被放迴來了?我以為怎麽也該到十二點以後。”


    “我天分比較高,接受知識比較快。”沈安若趴到床上去,不想再爬起來。


    “八成是因為你對她的教導過於順從,讓她缺乏挑戰的樂趣。想當年她可是把靜雅一直訓話到淩晨兩點。”


    “大嫂不是從小就跟你們很熟嗎?也用這樣?”


    “因為熟才更要訓,滿身的缺點二十幾年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訓起來跟訓兒子似的。靜雅那脾氣,媽說一句她頂一句,最後再被訓迴三句,哪會那麽輕易放過她?”


    “那我真慶幸啊。”她繼續把頭埋進枕頭裏,推了程少臣一把,“給我杯水,謝謝。我不知道在家裏也要穿高跟鞋,腳都腫了。”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喜歡迴來了吧?因為太受罪。”


    安若翻過身來看著他,“可我覺得就因為你總是不迴家,老人家才會這樣。”


    “好啊,那就成全你想當賢惠孝順兒媳的心願吧,我們每個周末都迴來住兩天,反正路也不算太遠。”


    安若又改成趴臥的姿勢,反手拿了枕頭蓋到頭上,“不必了不必了,反正嫁狗隨狗,我就跟你一起當不孝子女吧。”


    程少臣把她蒙頭的枕頭拿下來,“你趕快洗洗睡吧,才應付我媽兩小時你就這麽累,明天你還得應付很多更可怕的人呢。跟她們一比,你就會發現我媽也就能在家裏耍耍威風,在外麵她的形象可賢淑著呢。”


    沈安若幾乎從床上彈起來,“很多人?怎麽不早說?我明天都需要做什麽?”


    “陳姨都幫你準備好了,需要你派紅包她會遞給你,別人送你什麽你都收著……你管對方是什麽人呢?他們又不重要,需要知道的自然會有人在旁邊告訴你。一上午而已,忍忍就過去了。你那是什麽眼神和表情?好像很後悔嫁給我似的。”


    除夕夜通常都不安閑,一過十二點,屋外的鞭炮聲一刻也不消停,屋內手機也不住地叫。沈安若撐著睡意勉強發完了全部的拜年短信,為圖清靜最後關了機。她換了新床總是睡不安穩,明明很困,卻始終在迷迷蒙蒙、半夢半醒的狀態裏,隱約地又聽到手機有短信提示的蜂鳴振動音在響,正疑惑自己何時換了提示音,蒙蒙矓矓地爬起來後,才想起自己已經關機了。


    程少臣沒有躺在她身邊,而是坐在窗邊的沙發上迴複短信。他沒開燈,手機屏幕的弱光映著他的臉。沈安若第一次見他按著鍵發短信的樣子,其實她認識他這麽久,自己也隻收到過他的一條短信。此時的他少了往日那種精明與勝券在握的自信,倒是有點笨笨的樣子,明顯不熟練,但他的表情平和,嘴角的弧度很溫柔。


    安若夜裏頭腦總不清醒,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程少臣抬頭時才反應過來,她竟忘了本該躺下裝睡。其實她坐在黑暗裏,他應該看不見她,而他的手機屏幕熒光一滅,屋內全陷入了黑暗,安若也看不到他了。


    她聽到他說:“好不容易才睡著,怎麽又醒了?做噩夢了嗎?”程少臣在夜裏的脾氣最好,聲音也比平日裏溫柔。


    “我認床,換了地方睡不熟。”她喃喃地對著空氣說,又躺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躺迴她身邊,替她掖了被角,伸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拖進自己的懷裏。沈安若一直習慣背對著他睡,被他拖入懷中也仍然背貼著他的胸膛。程少臣一向也不介意,隻拿她當抱枕用,很快便沉沉睡著。沈安若很嫉妒入眠這樣快的人,心裏很想把他弄醒,但終究沒有使壞。他抱得緊,她翻不過身來,最初數著綿羊,數著數著就忘記了數目,後來幹脆數他的心跳聲,不知道數了多少下,終究還是在天亮以前,在遠處劈劈啪啪無休無盡的新一輪鞭炮背景音裏睡著了。


    初一這天上午也沒多難熬,家裏固然人來人往,但沈安若隻需要保持禮貌的微笑就好,幾乎連話都不用說。蕭賢淑女士雖然在家人麵前掌控欲強了點,但麵對外人時就像隻張著翅膀的老母雞,把安若護得周周全全,替她擋了很多她實在疲於應付的熱情,又似乎對她既不失體麵又不搶風頭的表現十分滿意,對她越來越和顏悅色。安若一下午本來就收了很多的紅包,最後蕭太後又塞了更大的紅包給她,紅色絲袋裏除了數額不小的存單,還有一枚沉甸甸的純金打製的蓮蓬,跟實物一樣大,嵌了渾圓的珍珠。她聯想起網絡上那張可怕的照片,看得直發毛,拿給程少臣看,卻把他逗得直樂,“我媽越來越有創意了。這個還好,陳姨說還有一枚金母雞,看來是送給靜雅了,靜雅肯定快氣死了,她對母雞過敏。”


    下午程家男人們都出門了,溫靜雅也拉上沈安若出去走走,“你想逛一逛嗎?如果沒計劃,就陪陪我吧。那個家,悶死人。以前我初一還會溜到我爸媽家,但今年他們趕時髦旅遊過年去了,不在家。”


    天色很暗,像是快要下雪的樣子。沈安若也很擔心她挺著那麽大的肚子到處走,欣然同意,“我爸媽今年也在外麵旅行。”安若挺感慨地說。她遇上那種性格討喜的人時,會比平時多說幾句。


    “你第一次沒陪他們過年啊?是不是覺得他們老兩口受不了沒有你的孤單,所以才躲出去的?我以前啊也跟你一樣的想法,後來證明我太自作多情了,他們倆根本就樂見我過年不要迴家煩他們,又清靜又輕鬆。所以,你啊,也別覺得對不起他們了。還有蕭太後,也就嘴厲害一點而已。以後你會發現,在這個家裏,她是最好對付最不可怕的那個人。哦,陳姨和我除外。”


    初一當天,大多數的店鋪都關了門,她們沿著街慢慢走。沈安若雖然自己主張“交淺言不必深”以免言多有失,但她向來是很好的聽眾,不打岔,也不會不耐煩,認真聽溫靜雅絮絮叨叨地講了一路無關緊要的瑣事。溫靜雅是有趣的人,可以把最平常的事講得很精彩,別人都還沒笑,她自己就先笑得開心。


    “你覺得我話多嗎?”


    “不會。”


    “平日裏說話其實也沒有人聽,頂多是我自言自語罷了,婆婆隻肯自己說自己的,從不聽別人講話,少卿通常別人說三句他才答一句。少臣在家話也少得很吧?”


    “對,很少。”


    “他們哥兒倆就這一點最像,不過你的話好像也少。你們家裏平時一定非常的安靜。”溫靜雅笑起來。


    靜雅帶安若去見一位長輩,住在年代久遠的舊式居民樓裏,她們在屋外聽到箏聲錚錚,進入室內茶香嫋嫋,長輩已經不年輕,穿著寬鬆的外袍,包著素色頭巾,容顏沉靜,舉止優雅,像一位得道的隱者,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風。靜雅說:“安若,這是晴姨。”


    她們倆在晴姨這兒度過了片刻與窗外劈啪的吵鬧聲截然不同的靜謐時光,喝喝水,聽聽音樂,閑聊幾句家常。直至送她們離去時,沈安若才發現了晴姨行動不便,她穿外套似乎十分吃力。


    安若小心地詢問她是否不舒服時,晴姨微微笑,“最近做了個手術,切掉了身上的某個器官。你是個觀察力強的孩子。”她指指胸口,“兩邊都沒有。可是我不說,你就看不出來對不對?”又指指頭巾,“頭發也沒有。”


    安若即使再努力,也難掩飾目光中的驚訝與同情。


    “其實,我並不難過,甚至不如別人替我難過得更多。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就假裝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那樣就不會覺得難過了。”睛姨笑得坦然,仿佛事不關己。


    溫靜雅挽著沈安若的胳膊慢慢走,她因懷孕全身浮腫,走得也吃力,漸漸把更多的重量移在安若身上。司機一直開著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們倆,但她不肯上車。


    “晴姨最近生了場大病,發現得有點晚。但她自己連說萬幸,因為至少還能做手術。”


    “她看起來精神很好。”


    “大病之後,很多事情都能想開了。除了身體外,她現在過得反而比以前好。”靜雅慢慢地說,“你真的對什麽事都不好奇嗎?你的話真的很少,連蕭太後都讓我學學你。你都不問我晴姨是誰。”


    “晴姨是誰?”


    溫靜雅笑,“一位長輩,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千萬不要跟太後提我帶你來看過她……咳,反正就算不提醒,你大概也不會講的。”


    安若嗯了一聲,溫靜雅片刻後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很多人都說,當年爸差一點就娶了晴姨,隻差一點……真遺憾是不是?不過如果真那樣,就沒有少卿與少臣,我們倆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認識。人生就是這麽奇妙……”


    “是啊。”安若應和。


    “你的氣質很像晴姨的,所以爸非常喜歡你,第一次見到你,就歡喜得很。”溫靜雅慢慢地補充時,安若突然想起自己有著另一種優雅的婆婆,她那咄咄逼人的高貴姿態突然就變得清瘦而孱弱。


    “我幹嗎要跟你說這些?婆婆大人說得對,我的話就是太多了。”她邊說邊拖著安若去了一家裝修精巧的餅店,初一也顧客滿滿。她各種口味的小餅要了一大堆,連湯水都要了好幾份。


    “這裏平時要排很長的隊,好不容易排到了卻買不到想要的口味。難得今天過年,人少,每種口味都齊全。更可貴的是他們生意再好,也不開分店,品質始終如一。你來嚐嚐看。”


    “嗯。”


    “近來隻剩兩種感觀了,餓和困,所以這幾個月來我都是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再吃,過著豬一般的生活,早就不知道身為人類還應該有什麽別的追求了。”


    “這樣對胎兒好。”


    “是啊,大家都這樣說。年輕時以為老媽生我出來是為了改造世界,現在才知道其實我的存在隻是為了延續生命。從它存在的那一刻開始,你的人生使命都注定了,從此以後你就是要為它活著了。”


    沈安若但笑不語。


    靜雅說:“你現在還體會不到呢,到時候你也會跟我一樣想吧。”想想又說,“還有,夫妻兩人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有了共同的目標與使命,再也難分開了。”


    安若覺得這話題頗深奧,她插不上嘴,隻能點頭。溫靜雅遺憾地說:“蕭太後真該在旁邊聽到,這次她一定會表揚我很具有大嫂風範。”


    安若笑出聲來。


    她們在餅店裏耗了很多時間,溫靜雅說了很多的話。安若覺得她大多數的話都像是在自言自語,並不需要她聽到或者迴應,隻是隱約感到她並沒真的如表麵那樣樂觀又快樂。


    人真是一種矛盾的動物,表象與內在常有差別,看似樂觀的人常常是悲觀主義者,最強硬的人往往才是最脆弱的。安若耳朵聽著靜雅在絮叨,心裏感慨著人性,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襲飄逸長裙從身旁輕輕掠過,明明是冬天,厚重的料子,但就是令人想到“飄逸”這個詞。她心念正在一閃間,那長裙又悠悠地飄了迴來,停留在她們跟前。


    “靜雅。”柔弱輕軟,其聲如其裙,待再抬眼望去,又覺得人如其聲。聲音和裙子的主人高挑纖細,柔美動人。


    溫靜雅臉上閃過一瞬的驚訝。她不便站起,歉然笑笑,“好久不見,紫嫣。看我整個人都變了形,難得你還能一眼認得出。”


    沈安若從座位上站起。靜雅介紹她:“這是我多年的同學,秦紫嫣。沈安若,我妹妹。”


    “你又從哪裏撿來的漂亮妹妹?”秦紫嫣柔柔地問,未語先笑。而安若對她的妝容更讚賞,精致,卻看不出化了妝,天然美人應如是。


    “當然是親妹妹,難道跟我長得不像?”


    “仔細看,倒有一點像。”美女掩唇又笑了。她這一笑,旁邊三兩個客人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你何時迴來的?”


    “一周前。你也快生了吧。”


    “快了,還有一個多月。”


    “多好,如今你的樣子看起來都有幾分神聖了。”秦紫嫣忍不住彎腰去摸一下靜雅圓圓的肚子。


    “嗯,下次見麵請叫我聖母溫靜雅。”


    “真遺憾不能多聊一會兒。我約了朋友,改日再聯係。”又轉身看向安若,“很高興認識你,安若。”


    沈安若微微欠身,目送她離開,眼光一掃,見溫靜雅也在看向秦紫嫣的背影,表情似在凝思,一不留神將餐巾碰落在地,便要彎腰去撿。


    “大嫂,讓我來。”安若的聲音不高,但出於直覺,她站起時又望向門口一眼。已經走出去的秦紫嫣果然正迴頭看向她,四目相對,氣氛有點微妙,安若友善地笑笑,也收到了對方友好的迴應,隻是那笑容看起來有些複雜以及意味不明,也許是她想多了。


    迴家途中的溫靜雅沉默了許多,不再如來時的嘰嘰喳喳。


    “大嫂,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我吃多了就會困,而且有點累了。”溫靜雅在車後座挪著身子尋找更舒服的姿勢,沈安若替她在後背塞上軟墊,“安若,以後沒有長輩的場合,你也喊我‘靜雅’吧,被人叫‘大嫂’會覺得已經很老了,而且我也不想喊你弟妹,聽起來土得很。”


    “嗯。”


    “謝謝你,我是說,謝謝你陪了我一個下午,我知道陪一個孕婦挺無聊的。”


    “不會,我覺得挺好。”


    “剛才我那同學秦紫嫣……你覺得如何?”


    “非常漂亮,大美女。”安若由衷地說。


    “如果是你的同學,會跟她做好朋友嗎?”


    “不知道,人的緣分說不準。”安若很有保留地迴答。


    “如果你是男的,想追她嗎?”


    安若笑得很謹慎,“我不是男的,搞不明白男人的心理。”


    靜雅閉上眼睛,“有時候吧,覺得你又安靜又細致又包容,什麽話都可以跟你講,很放心;但有時候吧,又覺得你滴水不漏、無堅不摧挺可怕的,隻有你洞察別人的份兒,而別人看不透你怎麽想的。這樣很心累吧?”


    安若安靜地說:“習慣了。”


    “你看,我如果這麽說我其他的朋友,她們立即就跟我惱了,你卻毫無反應。你真的不生氣嗎?”


    “靜雅,你累了。”安若柔聲說。


    “是啊,走路太多,真的累了。”溫靜雅把身子一歪,頭枕到了安若肩上,“謝謝啊,你沒繼續喊我大嫂。”


    安若看一眼前方的司機,不想他們在車上的對話讓更多人聽見,無論什麽話。


    “等我們迴家,我去你房間繼續聊。你現在休息一會兒。”


    “不聊了,今天我跟你把一年的話都聊完了,明年我們再繼續。”溫靜雅迷迷糊糊半合著眼睛,似已睡著。


    快到傍晚時,外麵飄起鵝毛大雪,程家兄弟兩人卻都還沒迴家。客廳裏足夠暖和,兩位媳婦陪著婆婆以及陳姨都坐在客廳裏。陳姨是蕭女士的好友,丈夫去世後就一直在程家幫忙,幾乎算半個自家人。


    溫靜雅真如她剛才說的“把一年的話都說完了”,迴來後都不再講話,隻跟電視遙控器過不去,按過來按過去,興致缺乏,一副渴睡模樣,隻剩下安若一個好聽眾坐在那邊聽兩位老女士懷舊,不亂搶話,有問必答,並且小心地不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


    雪越下越大,蕭太後開始擔心兒子們,“你們丈夫去哪兒了?”她們都答不出,太後不免生氣,“這為人妻子都怎麽當的?大過年的不知道丈夫的行蹤?天冷路滑的也不擔心?”


    “那麽大的人了,還得時時盯著怕走丟了啊,還會被人販子拐走啊?”靜雅說。


    蕭太後剛要說句什麽,靜雅又接著說:“上迴您還教育我,丈夫不能看太緊了,會讓他們生出逆反情緒的。”


    安若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地看著靜雅跟婆婆頂嘴,因為缺乏經驗,都不知道該怎麽阻止這情況,還好陳姨立即說:“這兩個孩子也真是的,大年初一去哪兒也不打個招唿,我給他們打電話。”一會兒陳姨迴來說,“少卿再有幾分鍾就到家,少臣手機接不通。”


    “他們倆沒在一起?”太後一臉擔心。


    “本來是在一起,後來分開了。少卿去看老師,少臣去見個老朋友。”陳姨迴答。


    沈安若本想置身事外,但蕭太後正盯著她看,她趕緊拿出手機狀似關切地撥過去,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可是聽筒裏一直迴應:“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她朝婆婆大人笑一笑,又覺得這表情挺難做到位的,笑容太坦然了會被說沒心沒肺,太勉強了則顯得小家子氣,一定要弧度合適才好,“也許是手機沒電了,媽,他開車一向小心,您別擔心。”心中卻不由得想起程少臣不耐煩電話騷擾直接拔電池的樣子,這招他當年還教過她來著。


    晚餐前,程少臣總算迴了家。本來幾乎要被批鬥的他先發製人地做出各種可憐狀、狼狽相,結果換來了各種噓寒問暖,又是薑湯又是暖爐,待遇好比嬰兒。至於他為何失蹤的話題,沒有一個人提。


    程少臣真的受了些涼,吃完飯就迴了屋。拜他所賜,沈安若領命照顧他,也得以盡早地迴房間,不用再陪伴長輩們。


    他在餐桌上強打精神病懨懨的,在房間裏卻神氣得很,除了說話鼻音有點重,已經沒有半點病人的樣子,並且把陳姨給他準備的藥全部丟進了垃圾桶裏。結婚後他們倆其實甚少有機會待在這樣一個小空間裏麵麵相對,通常都在不同的房間裏各做各的事,如今像被綁在一起的螞蚱,真是有些百無聊賴。程少臣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轉累了就倚著床頭翻一本厚厚的書,安若蜷坐在床邊的軟椅上看地方台的電影頻道,頻道裏正上演她鍾愛的老電影,四五十年代的黑白老片,悲悲喜喜,離離合合。


    程少臣邊翻書頁邊打哈欠,過一會兒沒了動靜,安若扭頭一看,原來是睡著了。瞥一眼他拿的厚書,竟然是《漢語大詞典》。她拖了被子替他蓋上,想了想,又推醒他,“程少臣,你換了睡衣再睡吧。”


    程少臣翻個身,鼻音重重地嘟囔著:“等正式睡的時候再換,現在我隻睡一會兒。”


    沈安若拿他沒辦法,探身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然後低聲問:“你喝水嗎?”


    “牛奶。”


    她去拿來兩盒溫過的牛奶,插好吸管塞到他嘴裏,他隻喝了兩口,眼睛也不睜,將手指揚向床頭矮櫃的方向,示意她放到那邊去,大牌得很。安若也懶得再理他,喝了幾口牛奶,繼續看片。一部結束,還有下一部,那個年代的電影喜劇多,悲劇少,中間再多離別周折,最後都有好結果,但有個前提,你得是主角,配角可沒那麽好命。


    “你看的什麽?”程少臣問。


    “《龍鳳配》。”


    “名字夠俗的。”


    其實劇情更俗。司機的女兒跟雇主家的兩個兒子一起長大,姑娘從小愛著二公子,可是後來兩兄弟都愛上了她,推推讓讓,難以取舍。以前她看過這片子,而且挺喜歡。今天怎麽就覺得畫麵這麽礙眼,劇情這麽無聊呢?連奧黛麗·赫本那副超凡脫俗的仙人之姿都讓她出戲,令她不時想起今天看到的另一位現實版。


    安若向後伸手摸到放在床頭櫃上的那盒牛奶準備再喝幾口,發現已經空了,迴頭看見程少臣已經坐了起來,嘴裏咬著吸管,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


    “你幹嗎把我的也喝光了?”


    他把剛才咬在嘴裏的那一盒遞給她。


    “我不要,會傳染。”安若推開他伸過來的手,結果手卻被他抓住,捏在掌心裏正反都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安若覺得詭異至極。


    “讓我看看你哪裏蕙質蘭心又心靈手巧了。我怎麽沒看出來?”


    “誰說的?”


    “晴姨。我去時你們剛走。”


    “你怎麽把自己弄感冒了?車裏的空調壞了?”


    “和一個老同學到山上去了一趟,雪大開車不安全,走上去的。”


    “哦。”安若應了一聲,繼續盯著屏幕。長大後的女孩子出落得標致出眾,她愛的二公子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而大哥擔心弟弟,也和這女孩子走得甚近,好了,狗血故事正式拉開序幕。


    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程少臣,你覺得我跟晴姨像嗎?”


    “不像。”他答得很幹脆。


    “那就好。”否則她會覺得婆婆大人很可憐。可蕭太後那麽有氣勢的女人,一定是寧願成為可恨之人,也不願意被人當作可憐人。


    “為什麽這麽問?”程少臣又問。


    “沒什麽。”


    “你說沒什麽的時候,通常就是有什麽了。”


    “你很煩哪。”


    她不再理會他,繼續看電影,大哥與女主角進入曖昧期了,這其實是劇情最好看的部分了。那個感冒的人也披了件外套,坐起來跟她一起看。


    安若推了他一把,“這片子不適合男人看。你還是去睡吧。”


    “其實我有時候挺想做女人的。”程少臣邊說邊翹了個蘭花指給她看,不由分說地繼續擠到她身邊。但她沒有笑,他這笑話太冷了,一點也不好笑。


    程少臣看了不到十分鍾就放棄了,重新鑽進被子裏,“真的挺沒意思的。”


    “跟你說了你又不信。”


    “可是後來怎樣了?”他打著哈欠問。


    “弟弟揍了他的大哥,然後趕他到法國去追女主角。”


    “沒勁的劇情。”程少臣答。


    不知是不是錯覺,安若覺得他迴答之前似乎停頓了兩秒鍾。


    “對啊,很沒勁。”安若答。


    “沒勁你還看得那麽起勁,怪不得神經兮兮的。”


    “你才神經兮兮。”


    “你吵架都沒誠意,把我用過的詞再扔給我有意思嗎?”


    “誰要跟你吵架啊。”


    程少臣兩手相疊做了個“停戰”的手勢,為了進一步表達他的求和姿態,他謙虛地問:“你前麵看的那部電影是random harvest嗎?”


    “我沒注意英文名,我對英文不敏感,隻知道中文名字是《鴛夢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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