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鬆開,我一下在癱倒在地,終於還是活下來了,然而我心中沒有一點輕鬆,因為救我的道士實在是太年輕了些。


    他看起來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稚氣未脫,嘴邊的胡須還沒有長成。


    他長得星眉劍目,雖說還是未到弱冠的年紀,但是那一雙明亮的眸子裏裝滿了星辰,還帶著一絲柔弱稚氣的身子骨,也顯出英俊和挺拔出來。好像一株青鬆,還沒有長成參天大樹的模樣,卻難以掩蓋他蓬勃的生命力。


    但畢竟是太年輕了,和老道士這種浸淫道法幾十年的老怪物比起來,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勝算。我不能全把生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叫法真的道士手裏,我暗自調養,把一絲絲巫力重新匯聚在體內。


    聽法真道士叫了一聲法劍師兄,想來這老道士的道號應該叫法劍了。樹林裏詭異的一片寂靜,師兄弟兩人靜靜的對望,沒有人說話。


    我能從法劍老道眼睛裏讀出波濤洶湧的震驚和逐漸升騰的怒火,而法真小道士眼睛裏卻隻有平靜。


    最終還是法真打破了略微有一絲尷尬的氣氛,他說,師兄,跟我迴去吧,師傅他快不行了,他老人家讓我下山找你,如果你願意迴去,師傅會原諒你的。


    法劍麵色翻湧出不同的神情,他忽然怒道,你他媽少在這裏裝好人,我為什麽會叛出師門?還不是因為你!是,你是天師道門百年不遇的天才,可是你到處裝乖巧,裝懂事,你他媽天天演戲你累不累?隻有我才知道你的真麵目,我在後山見過你練劍,那些動物,野雞、野兔、鬆鼠,你殺死他們的時候有多冷漠,那時候你才多大?十歲?心性殘忍至此,怎能繼續把你留在在天師道門?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私下見我時從來不和我打招唿,可是一旦有人在場,便滿臉熟絡的喊我大師兄,你虛不虛偽?一個小孩子,如此心計,若讓你接管掌門之位,天師道門早晚會毀在你手裏。可惜天師道門裏的道士修道都修傻了,瞎了眼睛,太多人被你迷惑,連師傅也被你迷惑了。本來掌門之位本來是我的!是我的!可是你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你為什麽要來?你就不該出現!


    法真道士任憑法劍哭笑怒罵,神色依舊平靜如常,他說,師兄,人心得其正者為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放下心中的執念吧。當年之事不能以對錯論之,事發之後,師傅亦從未說過要逐你出山門,是你自己要走。如今師傅讓我來,隻是為了解開你的心結,師兄,師傅很掛念你,他時日無多了,跟我迴去吧。


    法劍失了魂一樣,口裏喃喃念叨著,師傅,師傅。。。。。。片刻之後,臉上猙獰之色漸起,口裏說道,當年之事皆因你而起,如今你又來假惺惺的勸我,你算老幾?我還輪不到你來教訓!什麽道心,人心。我自在這天地間逍遙,道心即我心。你早就想除掉我了,說那麽多廢話幹嘛,七年未見了,來讓師兄領教一下,天師道門第一天才究竟修行到何種境界吧。


    話音未落,塵煙驟起。法劍老道道袍鼓動,整個人已經漂浮在半空中,他左腳微曲,右腳繃直,腳指下,一個太極八卦的虛影緩緩轉動。


    法真道士手掐法訣,倒插在我麵前的古劍,鏗然錚鳴,自泥土中拔出,飛迴法真的手中。


    天師道門百年來最優秀的兩名弟子,在四川臨近大山的一片小樹林裏對峙而立,這一場精彩的大戰注定不能為人所知,見證這一切的,隻有我這個巫族的小小傳人罷了。


    道法三千,三千道藏。天罡三十六法,地煞七十二術。那一晚,我的人生觀再次被刷新,道家玄術的神奇,直有顛倒陰陽,造化乾坤之威能。親眼目睹這一場大戰,對我後來的戰鬥風格,也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明月漸去,烏雲不知道什麽時候遮住了月亮,有風起,天空開始灑下細細密密的水珠。一道劍芒,於黑暗中驟然爆發,寒光四濺中,兩道身影交錯而過,兵刃交擊的火光飄散,發出刺耳的哀鳴。


    一個巨大的八卦月輪在空中形成,高速旋轉著砸向法真月白色道袍的身影。光芒逸散,塵土飛揚,八卦月輪將兩顆大腿粗的白樺樹劈成碎片,然後在大地上撕裂開一個一米多寬的裂縫。可惜法真的身影隨風而散,顯然隻是虛影。


    法劍環顧四周,劍訣突起,萬千雨絲裹挾著一柄紅色小劍倒衝天際,寒氣彌漫間,雨滴凝結成寒冰小劍,以萬鈞之勢倒卷而上,幾欲撕裂陰暗的蒼穹。


    蒼穹之下,月白色道袍在劍勢之威下無所遁形。眼看萬千冰劍近身,一朵火焰紅蓮化忽然在夜空中綻放。寒冰雨劍還未近身,便化為絲絲水汽,霎時間,半空中一片迷霧蒸騰。紅色小劍在迷霧中再度與古劍交擊,倒飛迴來。緊接著,法真以身化劍,一柄大劍憑空而生,水霧被劍鋒逼退,露出龐大的劍身,於黑暗蒼穹中劈斬而下。


    法劍老道默念口訣,紅色小劍迎風便長,架住空中揮斬而下的巨劍。老道士悶哼一聲,腳下的大地片片龜裂,顯然承受了巨大的力道。


    紅芒散去,一張黃紙道符在消散的紅芒中顯現,飄然墜落,在老道士麵前轟的爆炸開來。法真的身形落在地上,朝爆炸中心走去。忽然,他身形一頓,爆炸的煙塵散去,隻見一個大蛹立在當場,看起來完好無損。


    大蛹碎成片片絲線,法劍的身影出現,拂塵一揚,那萬千銀絲開始茂密的生長,隻一瞬間,就把法真裹在了銀絲當中。


    法劍的臉上還沒來得及露出勝利的笑意,忽然心生警覺,拂塵收迴,急退幾步,一柄古劍破土而出,帶著尖銳的鳴嘯聲直衝天際。再去看銀絲中法真的身影,竟又隨風散了。


    法劍朗聲說道,師弟你的奇門遁甲之術,當真出神入化了。說話間從懷裏摸出幾個小幡,看似隨意的往林中陰暗處扔去。


    樹林中四處迴蕩起法真韻朗的聲音,師兄你的五行之術也趨至化境了。


    聲音層層疊疊,也分不清到底是從哪裏發出來的。法劍老道凝神戒備,忽然,被他撒出去的小幡,散發出道道霞光。法劍以手指地,將一張黃色道符按在地脈之上。


    轟隆隆的巨響聲中,一個由泥土生成的大土球緩緩升起。土球上麵,泥土、石塊、草葉、樹枝不斷的蠕動。忽然泥土中伸出一條胳膊,正是法真月白色道袍的水袖。可是泥土不斷的下陷擠壓,那胳膊掙紮了幾下,便又被吞迴了土球之中。


    法劍走到土球的前麵,開始低聲的笑起來,笑聲漸大,變成了狂笑。那笑聲中充滿了癲狂之意,仿佛積鬱在胸口的濁氣終於吐出一般。


    法劍招來暗紅色小劍,劍芒吞吐間,變成了一柄紅色的長劍。法劍握起劍柄,朝土球中猛然刺入。


    也就在這個瞬間,一道道白光自土球中散發出來,那土球上好像有了無數的裂痕。嘭的一聲,土球炸裂成漫天的泥漿,法真的身影出現在炸裂的中心,他身上的月白色道袍盡染浮沉,正用手捂著左腹,那裏有鮮血噴湧而出。


    可是氣勢依舊如虹!


    七把飛劍在他背後懸浮,交相錚鳴。每一把劍都在顫抖著,仿佛終於擺脫了某種桎梏,下一秒就要擇人而噬。


    法劍老道震驚的後退兩步,用顫抖的聲音說,你竟然將天師劍訣修到了納川入海之境,你把六把劍藏在心脈當中,每日要忍受劍芒噬骨之痛,你你你,你怎麽做到的?


    法真依舊麵色平靜,他開口道,師兄,跟我迴去吧,你打不過我的。


    法劍從最初的震驚中迴過神,他恢複了冷漠的神態,他說,打不過你?嗬嗬,我最討厭你這種高高在上、自傲自大的樣子,你為了接掌門之位,竟然讓七劍入體,你惡毒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不過你以為這幾年來我就隻是虛度嗎?嗬嗬嗬嗬。。。。。。沒關係,馬上你就能體會到絕望的滋味,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衰落,像一條狗一樣在我腳邊祈求我的寬恕。而我,這麽多年了,終於讓我等到了今天,雖然還有些早,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


    一連串的笑聲中,法劍的身影忽然淡去,黑色的霧氣開始在林間飄散開。


    我的眼前漆黑一片,好像掉進了深海的最深處,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這黑霧頗為古怪,似乎可以隔絕人的五感。我自修習巫術以來,身體的各項機能逐漸敏銳,因此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五感的變化。首先是聽覺,黑霧彌漫開以後,周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就連空氣流動的聲音和耳鳴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我試著亮開嗓子叫了兩聲,除了微弱的嗡嗡聲,幾乎什麽都聽不見。然後是視覺,我聚起巫力點燃蒼焰,卻發現視野裏一片模糊,好像有一層黑色的幕布籠罩在眼睛上,眼前的世界在黑暗中沉淪,緊接著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隨後,觸覺也逐漸失去,我已經無法感知周身的事物,沒有上下左右,仿佛漂浮在無盡的虛空之中,萬物皆不存在。


    嗅覺和味覺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我的世界沉淪於一片寂靜的深淵。


    這片黑霧就是法劍老道的殺手鐧,它可以剝奪人的所有感覺,讓人直麵內心深處最深沉的恐懼。黑暗的深淵中,一切不安被無限製的放大,那些恐怖的、不安的,讓人後背發涼的念頭如野草一般瘋長,直到意識逐漸飄零,並重新歸於混沌。


    這片隔絕一切的黑霧裏,進來的人,要麽死,要麽瘋,沒有其他可能性。


    想象一下,如果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被裝在一口棺材裏,深埋於地下,是什麽感覺?


    這哪裏是什麽道家仙法,分明是某種邪術!我的直覺告訴我,一直以來我所追查的一切,老師的死,陰童的存在,孤兒院的法陣,還有密室裏那一顆獅首將軍的頭顱,皆與這片黑霧有關。


    老道士修行如此妖法,其目的是什麽?我從他和法真的對話裏隱隱有些推測,法劍肯定在執行某個宏大的計劃,時間以年為計。而這些事情的源頭,與七年前,法劍叛出師門的懸案有關,與天師道門的掌門之位有關!


    但是與我無關。


    我隻不過是一葉不小心卷入巨大旋窩的小船,無時無刻不在奮力掙紮,苦苦求生。此時此刻,在這一片吞噬一切的黑霧中,我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寧靜。


    因為,我發現了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與這片黑霧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這種感覺異常玄妙,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這些黑霧好像是我巫力的延伸。


    我把巫力外放,於是灰色的巫力與黑色的濃霧融為一體,就好像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一樣。


    我獲得了這片黑霧的感知,黑霧中的一切在我腦海裏清晰的勾勒出輪廓,雖然我依然沒有五感,但是我知道我的前方有顆樹,我的後麵有塊石頭。黑霧中的一切都映在我的腦子裏,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清晰的好像我可以看見一樣。


    我可以看見法真在不遠處瘋狂的揮舞著手中的劍,一道道劍氣縱橫交錯,攪的黑霧翻滾不止。但是劍芒再也不是銳不可擋的樣子,而是飛出三四米遠就在黑霧中消弭於無形。六把飛劍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散落在法真的周圍,成為失去了生命的普通鐵劍。法真已經修行至納川入海境界,七把飛劍更與劍主血脈相連,黑霧竟然可以斬斷法真與飛劍的聯係!


    而我,竟然與這黑霧好似同源相生,細細想來,恐怖至極。


    另一邊,法劍老道腦袋上貼了一張道符,在黑霧中走走停停,似乎在仔細的搜尋,看樣子,他的視覺竟未受到影響。


    法真在黑霧彌漫開的第一時間轉換了自己的位置,我在黑霧中感受的真切,法真發動了奇門遁甲術,隻不過他出現的地方依然還在黑霧籠罩的範圍之內,沒能逃過此劫。此時他盡力揮舞著手中的劍,嘴巴不停的開合,也聽不到在喊些什麽。豆大的汗珠浸濕了他的衣衫,看樣子他應該堅持不了多久了。


    法劍舉著暗紅色小劍尋到法真在黑霧彌漫開之前的位置,可是法真已經遁走,法劍撲了一個空,隻能沒頭蒼蠅一樣在黑霧中亂撞。


    我忽然意識到,我才是這片黑霧的主宰,在這裏,開了上帝視野的我,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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