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耀宗被抓後立刻被押送金陵城由三法司聯合審理此案,朝中文武官員忽然間全都沉默了,無人就此事有任何動作或發表任何看法,他們都在看,在等著看楚玄怎麽做。就連皇上也似乎對此事無動於衷,全然交給楚玄做處置。


    然而這種沉默不過是暴風雨前的片刻安寧,充滿著緊迫與危險的氣息,直逼楚玄而來。


    楚玄在黃耀宗被關入刑部大牢的當天去了梨園。梨園落滿雪的花園中入眼皆是一片冰白,成片的積雪遠遠望去如一整塊無瑕的羊脂白玉。


    行走在這一片無瑕間,楚玄忽然就想起了幼時黃耀宗為他上的第一課,講的是《詩經》裏那首讚頌君子的《淇奧》。


    那時黃耀宗曾對他說,“世人常以此詩讚美君子,然我卻覺此詩之中所含更多的是一種期待,世人對真正君子的期待。”


    他對他說,“太子殿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也是我對你的期待。”


    他受他教導不過一年,後來黃耀宗放了外任直至他上書為蘇閣老求情被抓再至失蹤,楚玄都不曾再見過他。但那一年師恩便足以令他銘記在心。


    姬淵已在他的小樓上沏好了香茗等待著,他聽見小樓的木製樓梯上傳來楚玄比往常更為沉重的腳步聲。他看見楚玄穿著那身狼裘推開屋門,麵色沉重地緩步進來,他歎息一聲,為楚玄上了一杯剛沏好的熱茶而後淡淡道,“我猜你也該來了。”


    “如今困局,你可有能解之法?”楚玄皺著眉頭在桌邊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道。


    “秦王這一招真是狠。”姬淵抿了一口茶,皺眉道。前世楚玄不曾迴到魏國,是以他根本未預料到楚烈會有這麽一招,也不曾留意過黃耀宗這個人。“黃耀宗再次受審,必要翻出蘇家舊案,偏偏此時是王爺監國,此案最後的定論皆在你手。你若否定蘇家之案,必將勾起皇上對你的心結再次受皇上厭棄。但你若承認了蘇家罪名,蘇家的朝中故舊,清流良臣必會對你寒心,你雖贏得皇上歡心,卻是輸掉了自己的本心。此局無論王爺是進是退,得意之人都是秦王。”


    當真是進退維穀。


    “連你也無法可解?”楚玄期待地看著姬淵,他來此就是覺得姬淵一定會有辦法。


    姬淵沉默片刻,終是歎息一聲,道,“有一種方法可破此局。”


    “何法可解?”楚玄雙眼一亮。


    姬淵卻是目含憐憫與沉痛地望著他。


    ***


    墨府東小院裏,庭院剛剛清理過積雪的青石板地上擺著一張紅木方桌,方桌上放了一副黃花梨木棋盤和黑白兩色的雲子,墨雲飛穿了一身灰鼠裏雲錦繡雲氣紋氅衣正纏著穿一身冰藍色銀絲繡牡丹紋鑲雪貂領披風的墨紫幽陪他下棋。


    “四姐姐,你也聽說了蘇家舊案的從犯黃耀宗之事吧?”墨雲飛在棋盤上放下一粒白子,抬眼問墨紫幽道,“你說成王現在該當如何?”


    “你何時關心起朝政來了?”墨紫幽淡淡說著一手在棋盤上落了一粒黑子,一手攏了攏懷裏的小手爐。


    “這不是我在爹書房裏練字時,聽見他同他那幾個門客說起麽。”墨雲飛也攏了攏懷裏的紫金手爐,又皺著眉頭問墨紫幽,道,“你說成王會怎麽選,是順著皇上心意承認蘇家罪行定黃耀宗的罪,還是為了黃耀宗向皇上據理力爭借此替蘇家翻案?”


    “他無論怎麽選都是輸,”墨紫幽邊落子邊歎息道,“前者輸了他的本心,後者輸了皇上的歡心。失了本心之人又如何贏得他人真心,輸了聖心之人又談何為蘇家翻案?”她又眉頭輕蹙地看著墨雲飛,“你為何覺得成王會想替蘇家翻案?難道你覺得蘇家蒙冤?”


    “直覺吧。”墨雲飛笑得微微眯起眼,他卻未說他在墨越青書房中偶爾聽見墨越青提起蘇家舊案和楚玄時總是一副擔心著急,生怕蘇家翻身的模樣。“四姐姐,這一局當真無法可解麽?”


    “自然有。”墨紫幽歎息一聲,卻是不再說下去,隻是繼續落子。


    “四姐姐不告訴我,是怕我告訴我爹麽?”墨雲飛突然用他那雙墨玉一般的眸子直直地看著墨紫幽。


    墨紫幽落子的手一頓,臉色微沉,迴視著墨雲飛不說話。


    “我知道我爹是秦王的人,他忌憚成王,他希望成王輸。”墨雲飛又道,他那張已漸漸長開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種的成熟,“但四姐姐一定更希望成王贏,對不對?”


    “為何?”墨紫幽淡淡問。


    “成王救過四姐姐兩次,而墨家卻於四姐姐毫無恩義可言。”墨雲飛的目光緊緊盯著墨紫幽的雙眼,道,“四姐姐一向恩怨分明,以四姐姐心性,若有必要,怕也隻會舍墨家而就成王。”


    “轉年你就十三歲了。”墨紫幽微微眯了眯眼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兩年前那粉雕玉琢的少年小小的臉龐不知何時多了幾許棱角,她忽然笑了,“果然是長大了,也學會試探我了。”


    “我不是在試探四姐姐,我是在向四姐姐表明心跡,我的心與四姐姐是一樣的。”墨雲飛急急道,“四姐姐所想便是我所想,若四姐姐希望成王贏,那我心亦然。”


    “為何?”墨紫幽問。


    “我也不喜歡秦王,他太卑鄙,糾纏四姐姐無果,居然讓那個西狼王子納你為妾再把你送給他,害得四姐姐你清譽受損,受人非議。”墨雲飛陰沉著臉道,“如此無恥之人,爹居然還以他為伍!”


    “雲飛,你可知朝堂的成敗往往便可定生死?”墨紫幽輕笑了一聲,聲音陡然轉冷,“倘若你當真要認真同我討論這個問題,你就該知道你做的選擇不是你更喜歡誰,而是你想選擇誰死。”


    墨雲飛一怔。


    “我現在假設,隻是假設,倘若有朝一日你爹和我之間隻有一個能活著,你選誰?”墨紫幽定定看著墨雲飛,哪怕她自己早已選好立場,也從來不打算讓墨雲飛做選擇。隻想讓他自己成長,水到渠成的選擇他自己最終要走的路。


    隻是她未想到,會是這個孩子主動挑破了這一點。她忽然間意識到,這個孩子對她似乎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敏銳,他似乎一直在暗暗觀察著她的舉動,留心著她的一切,他分明是隱隱察覺了她的保留和界限。


    “我選四姐姐你。”墨雲飛毫不猶豫地迴答。


    “為何?”墨紫幽淡淡問,“你爹生你養你,你為何選我?”


    “他雖生我,卻從未真正養育過我,”墨雲飛皺起眉頭道,“從小他便厭棄我,視我和我娘如無物,無論何人欺我辱我,他都從不為我出頭。我那次落水差點身死,若非四姐姐你出手揭穿了蘭青表姐,他根本不會多追究一句。他如今重視我,不過是因他不知何故與大哥生出隔閡,才看見我的價值。我於他而言不過是個備用之物罷了,那麽他於我而言也不過如此。”


    “但是四姐姐你不同,”墨雲飛那雙墨玉一般的眸子微微發亮,“這個家裏除了娘,隻有你對我最好,隻有你事事會為我出頭,為我打算,救我幫我,愛我惜我。我自然是選你。”


    “你們有近十三年的父子情,而我迴到墨家不到兩年。我不過是在你需要幫助時出手幫了你一兩次,便能敵得過你們父子之間血濃於水?”墨紫幽搖了搖頭,笑道,“你現在還是孩子心性,一時偏激,你還沒看透你舍棄的是何物。等你將來看透了再來迴答我這個問題。”


    血緣斬不斷,情義有時疏。她便是看透了這一點,故而才未讓墨雲飛做選擇,也做好了被墨雲飛舍棄的準備。


    “所以四姐姐是要一直防著我是麽?”墨雲飛沉著臉道,“你常常獨自出府,卻從不告訴我你去做什麽。我方才問你是否希望成王贏,你卻顧左右而言他。你明知成王此局的解法,卻不肯告訴我。”


    墨紫幽有幾分好笑地看著墨雲飛那張固執的小臉,仿佛若是她不告訴他,便是狠狠傷了他的心一般。


    “我不想告訴你,並非是要防著你,縱然你真告訴你爹,但若我想做一樣可成。”墨紫幽歎息一聲道,“我不說,不過是因為此法過於殘忍,無論是對黃耀宗而言,還是對成王。是以,我不想讓你知道。”


    “是何方法?”墨雲飛仍是固執地追問。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張黃花梨木棋盤上,棋盤上的黑子已呈進退維穀之勢,若想破局便要舍棄深入白子腹地的一片黑子,方可轉圜。


    “黃耀宗自盡。”


    墨雲飛一驚。


    ***


    梨園中,姬淵的小樓裏,他目光憐憫又沉痛地看著楚玄,緩緩道,“黃耀宗自盡。”


    楚玄一驚,微微眯起眼看姬淵,冷冷道,“你說什麽!”


    “此法是唯一破局之法。”姬淵看向楚玄,艱難而緩慢地道,“隻有他在受審定案之前自盡,此事才能不了了之,皇上才不會再追究。而蘇家故舊,朝中清流也會明白他一死保王爺之決心,哪怕三法司在他死後往他身上加上多少罪名,王爺不為他抗爭,也無人會責怪於你。因為他不能白死。”


    姬淵心中微痛,他早有預感,楊舉不會是唯一一個。縱然他不想說出如此殘忍之法,但他身為謀士者,不可因一時動搖而言之不盡。


    “當真別無它法!”楚玄放在桌麵上的一隻手猛地握緊,“比如,將他救走。”


    “一則,我們將他救走,皇上也會懷疑到王爺身上,以皇上疑心之重,王爺從前種種一樣是前功盡棄。哪怕王爺日後想要卷土重來,秦王此次計成,他朝就必會出同樣的第二計,第三計。然後你會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姬淵搖搖頭道,“二則,哪怕王爺有此決心,秦王也已命人將刑部大牢守得如鐵桶一般。皇上看似紋絲不動,對此事不管不問,卻早已派了幽司暗衛在刑部大牢設下重重埋伏。而以韓忠之勢利也不會在王爺你自毀長城時還出手幫我們,我們根本沒機會救人。”


    刑部守衛,楚烈的人,寧國公府的人,再加上幽司暗衛,他們就是放火燒了刑部大牢都未必能把人活著救出來。除非楚玄想幹脆發起兵變逼宮再攻打刑部大牢,然而他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實力。


    楚玄冰冷著臉,目光中盡是鋒銳,死死地逼視著姬淵。


    “秦王甚至不屑於故意露出空隙引王爺你去救人。”姬淵迎著楚玄逼人的目光,繼續道,“他要的本就不這個,他要的就是要逼王爺你做選擇,他想看你左右為難,進退維穀,最後一敗塗地。而無論王爺如何選,黃耀宗都會死。王爺順著皇上心意定了他的罪,他會死。就算王爺真的為他據理力爭,違抗了皇上,皇上難道就會放過他?不,他仍然會死。我們救不了他,他注定要死,隻是他死的有沒有價值就全看王爺怎麽選了。”


    楚玄沉默不語,片刻後他站起身,緩步走到窗邊,伸手開窗子。凜冽的冷風直灌進屋中,衝擊著他因混亂而隱隱發熱的頭腦。


    窗外是梨園的皚皚雪景,他還記得當年黃耀宗放外任離開金陵時,身為弟子的他前去送行,也是這樣的冬天,四處皆是無瑕的白雪。


    那時他問他,“老師,你還有何要對弟子訓示的?”


    他反問他,“你可還記得為師對你的期待?”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許久之後,楚玄才澀然地歎息道,“姬淵,先是楊舉,現在是我的老師,我還要背負多少?我是否必將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這種痛苦?”


    “成帝業者必要學會取舍,”姬淵拿著布輕輕拭著桌麵上的水漬,又將歪倒的茶杯一一擺好,他道,“古往今來,奪嫡者有幾人可衣不染血,不費一兵一卒地坐上那個位置。”


    “是否我坐上那個位置之後,這種痛苦便會停止?”冷風吹拂著楚玄的臉頰,帶起一絲幹冷的痛意。


    “不,它會一直延續下去。”姬淵歎息道,“待到那時,王爺所麵臨的選擇就不僅僅是蘇家,也不僅僅是你自身,而是家國天下。”


    “那麽你呢,倘若是你,你會怎麽選?”楚玄又問。


    姬淵略略偏頭看著楚玄的背影,他的背影如風雪中獨立的一株孤竹,被甸甸白雪壓得將彎似彎。姬淵道,“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是王爺並不是我,故而我會怎麽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是否還有勇氣繼續走下去,還是打算就此止步?”


    “我若就此止步,楊舉白死,我的老師也會白死,還有蘇家滿門,我的母後。”楚玄淡淡道,“還有我曾向葉閣老承諾過的海清河晏的大魏盛世。”


    他身上已背負了太多太多,蘇家滿門血債,他六年質子生涯,楊舉的犧牲,如今又將加上他老師的一條命,他終究做不成那個如美玉一般的無瑕君子。


    君子,是登上不帝位的。


    姬淵沉默地看了楚玄許久,他知道楚玄終究做下決定。這個選擇分明是他意料之中的,但不知道怎麽的他心中卻這般難受。他歎息道,“隻是此事還有一個難處。”


    ***


    墨府東小院中,墨雲飛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墨紫幽,問,“非得如此不可?”


    “是否覺得很殘忍?”墨紫幽歎息著問,她不禁迴想起那天在楊舉墓前,姬淵曾經說過的話。


    那天他說,楊舉不會是唯一一個,帝王之路從來都是鮮血染成,白骨鋪就,成王要坐上那個位置必會犧牲很多。


    墨雲飛沉默片刻,又問道,“四姐姐覺得成王會選擇這樣做?”


    “他隻能這麽選,否則黃耀宗便會白死。到底是要憑著一時意氣違抗皇上而自毀長城,還是韜光養晦讓此事無聲無息地過去,我想他是明白的。”隻是這個選擇的殘忍之處不僅僅是死去的那個人,還有必將一生背負此事留下來的人。墨紫幽又搖搖頭道,“隻是此事還有一個難處。”


    “什麽難處?”墨雲飛問。


    “倘若你是黃耀宗,你明知自己被押送金陵城受審,成王必會麵臨如此危局,你會如何做?”墨紫幽反問道。


    墨雲飛又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若我能想明白其中關節的話,大約會在到金陵城之前就自盡吧。四姐姐是懷疑黃耀宗已變節?”


    “我並不認識他,所以不了解他,不過這是其中一種可能。”墨紫幽淡淡道,“雖然我不想如此陰暗地去揣測一個品德高尚之人,但他失蹤近八年,偏偏就那麽巧在成王監國之時被抓住,總是會讓人有幾分生疑。人心思變,倘若黃耀宗當真在這八年中變節,或者有什麽苦衷投靠了秦王,甚至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黃耀宗。是以,成王不能直接讓人去示意他,那樣便會落下把柄。”


    她頓了頓,又繼續道,“還有另一種可能,便是黃耀宗並不確定成王曆經這八年苦難是否還保留著一顆本心。就如我們會揣測他一般,他也會揣測成王是否變得膽怯懦弱,是否早已放棄替蘇家報仇隻圖自身。若真如此,那他寧可在死前再為蘇家激起朝中巨浪,也不想自己枉死一場。所以他大約是想再見成王一麵。可惜成王不能見他。”


    “那要如何做?”墨雲飛追問道。


    墨紫幽伸手含笑摸了摸墨雲飛的頭,並不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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