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我做事荒唐,這才惹惱了爹爹。”


    楚夕若麵露苦澀,一則因得知父親無恙而倍覺欣慰,而另一邊廂,卻又不免為自身境遇頗為揪心不已。


    她擦幹淚痕,姑且不去想這些個煩心之事,轉而與青綺彼此對視,幽幽苦笑道:“倒是你這丫頭,怎會有工夫自己一個人出門來”


    “您說我”


    青綺妙目蘊光,始終抓著主人的手不肯撒開,“小姐您走以後,我便再也沒了旁的活計。又加上我在身邊時,夫人便總會想起您來,到時免不得自個兒傷心流淚,一來二來也就不願意再教我過去。我自己閑得無事,就索性出來陪陪我爹還有各位叔叔。”


    “咦小姐,您又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此事……”


    楚夕若一時啞然,心中琢磨半晌,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不過青綺冰雪聰明,見到當前滿院狼藉,以及地上丟棄刀劍,當下嗖的從楚夕若懷裏抽出身來,氣鼓鼓來到伍老三跟前。


    “爹爹!這一定又是您做的好事!”


    “這……這……”


    伍老三固然是條鐵骨錚錚的好漢,可對女兒卻端的束手無策,眼下隻落得個麵紅耳赤,咂著嘴說不出話。青綺見狀,猶是不依不饒,又是一番紅口白牙,將父親說的無地自容,隻恨不能尋個地縫快鑽進去。


    “青綺!”


    楚夕若心生惻隱,遂接過話頭,順勢從旁打個圓場:“剛剛一切都隻是誤會,方才我已同伍前輩將裏麵原委講清,你還是別再說了。”


    “哼!今天要不是小姐說情,我也絕跟您沒完!”


    如此一來,青綺總算漸漸收斂怒容。轉而來到父親身邊,將他一隻長滿老繭的手握在掌心。


    “青綺姑娘!”


    “請問楚人明現下境況如何”


    青綺神色一變,下意識循聲眺望,卻與少卿兩道森然目光不期而遇,頓覺渾身上下陣陣惡寒湧起。


    等到良久胸中忐忑稍減,她才怯生生般躲到伍老三身後。


    “四爺如今就好端端的待在家裏,顧少俠!你……”


    “好極!好極!”


    少卿二目通紅,裏麵血絲密布。聽聞楚人明現下依舊於人世間逍遙自在,隻恨不能將其親手碎屍萬段。


    青綺低低一聲驚唿,眼睜睜見他一張臉孔轉作陰戾猙獰,不由得更覺心驚肉跳,就連大氣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姓顧的!你發的是什麽瘋”


    楚夕若眉頭大皺,忍不住開口嗬斥。少卿聽在耳中,卻隻報以數聲冷笑,迴憶彼時鮮於承天之死,遂把雙拳握的愈發緊了。


    “小姐,夫人對您朝思暮想,實在盼的厲害。您……您什麽時候才能再迴家去,好同她老人家見上一麵”


    須臾,青綺總算自父親背後探出半條身子,又如逃也似的奔向楚夕若身邊。伍老三大驚,剛想開口教她迴來,卻因劇鬥過後精疲力竭,嘴裏反倒一口氣息走岔,又彎下腰來猛咳不止。


    楚夕若半咬絳唇,何嚐不願插翅迴母親身畔隻是以二人當前處境而論,在這江夏城中不被發現都已極難,若再想與至親相見,那也不啻如同登天一般。


    她滿心苦悶,卻不忍教青綺牽腸掛肚,終究還是強顏歡笑,佯作輕鬆道:“青綺你放心,我對此事已有算計。等到再過些天,我自會趕迴家中,從此再不離開爹爹和娘半步。”


    青綺素對主人深信不疑,聽罷頓在心中生出無限歡喜。口內頻頻稱是,不迭追問道:“是了是了!小姐您還有什麽吩咐我這就一並先去辦妥!”


    “我……”


    楚夕若先是沉默,等過了良久,才木然自懷中摸索出來一物,將其小心翼翼塞入青綺掌心。


    “等你迴去之後,便小心尋個當口去見我娘,再將此物交付與她。就說……就說夕若不孝,害她空自擔驚受怕,如今我一切皆好,請她不必分心記掛。”


    “小姐”


    青綺聞言,既驚且奇。低下頭來一望,卻見自己手裏麵的是枚碧綠玉牌,當中一抹玲瓏水色盈盈欲滴,隱約勾勒出個似有還無的若字。


    青綺在楚夕若身邊日久,自然知曉此物來曆。隻是主人一向將其視若珍寶,如今竟毫不遲疑的交到自己手中。又抬起眼,看見楚夕若眸中一泓撲簌淚光,終於向她重重點了點頭。


    見青綺小心翼翼將那玉牌收好,楚夕若胸中一塊巨石總算堪堪落定。長舒出一口氣來,卻又想起二人本想趁夜色潛入家中一探究竟,而今反被伍老三等人耽擱,以至天光大亮,如此免不得又要耽擱許多工夫。


    青綺俏臉一揚,卻不似她般心事重重。轉而踮起腳尖,在主人跟前喜不自勝。


    “小姐小姐,你們剛剛迴來,也還需要個落腳的去處吧!爹爹他們在這城裏麵過活了三十年,街頭巷尾便沒有不熟悉的地方!您便把心放到肚裏,待會兒我就教他們……”


    “咦爹爹爹爹!”


    她一副眉飛色舞,可等喜孜孜望向伍老三,卻見他早已拉長了老臉,忿忿然隻管置身事外。


    青綺粉臉微紅,憋足一口氣勁跑到父親跟前,忿忿然大叫道:“爹爹,您這又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伍老三白眼一翻,氣哼哼仰起頭來,“他二人是死是活,與我們弟兄又有什麽幹係”


    他又譏笑道:“哼!我倒真想看看他楚人澈到底能有多狠的心腸,竟要殺了自己的閨女。還是隻會胡吹大氣,說些……”


    “不成!”


    青綺大急,直言將父親打斷,一道胸膛兀自起伏不定,“您今天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要是您非要袖手旁觀,我……我……”


    女兒一雙淚眼汪汪,便足以勝過萬語千言。伍老三方寸大亂,隻張大了嘴巴心急如焚,無奈終於猛地一拍大腿,連聲哀求道:“好好好!你說什麽爹都依你,隻是你千萬別哭。唉!算爹求求你,你可千萬別哭!”


    “當……當真”


    青綺眨動明眸,說起話來依舊帶著哽咽,“那您說……究竟該怎樣才好”


    “唉!那就教他們沿著巷子,一路去到黃鵠磯上。在官府後麵蓋著一間茅草棚子,平時連條鬼影子也沒有。他們大可在那裏落腳,管教天王老子也找尋不到!”


    伍老三催頭喪氣,言訖更苦起一張老臉,儼然可憐巴巴道:“我說的可全都是千真萬確!好丫頭,這迴你總該能滿意了吧!”


    “我便知道,爹爹一向是最疼我的人啦!”


    青綺喜不自勝,張開雙臂環攀在伍老三肩頭。一番鶯鶯燕燕,又使伍老三耳根發燒,心中飄飄然極為受用。


    須臾,他才紅著臉撥開女兒,傲然來到顧楚二人麵前,朗聲大叫道:“看在青綺丫頭的麵子上,該說的我都已同你們說了。趁早給我滾蛋!省得老子一看你們便覺心煩!”


    “多謝伍前輩指點之恩。”


    楚夕若心頭一懍,遂拱手向其行禮。伍老三黑著臉一言不發,隻頻頻揮手催促二人盡快動身,自己則幹脆背過身去,連看也不願再朝他倆多看一眼。


    少卿心無牽掛,當即踏步流星出門而去。相較之下,反倒是此刻楚夕若胸中五味雜陳,又與青綺依依惜別,才又拿了鏘天,在廣陽眾人注目之下發足漸遠。


    自二人出了門後,便一同往伍老三所說黃鵠磯上而去。隻是沿途少卿卻越走越覺不對,眼看楚夕若眉眼含嗔,氣衝衝隻管向前,不多時竟將自己遠遠撇在身後。


    如此又走俄頃,少卿終於難抑奇疑,快行幾步趕上前去,想要向她一問究竟。


    楚夕若冷冷見了,腳下卻依舊隻管向前,更儼然在兩靨間騰起一道嚴霜刺骨,將少卿拒於千裏之外。


    “姓楚的,你有話大可直說!”


    幾次三番笑臉相迎,卻都被少女橫眉冷對後,少卿終於忍無可忍。青城身法一經施展,端的驚世駭俗,有如天人一般。


    楚夕若隻覺眼前人影閃爍,待再行迴過神來,少卿已直接攔在自己麵前。再看他兩片臉頰忽紅忽白,分明心中正自憤恨。


    “你自己做的好事,倒也大言不慚跑來問我”


    眼看避無可避,楚夕若幹脆站定腳步,毫不示弱道:“咱們此行,是為了將雪棠的陰謀詭計告訴爹爹,其餘的事情則全都無關緊要。”


    “既然如此,你剛剛為什麽要向青綺打聽四叔的消息難道你就如此恨他,非要把他即刻碎屍萬段麽”


    “不錯!我就是恨他!”


    少卿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隻是一旦念及楚人明三字,心下裏便不由得怒不可遏。


    楚夕若氣極反笑,如今話已說開,便也再無諸多顧忌。


    “四叔為人的確多有不堪,可他畢竟是我的親人,你在我麵前口口聲聲,說無論如何定要置他於死地。


    “我問你!你又教我該當如何自處”


    少卿言辭咄咄,絲毫不留情麵,“楚人明卑鄙無恥,本就罪該萬死!難道隻因他是你四叔便能網開一麵,隻管活在世上逍遙自在麽”


    “他又道:我隻恨自己無能,沒有早些將他一劍殺了!否則……否則鮮於太師父又怎會死在如此宵小之手”


    鮮於承天平日待人雖向嚴苛,實則卻是麵冷心熱,對晚輩從來善待有加。少卿平日裏蒙其恩情深重,暗地裏其實早已將他看做同恩師璿燭一般無異。而今驀地憶起從前過往,一時竟當場紅了眼眶,險些難以自持。


    楚夕若同他四目相對,對此自然無不看在眼裏。至於鮮於承天同四叔二者,君子小人,那也著實不言而喻。


    她原非不明事理之人,隻因血濃於水,這才難免關心則亂。如今靜下心來,少女臉色不禁微微見黯,又暗暗半咬了纖唇,隻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我再來問你,要是將身份互換,乃是先生出手傷了你爹的性命,你自己又能否袖手旁觀,隻將事情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少卿所言,擲地有聲,更字字直戳楚夕若心窩。她目光遊移,青絲半掩玉容,又踟躕良久,才秀眉緊蹙,壓低聲道:“無論如何,事情總歸都該有個輕重緩急。咱們……咱們還是先把當務之急去向爹爹分說清楚,至於四叔……”


    “我……我想請你暫且先將此事放下,等到將來……再來細究不遲。”


    人非木石,豈能無情眼看少女這番近乎央求之狀,少卿心中憤懣也不由隨之消弭大半。不過心念電轉間,反倒又在心中暗生戲謔,遂嘴角微揚,假意眉頭大皺。


    “你這話雖不無道理,可楚人明這奸詐小人,我恨不能將他食肉寢皮!要想教我暫且留他性命,除非……”


    “除非怎樣”


    楚夕若眼眸放光,不假思索便立刻催問。卻是未曾察覺在其人眉宇間,一縷不同尋常的莫名狡黠。


    少卿哂然而笑,卻不急於開口,而是一言不發,仿佛心中更有諸多猶豫糾結。楚夕若不知是計,難免愈發起急,一時銀牙輕咬,直接脫口而出道。


    “隻要你肯說,我便全都肯做!”


    “好!正是如此!”


    少卿大喜,得意洋洋之餘,便伸出兩根指頭指向自己臉頰肌膚,喜形於色道:“那我就要你過來親我一下,其餘的事情咱們之後都好再談。”


    “你說什麽”


    楚夕若滿眼錯愕,得知自己竟被愚弄,心中端的怒不可遏。羞憤關頭拔腿就走,卻被少卿運使青城身法,始終在身邊形影不離。


    須臾,發現脫身無望,少女終於再度站定身形。抬眼又與少卿四目相對,但覺兩靨發燒,心中砰砰小鹿亂撞。


    “明明是你自己說什麽都肯去做,我這才勉為其難姑且答允下來。唉!看來你這位楚大小姐也同樣乃是個言而無信之人,說起話來實在道貌岸然的緊呐!”


    少卿板起一張臉孔,卻因自己亦覺好生有趣,說完不由麵露莞爾,一時忍俊不禁。可他愈是如此,楚夕若心中便愈覺來氣不已,當下抬手便打,又無不遭少卿輕輕巧巧閃身避過。


    “顧少卿!你別得寸進尺!”


    楚夕若又羞又急,不知不覺手下早已失了分寸。內力過際,嗤嗤輕響不絕如縷,所使竟是楚家臨江指中最為淩厲絕倫的精妙法門。


    少卿武功雖高,又何曾料到她會陡施重手麵對眼前如此突如其來變故,倉促間不及躲閃,竟被數記無儔指力接連打實,紛紛落在胸腹要衝之上。


    楚夕若大驚失色,有如一盆涼水劈頭蓋臉,總算驀地驚醒過來。隻是如今木已成舟,縱再後悔也屬無用。眼見少卿直挺挺向後仰倒,立時閃過身來相扶。


    可還未及她十指指尖觸及少卿身軀,陡然竟覺一陣獵獵勁風氣勢雄渾,席卷而至。不消眨眼便將自己周身裹挾牢籠,直是全然擺脫不得。


    她既驚且懼,正欲迴腕掣動鏘天,卻被對方搶先,胸有成竹般運勁輕拂,使自己整條右臂一陣骨醉酥麻,軟綿綿再也難以用力。


    而還未等她迴過神來,腰際已遭人順勢環抱輕叩。一條曼妙身軀微微向後傾倒,滿腔氣血隨之洶洶直衝腦內。


    “姓顧的!你……你快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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